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子文
2月初,香港大學在全校開了一門叫做“香港學”(Hongkongology)的通識課。通識的意思,就是大學里普及性的基礎知識。這門課的主講人,也是香港學的創始人洪清田。香港人曾以“獅子山精神”度過1980年代的經濟危機,如今,這門深入、有沉淀的課程,進入香港最高學府,顯然也希望給畢業難就業的香港學子一份激勵,一種文化自信。
到香港以后,我越來越體會到,一個社會整體的福祉在根本上,取決于公權力的管治能力,服務精神以及社會具體的自治能力。說起管治,容易想到的是集權、專斷、捂蓋子黑箱操作,其實這只是管治的一種——人治,成本非常之高,權力和責任不對等,最終導致民心不服,到最后,哪怕是好政策都無法好好執行。現代國家不斷試錯的結果是,法治與自治才是長治久安、成本最小的管治良策。
作為華人社會的一部分,香港社會并沒有法治與自治的基礎,也是從西方文明移植過來的。起初,香港華人百姓完全不知道在法庭上說假話是作偽證,是嚴重犯罪,而且傳統的道德社會更把打官司看成一件不體面的事。但若是沒有確信可靠的證據,以及對司法的尊重和信賴,司法審判就根本無法運作。怎么辦?若因為是好東西,就不管操作層面強力去推,不僅會造成其他的嚴重問題,也易掉進人治的窠臼。
英國人怎么做呢?一方面,他們保留文武廟這樣的華人協商,裁判的傳統準司法場所,另一方面,他們去研究香港華人的生活習俗,看看他們到底怕什么。結果發現,老百姓最敬畏的,不是《圣經》也不是刑罰,而是自家的老祖宗。于是,他們就把原來手按《圣經》起誓不作偽證的程序,改成對著祖宗牌位盟誓,及燒黃紙、殺雞頭等土方法,逐步建立起法庭的權威、法制的威信英國人政治傳統中的管治藝術,其實是一種英式的實用主義:默認既成事實,密切注視事態發展,隨時作出調整。
香港學創始人洪清田對英國殖民地政府的這種特殊管治方法也深有感觸。1970年代初他上大學,參加保釣運動和戰后新生代覺醒社會運動(包括中文合法化和反貪污運動),思想左傾。有一次,他被一位香港洋警察找去談話,對方問他:“你們這班香港大學生,我們培養的精英,你是否真的覺得這個社會沒有一些轉變?那一定有一些事你知道而我不知道,你說來聽聽?”這種一起管治,共同效忠的態度讓他深受感動,令他一生難忘。
洪清田把香港的種種獨特之處,包括英國人留下的管治藝術,作為一門研究的學問。六堂課的內容包括香港生活方式及身份認同;香港管治及行政制度及結構運作,香港工商企業(華資及英資)的經濟結構、盛衰與承傳,香港在中西文化交流和交戰中的經歷:香港作為中國第一個自由、法治社會的軟件和硬件;公民社會及文化發展,環保和文化創意產業。
以前是英國殖民地,如今是一國兩制的地方,香港聚居了南來北往的移民,特定的時間、空間養成了香港特有的氣質。它有中西混雜(有人戲稱為“不中不英”)的多元文化和價值,有嶺南商貿社會安居樂業的生活習俗,有尊重契約的商業環境有自由表達的政治空間,有重視專業的理性精神,也有抵制亞洲社會人情“潛規則”,反腐敗獨樹一幟的廉政公署。而這一切并不是理所當然的,是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的。
看香港的老照片,老街區魚龍混雜,狹小擁擠,但生機勃發,管理有序。當年康梁,孫中山訪港時,都曾感慨香港街市管理水平之高,給予他們改革啟發和革命動力。如今走在上環的街市,你更多感受到的是雅各布斯(Jane Jacobs)所贊譽的好城市:小街區高密度,功能混合,新舊建筑物并存,街頭熱鬧,沉悶地帶減少,街區間建小公園。當年的港督麥里浩于1975年撥劃的4.1萬公頃(占全港土地四成)法定不準開發的公地,已開發成23個郊野公園及濕地公園,讓市民能享受綠意蔥蔥、休閑宜人的自然之美。這些細密長遠的規劃與建設,使得居住面積少得可憐,工作超級忙碌的港人,仍能在心理學家的“居住密度與社會病態”研究個案中,保持正常水平。
香港不是沒有問題,但是在華人社會,如果說臺灣是民主和文化的實驗室,香港就是法治和自由的實驗室。其實,為人忽視、經濟力以外蓬勃而穩固的社會力,恰是香港最為獨特的部分。近年來,陳冠中從社會文化史的角度,介紹香港城市化的經驗與教訓給大陸:大陸學者強世功專門赴港,研究香港的政制發展之謎,在《讀書》雜志連載“香江邊上的思考”;龍應臺寫下她的香港筆記,贊譽它的sophIsticated(高度發展)。批評容易建設難,當中國大陸仍有學者把中國問題作為學問研究時,香港卻開始提供自己的“實驗報告”。同為華人社群,香港的“學”理應對中國的“問題”提供珍貴的參考價值。
編輯 曉波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