胡光志 靳文輝
摘要:和諧社會視域中,司法理念應在傳承原有公正、效率等理念的基礎上,以司法謙抑與司法積極主義的衡平、司法強制與司法平和的統一、社會效果與法律效果的兼顧、司法目的主義與司法工具主義的整合、法官專業化與司法民主化的并舉為目標追求。
關鍵詞:和諧社會;司法;理念
中圖分類號:D911.0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5831(2009)02-0086-05
和諧作為人類理想的生存狀態和生存方式,長期受到思想家的普遍關注和憧憬。進入21世紀,中國共產黨基于50余年執政經驗之總結,基于對世界發展潮流之前瞻和發展要義的把握,基于中國特色和當代人類的責任與追求,明確提出把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作為執政目標…。蘊涵了“安寧有序、富足安康”的和諧社會,不僅是數千年積淀的中國文化的精髓,也是廣大人民最深層次的內心訴求。和諧社會代表了一代中國人的共識和美好的期待。
然而,任何一種社會形態都不純粹是一個倫理共同體,“任何社會的實存狀態,總是游走于有序和無序之間,它常常呈現為一個由各種利益關系所組成的復合群像和不斷整合的復雜情境”。當下中國,社會結構的調整與轉型必然形成一個多元化的利益配置以及與此相伴的多元主體的多樣化利益格局——和諧社會固然并不否認沖突和糾紛的存在——因為評價一個社會和諧程度的基本指標不是發生利益沖突的頻度和強度,而是在于其對現實沖突的排解能力及其效果。但是,如果眾多主體利益的沖突與利益的失衡現象不能得到有效的排解和消除,這種累積便會以一種現實或潛在危機存在并可能危及社會的和諧穩定。勿庸置疑,在當今社會有關消解糾紛、化解矛盾的諸多選擇中,司法權作為最優選擇具有重要的意義——“司法是和諧社會生活的公平正義之術,司法以其獨特的規則與技巧,調和著社會沖突,彌合著關系裂縫。司法是無序社會的溶解物,司法是社會和諧的締造者”。司法權運行的高效、合理與否,是一個社會和諧、穩定、有序運轉的關鍵所在。
美國學者伯爾曼在論及法律發展趨勢時深刻地指出,新的時代將是一個“綜合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非此即彼”讓位于“亦此亦彼”,不再是主體反對客體,而是主體與客體交互作用;不再是意識反對存在,而是意識與存在同在:不是理智反對感情,或者理性反對激情,而是整體的人在思考和感受。只有這樣,才能有效地克服滲入了一切分析形式的二元對立思維模式,才能在更高水準上達到辯證的綜合。遵循這一思路,筆者認為,在和諧社會視域下,司法權應該在傳承原有公正、效率等基本理念的基礎上進行必要的超越、升華和整合。只有這樣,司法權才能在自身的運作過程中,以更為深刻的正當性資源作用于社會生活,并為和諧社會的構建提供有力的支持和保證。
一、司法謙抑與司法積極主義的衡平
和諧社會的應然狀態,是對社會矛盾有效預防和公正排解的社會狀態,也是人性得以伸張、人格得到尊重、正義得到弘揚的社會狀態。司法不可能靠回避“矛盾”和“沖突”來謀求表面的“歌舞升平”。司法相對社會治理的目標——和諧社會而言,只是一種手段。就運用司法職能維護和保障社會穩定來說,僅憑司法一種手段也是獨木難支。不僅如此,司法權作為一種權力和其他類型的權力一樣,在運行中難免擴張、恣意和異化。因此,在某些糾紛以及糾紛的解決過程中,司法應當表現出必要的謙抑。筆者認為,在和諧社會視域中,司法權運行應當具備司法謙抑與司法積極主義相統一的理念。
司法謙抑,其基本含義就是司法謙遜或司法歉讓。程潔教授對美國憲法訴訟中的“司法自我克制原則”有過詳細的闡釋。她認為,司法審查制度是一種具有合法性的司法功能,雖未僭越立法者的權限,但若無“合理懷疑”可以認定國會所制定的法律構成違憲時,司法審查權的運用最好應有所保留。如果法院缺乏自我克制,動輒使用司法否決權,那么將引發各界對司法制度的猜忌,并使公眾失去對法律的信賴與尊重。筆者認為,在和諧社會視域中,司法謙抑應該體現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社會問題的繁復和多樣、司法職能的性質以及司法活動的特點都決定了對司法的絕對仰賴是一個“致命的自負”。司法不是解決所有糾紛的靈丹妙藥。既然司法產生于社會需要,司法活動要服從于社會發展的需要,如果某些案件的法院受理可能會引發糾紛的激化、社會秩序的動蕩,那就應慎重受理。
