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婷
71歲的任俊娥現在每天都要特別練習一陣子普通話,因為出版了自傳《咱女人這輩子》,家中時不時會有專程來拜訪她的客人。她的京味兒普通話已經講得很好了,不過只要聊得高興了,就會情不自禁地調回“山西頻道”——家鄉話讓她的表達更為自如流暢。
10年時間,這位僅上過三年小學的山西農村老太太,用摸了一輩子農具的手將自己的一生經歷,寫成了一本30萬字的回憶錄,并入選“全國農民百部作品”。
這些已經變成鉛字的文章,與市面上流行的任何出版物都不同,沒有華麗的詞藻、精巧的結構和深刻的感嘆,語言就像腳下的泥土一樣質樸,它們記載著一個普通農村婦女70年的人生經歷,也是同時代人生活的一個縮影。看似瑣碎的生活往事、農村風土人情和習俗,不但展現了一個農村家庭的風風雨雨,更展現了大陸農村的歷史變遷。中國作協主席鐵凝這樣評價:“我們感受到她心中的人生滋味,感受到日子的艱辛與美好,以及一顆純樸、向善、熱愛和勞動的心。這一切都令人心存敬意。”
寫作源于孤單
10年前,大兒子和老伴突然相繼過世,任俊娥遭受重大精神打擊。在北京工作的二兒子兒媳以照顧孫女為由,把她從山西永濟縣農村接到身邊,希望給她換個生活環境好讓她能調劑心情。
由于老伴常年在外地工作,任俊娥曾一個人拉扯5個孩子長大,伺候年邁的公婆,是村里有名的女強人。但彼時,她如同被抽去筋骨,失去了生活動力。來到北京生活,她立刻承擔起了照顧第三代、料理家務的角色。雖然表面上平靜,但每天兒子媳婦離家上班,孫女去學校上學,家務活都做完家里只剩下她自己時,心里的傷痛就常常讓她淚流滿面。她無法接受失去至親的現實,卻也不愿讓孩子們看出自己的傷心,更不愿出門下樓,認識小區里任何鄰居。
干慣了重體力活兒,日常家務對任俊娥來說,根本算不了什么。她開始想方設法找事情打發時間:手工縫制的十二生肖、小布頭拼接的門簾,源源不斷地從她手里“變”出來,成為兒媳單位同事、孫女同學喜愛的“搶手貨”。那段時間,光門簾她就做了30多幅,不過依然覺著閑得慌。
兒子又給她訂閱了幾份老年報刊,上面一些記載老人回憶的文章激起了她的興趣。何不動手將自己的故事寫下來呢?任俊娥開始收集家里孩子不用的紙片兒,快用完的圓珠筆,每天下午試著寫,有時幾句話,有時一小段,幾天記錄完一件小事。
對于只上過三年小學的農村婦女來說,這可真不是容易的事情,有時一個字就要查半天字典,查完了,又忘了自己要寫什么。她索性就用連個圓圈劃一豎的符號代替不會寫的字,想到什么寫什么,寫完了再查。
當然,這是一個秘密。寫完的紙片,任俊娥偷偷藏在孫女的一大堆作業本和書底下。直到她已經“創作了”好幾篇故事后,孫女在整理書桌時,偶然翻出這些紙片,才發現奶奶的“地下活動”。
“什么什么?奶奶你7歲就訂親啦!比我還小的時候,”當時還是個小學生的胡筱丹拿著字跡工整可愛的紙片驚叫,“媽,你給我奶買些好紙啊,奶要寫文章啦!”
在出版社工作的媳婦宋曉蘭連忙給婆婆拿來幾沓正規稿紙,可勤儉一輩子的任俊娥依然舍不得用,還是找各種紙片寫。不過,除了一開始的驚奇和鼓勵,家人并沒有太在意任俊娥的創作。看著婆婆戴上老花鏡伏案查字典的樣子,媳婦宋曉蘭覺得煞是有趣。寫作畢竟是一件艱難的事情,一位農村老太太,能堅持多久呢?只要老人高興就好。
盡管有些不好意思,但一旦開了頭,就卻無法收手,任俊娥一直寫了下去,這和她干農活時認的是同一個道理“要做一件事,就要想辦法好好做完。”
慢慢地,從幾個月寫一篇,到有時一個下午就能寫上一篇了。有時候她邊寫邊哭,四五天寫不下去一件事。有時寫得心里美滋滋的:是自己的勤勞和膽識讓日子越過越好,幾個孩子都受到良好的學校教育,成為村里的佼佼者,甚至城里人中的佼佼者。這些紙片越積越厚,她細心保管,壓在自己的褥子下面,回老家時也隨身攜帶。
農村強重的體力勞動,讓任俊娥養成了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的習慣,她幾十年如一日地晚上只睡到夜里12點就起床干活,蒸饅頭、煮豬食、織布、縫衣服,天亮時吃一片去痛片,保持白天的精力,繼續下地勞動。婆婆在世時,也陪著她這樣一起干。家里最艱苦的日子,每個月兩三元買去痛片的錢是固定開支。如今,不需要她再這樣勞動了,但生物鐘已經很難改變,每天夜里躺在床上,聽著孫女均勻的呼吸聲,腦海里回憶起了許多往事,覺得可以寫下來,但白天通常又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于是她就把紙和筆放在枕頭邊,晚上想起來時就趴在床上記。怕影響孫女休息,她從不開燈,可很多次,天亮時看自己的“杰作”時,卻發現全都是墨水點子,什么都看不清,只好無奈地偷偷笑話自己一番。
2007年,胡冰決定把母親的文章打印出來,作為家庭內部收藏。這下讓任俊娥更認真起來,一改過去隨手寫寫的習慣,每天固定寫作至少3小時,一年內寫下了差不多10萬字。
留給后輩的禮物
書寫成為任俊娥抒發情感的窗口,解開內心疙瘩的方式。她從記事起,就一直跟著母親干活,“窮人家好像活越干越多,母親也不知從哪里來的那么多的事情要做,也搞不清她為什么做了那么多的活,咋還是讓家人吃不飽,穿不暖呢?”
