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
大約兩年前,著名學者資中筠女士來杭州,我們在西湖邊聊天時,她問及我最近在關心什么問題,我說是近代中國實業家的傳統,有意寫一本書。她告訴我天津有個實業家宋榮卿,辦的東亞公司很有特色。她父親資耀華先生當年是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天津分行經理,和宋頗有來往,曾是東亞公司的董事,宋的后人定居美國,至今還與她有聯系。此后,我便留意宋棐卿其人其事。
宋氏辦的東亞公司全稱為東亞毛呢紡織有限公司,1932年秋天,他從英國購買的機器到位,正式開始生產毛線。在此之前,毛線基本上都是進口的。在“九一八”事變之后普遍高漲的民族情緒之下,他提出“國人資本,國人制造”的口號,并將自己的毛線品牌命名為“抵羊”,商標圖案是兩頭抵著角的羊,其實是“抵制洋貨”的意思,國人一看就明白。他敏銳地抓住了當時國人提倡國貨,抵制洋貨的心理,將自己的產品迅速推向市場,并站穩了腳跟。僅僅3年時間,東亞的“抵羊”牌就擊敗日本的“麻雀“牌和英國的“蜜蜂”牌,占有了全國87%的毛線市場。“抵羊”毛線進入千門萬戶、尋常巷陌,暖和的毛衣對中國人不再是奢侈品。這是宋棐卿的一大貢獻。
一家新企業要發展、壯大,僅靠國貨這一招是遠遠不夠的,對此,這位燕京大學沒有讀完就到美國學習工商管理的年輕人當然很清楚。在經營管理上,尤其在企業文化的建設上,他都有自己獨特的思路,這些思路即使對于今天的企業家也不是無益的。東亞公司最初的資本不多,開辦時只是湊足了23萬元,募股擴資始終是他重視的事情。他信奉的原則是“不怕股東小,就怕股東少”,所以東亞公司的股份極為分散,股東最多時達到上萬戶。他想把所有員工變成股東,社會各界的不少名流如天津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總經理陳光甫等人也都是東亞的股東,盡管他們的股份很少。在個人股以外,有許多工廠商店、學校、教會,團體持有東亞股票,股東不限于天津,而是遍及全國各地。在推銷產品方面,他也有許多新辦法,通過發放“經銷家酬勞證”把經銷商變成利益相關的股東,每銷出200磅毛線就發給票面5元的酬勞證一張,20張就可以換票面100元的東亞股票一張,享受股東的權益。
為了推廣產品,東亞公司十幾年不間斷堅持舉辦免費的編織技術傳授班,每期都有上百的家庭婦女參加。每月發行超過1.2萬冊的《方舟月刊》,以家庭婦女為對象,直接訂戶就有七八千,不僅推廣“抵羊”毛線和編織技術,還有衛生常識、育兒常識、烹飪知識、服務設計小說漫畫等,一年只收1.5元的訂費。另外有一個東亞服務部,以辦理郵購為主,同時為顧客提供各種不盈利的服務。
東亞公司在管理上建立起一整套嚴格的規章制度,職工出入車間都用自動記時表打號記時間,同時又有一套人性化的福利舉措,年終獎、生活津貼,傷病津貼,傷亡撫恤,婚喪補助、子弟獎學金、免費供應兩餐等都有規定,還有一個特別的家訪制度,了解職工家中有沒有什么困難,或其他需要幫助的地方。
基督教家庭出身的宋棐卿與教會有密切的關系,公司有慈善基金資助各地教會,教會和許多基督徒對東亞的幫助也很大。更重要的是他把許多基督教的理念融會在企業管理之中。在東亞公司職工食堂的墻壁上,書有中、英文的“軍事紀律,基督精神”8個大字,公司內效仿基督教青年會的辦法,組織了“東亞職工青年會”,他自任總干事,有基督教團契,公教信友協進會,有職工夜校、學術研究會、國劇社,合唱團、球隊,國術學社等,職工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愛好安排自己的業余生活。在公司大樓的山墻上高懸著廠訓:“你愿人怎樣待你,你就先怎樣待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東亞公司發給職工自己編印的《東亞精神訓練講義》等小冊子對如何工作,如何做人、如何盡責、如何看待功過、如何看待勞資關系、如何遵守勞動紀律等都有闡明,其中有“金錢報酬不是工作的唯一目的”、“自己做自己的管理人”,“努力勝于天才”、“勞方就是資方,雙方原屬一體”、“要想民主,必先自治”等說法。公司要求職工熟讀、當作自己座右銘的《東亞銘》更為概括,全文分9個部分,圍繞著公司的主義,為人、做事。人格、盡責。功績,過失等,有許多簡明的格言,最后一條是“耶穌圣訓:不要受人的服事,乃是要服事人”。這一切構成了他所提出的“東亞精神”,每天上班時都先要宣講15分鐘,有時他會親自上去講。他曾經說:“我不要求大家感謝我宋棐卿,但要求大家愛公司。愛公司不僅是熱愛你們的今天,也是熱愛你們的未來。”
編輯 曉波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