第二,司法工作同樣要發揮黨的思想政治工作優勢、群眾工作優勢、組織工作優勢,把司法手段和其他多種手段相結合,而不把司法手段當作唯一手段。司法之外的諸如“組織教育”、“社區矯正”等在司法資源有限的今天也應值得重視。
第三,司法活動要有必要的寬容精神,法官對當事人權利以及當事人就案件事實問題和法律問題提出的主張和要求給予必要的尊重和容忍,司法寬容就是對當事人自由的尊重。
第四,司法在審理個案中,應避免當事人矛盾的激化,做到案結之后也能和諧相處,因此庭外調解、庭內調解都應盡力嘗試。
當然,司法謙抑并不否認司法在必要場合積極行使其職能。在筆者看來,司法謙抑與司法積極主義是一個并行不悖的統一存在體,司法謙抑的悖反面是司法權的恣意、霸道和擴張,司法積極主義的悖反面是拒絕受理和“自動售貨機”式的審判。筆者認為,司法積極主義理念應該通過以下途徑實現。
第一,在案件受理上,要求擴大案件的受理范圍,不再對起訴條件作過多的限制。當前中國對起訴條件設置甚為嚴格,客觀上不利于糾紛的解決。在日本,民事訴訟案件的受理,“起訴的完成是以訴狀送到為條件,而于遞交訴狀時產生起訴效果的看法比較妥當”。實質上,只要是存在糾紛或權利保護之必要,能夠構成訴訟基本模式,法院就應當依法受理。
第二,在對疑難案件審理上,法院應體現更大的積極性和靈活性,不再對法律無明文規定的案件拒絕裁判。法院受理的所謂棘手的案件大多在現行法上找不到對應的依據,或者法院受理的是法律理應保護的利益相互沖突的案件。對這些法律所確認的權利或利益之間發生相互沖突或者法律規范存在漏洞的案件,法官應以積極的姿態,對沖突的權利或利益,在確定其輕重的基礎上進行權衡與取舍。對法律沒有規定的案件,也應在法律基本原則的指導下,作出符合社會正義的判決。
第三,在案件審理過程中追求實質公平。現代法的發展趨勢證明,“在每一個案件中都必須通過法律邏輯的方法從抽象的法律命題中推演出具體的裁決”的追求大抵都失敗了。一個通過精雕細琢的概念術語編織起來的“法律世界”僅僅是一個滿足人們確定性偏好的虛擬世界。在筆者看來,既然訴訟是在一個特定語境和技術制約下對裁判方案的合情合理合法性反復權衡與最終確定的過程,那么法官就應該從“自動售貨機”的樊籬中解脫出來,以更為積極的姿態面對業已受理的社會紛爭,在審判實踐中將法律判斷和道德判斷進行整合、法律參與和政
治參與進行整合,在案件審理的過程中,追究結果導向和原則導向、個案導向和規則導向、形式公平與實質公平的統一,在結合天理、國法、人情及其社會習俗的基礎上,對案件作出適當性處理。
二、司法強制與司法平和的統一
和諧社會是民主法治社會,也是以人為本的社會。法律至上是法治社會的首要原則,而法律至上的基本要求,就是法律應具有最高權威。“一個國家或者社會當中要想樹立起法律的權威,首當其沖的是司法權威的樹立,很難想象一個缺乏公信力和權威的司法會很好地發揮其實施法律、維護社會秩序、主持社會正義之職責與功能”。權威常常和強制力發生關聯。勿庸置疑,司法強制力的存在是司法權威生成的不可或缺的條件之一。
然而,我們需要進一步追問的是,既然和諧社會是一個“以人為本”的社會,和諧社會要求政治系統的一切活動包括司法活動都應體現對人權的尊重,體現必要的人文關懷,那么,單純的司法強制獲得的司法權威是否就是法治的理想境界?在筆者看來,法治社會的終極目標,不是立法數量的多少和執法力度的大小,更不是強制力壓制下的被動接受。弗里霍夫說:“警察權當然是必不可少的,然而永遠是不夠的。如果大多數公民決定采用暴力,正如歷史上多次發生的那樣,那么警察權就無能為力了。制度的真正生命力依然來自于內部,是良心造就了我們所有的公民。”就司法的社會控制功能來講,我們必須注意這樣一個事實——控制的功效首先取決于一項法律制度能為社會所接受,而司法強制只能在這個基礎上起作用。顯而易見,依靠純粹的司法力量將一個不被社會大多數人所接受的法律制度強加于人民之上是不可能的。只有兼顧司法強制與司法平和,或者說在司法強制基礎上貫徹司法平和,法律才會得到社會的普遍承認和遵守,法律才能“被信仰”而不至于“形同虛設”。
司法強制基礎上的司法平和,要求司法者應當從生活本身審視規則,體會基本的人情世故,包括自己在內的普通公民的想法,設身處地地考慮自己所要處理的問題,對多種價值觀念進行衡量,體現司法的人文關懷。“如果一個法官打算將自己的行為癖好或信仰癖好作為一個生活規則強加給這個社會的話,那么,他就錯了”。法律的至高無上、法官的威嚴、判決的權威、執行的確定也許是法律高于生活的表征,但這不是法律遠離生活的籍口,通情達理本身就是理性的最高境界。