“很小我就發誓,要靠自己的雙手改變生活。我一輩子都在想著怎么改善生活,但在那年月里很艱難。”
她從未想過能像現在這樣靜坐下來每天寫字,記錄陳年往事讓她得以好好審視總結自己已經過完的大半輩子。許多故事和語言,讀來竟如格言警句,甚至“心靈雞湯”。
“母親常給我們講,是藝不是藝,學到手里是自己的。教育我們世上所有的工作不要挑揀,再難再苦只要膽大心細去努力,不要輕易放棄,你都會從中有收獲。”
“一輩子可能就是一場戲。當我們經過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事后,靜心一想,好像那些發生過的事都有因緣。年輕時不知道想這些個長遠的事,每天就知道不停地去干活,圖個溫飽,得個好名,有幾間房子一家人熱熱乎乎地過日70這輩子就是帶著這么個念想走過來的,碰到過磕磕絆絆的事和生生死死的事多了,也就不知道發愁和傷心了,總想著人活一世就要活出點志氣,要有不服輸的勁頭,要憑著自己的一雙手,干一件事算一件事,使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才行。”
看到孫女浪費食物,任俊娥心疼不已,特意寫了段《勤是摟錢的耙,儉是存錢的匣》,她用“窮到街頭無人問,富到深山有人追”等俗話,來教育孩子勤儉節約。
1958年和1960年,村里兩次共產食堂的經歷讓任俊娥記憶深刻。“大家想的都簡單,認為一人一碗一個箱子,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吃洋面喝牛奶的好日子快來了。那時候全村只有一個老頭,每天把扔在地上的饃饃塊用竹籃撿回家,在院內曬干,積少成多裝了兩大柜子。當時社員笑他小氣鬼,可好夢不長,后來食堂散了,很多人家沒飯吃,老頭曬的饃饃塊供他家7口人吃了半年多。”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農村都有派性,當時每個人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夏天巷道里再也沒有乘涼的人了,各家緊關大門,個個都在躲避,每天很早就熄燈睡覺,只怕惹是生非。”
她也記得曾經有個下鄉的干部,在她家吃了頓饅頭,回去后竟然托人捎來糧票,讓她十分感嘆。盡管也遭受過很多被不公平對待的事,但她始終相信,這個世上還是好人多。
到后來,寫作就像下地勞動一樣成了她的習慣。來北京生活發生的趣事,她也詳細記錄下來。
2008年秋天,準備打印母親自傳的胡冰偶然聽說民政部等六部門在全國各地征集農民作品要出版,就抱著試試看的心態送去了書稿。沒想到這些質樸的文字,一下子感動了評委會。他興沖沖地告訴母親書稿被選上即將出版的消息時,任俊娥根本不相信,心里覺得怪怪的,甚至“逃”回農村老家去了。兒子一遍遍催她來北京領獎,她還借故一拖再拖直到把打印好的書拿在手里,她才相信兒子并非逗她高興開玩笑。
領獎座談會那天,她穿了一件大紅毛衣藏在兜里自己寫好的講話稿被捏出汗來,誰料主持人給她一張已經寫好的稿子讓她照著讀就是,她也不敢說自己已經準備了,打印稿的字體很小,第一個發言的任俊娥緊張地幾乎看不清字。“哎,丟人丟人,你看咱一個農民,還坐在那里發言呢。”她樂呵呵地回憶說。
獲獎作者中,她是年紀最大的一位,其實,在城市里,像她這樣從農村來到城市,與兒女生活在一起的老人很多,近年來也有一些“博客老人”,“畫家老人”被媒體關注。他們背后其實是孤單的晚年。往往他們有太多嘮叨,晚輩不愿聽也沒有時間聽,他們有太多的孤單,晚輩無從體會也不想體會。
并非人人都可以著書立說表達自己從這一點說,任俊娥無疑是幸運的,她通過自己的堅持和努力,表達自己的經歷和情感,讓更多人看到她那瑣碎的萬語千言。“如果不看我媽媽寫的文章,真不知道她曾經經歷過那么多內心煎熬。”胡冰說。雖然兒女們都是讀書人,甚至有的在出版社工作,說起著書,任俊娥可是第一個。小區里平日和她結伴鍛煉身體的老人,也紛紛說要回家開始寫自己的故事。
“我的目的不為別的,只想如何更好地提醒后代,不要忘了農村和我們家的根,不要忘了老一輩人的艱苦奮斗,要好好做人,不管是順利的時候還是跌跤打滑的時候,都能舒心暢快地好好活著。”
編輯 曉渡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