司法平和理念要求司法者應具有“平等對待”意識。法國哲學家皮埃爾·勒魯曾說:“平等先于司法,是平等創造了司法和構成了司法。”司法既保護“好人”的權利,又尊重“壞人”的權利,這一點在刑事司法中顯得尤為重要。因為當某一個人被懷疑有罪之后,他面臨的是強大的國家機器,國家有充足的人力、物力、財力來搜集他有罪的證據,而恰恰在這個時候他的權利維護系統是最脆弱的,他的權利在這個時候最容易被忽視、被侵犯。筆者認為,所有的庭審活動,法官亦應以平和、善意的心態,以平之如水、公正客觀的方式去對待每一個當事人,去保障他們在法律上的權利的同時,顧及他們情感上的期待,一句生硬的話,一個冷漠的表情,都可能會傷及當事人對法律的信賴。
三、社會效果與法律效果的兼顧
和諧社會要求司法在整合社會利益,維護社會秩序等方面發揮應有的功用。因此,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一是和諧社會對司法活動的當然要求。“如果說審判是一種藝術的話,那么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如何把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結合起來、統一起來的藝術”。法律根植于社會的秉性決定了司法活動的結果必須契合于社會需要。法律和社會這樣一種天然的、歷史的聯系,決定了在司法活動中,必須高度重視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一。
審判的社會效果是法在社會運作中所產生的社會效應,也是法律作為一種規范,期待和要求社會應當達到的一種預期狀態。筆者認為,審判的社會效果其實就是通過法律適用或者審判活動,使法的基本價值得以體現,從而使審判結果得到社會公認的過程,它偏向于法的終極價值,重視司法的根本目的。而審判的法律效果,是指以法律和事實為依據,通過嚴格適用法律,對所爭議的權利和權益的認定和分配,它更傾向于法律證據的認定和法律條文的準確適用。
法律首先是協調社會利益的,法律的實際作用比抽象的法定內容更為重要,法律從來就不僅僅是一套規則,也不僅是法律關系的論證。從終極意義上講,法的價值是人的價值亦即人類本質所包含的諸成分或要素。在筆者看來,兩個效果統一的緣由,依然在于司法活動根植于社會現實的事實。很難想象一個與社會基本價值觀念背離的司法判決將如何體現法律的公平與正義并獲得人們的尊重和認可。因此,審判活動必須要對社會需求、社會意義和社會后果給予重視和關注。法官在審判實踐中要從分析性態度向功能性態度轉變,實現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一。在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并舉的理念下,司法工作者應做到以下幾點。
第一,尋求法律條文最準確的適用,找到法律規定和具體情形的最佳結合點。因為統一了法律條文和法律精神的判決,才是判決至為理想的境界。
第二,法官應增強社會認知。審判是法律適用的過程,也是法律推理的過程。法律推理是邏輯方法和經驗方法的統一,在復雜案件中,法官可能要在幾種結果中進行選擇時,邏輯并不能告訴法官選擇哪一個,法官必須借助經驗與認知,也許只有具有豐富社會閱歷和生活體驗的人才能作出正確的抉擇。
四、司法目的主義與司法工具主義的整合
一如前文所述,和諧社會是一個充分尊重每一個人的人格尊嚴和公民權利的社會。與之對應,作為現代社會重要控制手段的現代司法,也應該以尊重人的價值、維護人的權利、關注人的生存、重視人的發展為精神追求。格老秀斯說,法學是從正義而生活之學,而法律又是正義和善的藝術,作為一門科學,它是關于人類的與神明的事物之一的知識,是關于是與非的一種理論;作為一門藝術,它乃是對善與公正的事物之促進。筆者認為,現代法律絕非僅僅是世俗的、用以貫徹特定政治、經濟和社會政策的工具,它表明的是人們對生活目的的一種集體關切和共同知覺。
然而,現實卻以另外一種景象呈現:法律工具主義是盛行于中國法學的關于法律的本質和價值的正統法學理論,其經典表述就是“法律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是維護階級統治的工具”。司法工具主義思維在中國根深蒂固,從司法是維護皇權的工具到司法是階級斗爭的工具再到司法是經濟建設的工具,司法的工具性價值在不同的時期都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筆者無意否認司法工具性價值的存在。但是,這種對絕對工具價值的頂禮膜拜、司法被政治所操縱、司法的邊緣化蘊涵著司法被異化的極大危險。“法治不僅是一種制度化模式或社會組織模式,而且也是一種理性精神和文化意識”。司法不僅具有工具性且更具有目的性。在一個“以人為本”的和
諧社會里,司法權更應以工具主義與目的主義相結合的理性精神作為自己的運行基點。
工具主義與目的主義相結合的司法觀,要求司法體制和制度的設計、建立、完善、運行應堅持以下標準。
第一,珍惜人的生命和自由。法律不只是“刀把子”,人是現實的存在,如果沒有生命、健康等物質性的存在,也就無所謂人的精神性存在;如果人被限制或剝奪了自由,則人的一切物質性存在和精神性存在將毫無意義。
第二,保護人的私有財產。因為“生命的權利是所有權利的源泉,財產權是它們實現的唯一工具”。人的全面發展和解放必須以相應的物質為基礎。剝奪了人的財產,人的生命、健康和自由等便沒有基本的物質保障。
第三,重視人的精神利益。精神追求對于人的存在和發展不可或缺,人的尊嚴、人格有時并不低于物質性利益,讓每個人都有機會過一種合乎人的尊嚴的生活是法治的起碼要求,也是和諧社會的本來要義,司法對此當然不能視而不見。
五、法官專業化與司法民主化的并舉
司法判斷是一種知識密集型的活動,需要具備獨特的知識、技能、工作方法和專門的思維模式。能夠勝任這種思維活動的人只能是社會中的少數。法官必須專業化,由掌握這項專門技術的職業化人員來滿足解決社會糾紛是建構社會秩序和諧的基本要求。
獲得社會尊重的判決必須是被認同的判決,與因受到身體強制或者精神壓迫而作出的屈從完全不同的是,認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自覺自愿的認可和贊同。司法被認同是法治被認同的重要內容之一,也是法治權威獲得的重要來源。通過司法的民眾參與,亦即司法的民主化,讓司法被認同、遵守,并最終內化為人們的信仰,是實現法律被認同的重要途徑。因此,司法權運行中,應以司法的職業化和民主化兼顧的理念作為指導,在堅持法官專業化的同時,對司法的民主化給予必要的關注。唯此,才能使司法職業與整個社會同生共濟,也才能有效消除司法職業化操作與司法的大眾認同之間的緊張關系。
在這種司法理念的指導下,司法權的建設應遵循以下路徑。
第一,法官職業準入必須嚴格限制。司法職業化是司法現代化的必然要求和趨勢。法官職業作為一種職業共同體,承擔的使命和對社會的重要意義決定了必須對法官任職條件進行嚴格限制,不符合條件的人的參與理應被排除、被限制。在西方法治國家及日本等國,法官任職資格都規定了很高的標準和極嚴的程序。例如日本的法官,要求法律專業大學畢業,并通過嚴格的司法考試,之后,再接受司法考試審查委員會的再次考試,才能成為司法研修生。在成為法官前需再學習和培訓兩年,然后再通過第三次考試,方能成為法官。筆者認為,中國也必須建立嚴格的法官準入制度和法官培訓制度,確保法官職業共同體在發揮其作用時具備所需要的知識水準、倫理要求和價值準則。
第二,完善人民陪審員制度。“我寧愿把一個案件交給一位精明強干的法官領導的不大懂法的陪審團審理,也不愿意把它交給絕大多數只對法學和法律一知半解的一伙法官來審理”。司法職業者所受的法律專門訓練和思維方式有可能影響其事實判斷的客觀性,反映民主化的人民陪審員制度對于彌補這一缺陷具有重要意義。不僅如此,由于人民陪審員直接參與具體的司法審判活動,這樣可以讓法官群體所具有的高勢位法律專業知識能夠向社會大眾輻射。有助于法治觀念在社會大眾中的形成,進一步促使社會大眾自覺地認同和尊重司法判決,法的效力在這一過程中得到了深化。當前,中國應著重加強對人民陪審員的選任程序、任職條件、權力配置等方面的制度完善和制度創新,確保人民陪審員制度在推進司法民主化進程中的功用和價值得到充分發揮。
(責任編輯胡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