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幣反假困局

羅科 馬楠

“HD90版假鈔在網上炒得這么熱，不是因為這個版本的假鈔水平有多高，其實這次社會恐慌和關注，反映的是中國在人民幣的反假防假體制上還存在很大的漏洞，”中國銀行總行一位長期關注國際貨幣造假問題的專家說（以下簡稱Q），“如果人民幣的國際地位與反假防假手段嚴重不對稱的情況沒有根本改善，某一天真正高水平的造假組織盯上了人民幣，譬如像哥倫比亞的犯罪團伙或東亞某些國家，那時造成的麻煩就要嚴重得多。”

言過其實的HD90

“與國際上那些規模最著名的造假組織的‘作品相比，HD90假鈔水平其實還是屬于比較原始、業余的。”Q介紹說，迄今為止，國內還沒有發現真正用凹版印刷的人民幣假鈔，而國際著名造假集團制造的部分美鈔則不然，它們在技術上幾可亂真，需要用肉眼在一些圖案的細節上才能區別真偽。

Q認為，目前造假的人民幣遠沒有達到這樣的專業水平，至于HD90，雖然也采用了一些新技術，但它與人民幣之間的差別，訓練有素的人還是可以在零點幾秒內就一眼看出來。

央行印鈔造幣總公司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中層管理人員也認同Q的看法。他認為，HD90假鈔之所以成為一個話題，完全是因為網絡時代的特殊原因，就技術而言，它與近些年主要流通的假鈔相比并沒有新的突破。

長期從事貨幣防偽研究的公安大學刑事科學技術系副教授馬繼剛則介紹說，現在網上炒的這個HD90版假鈔，其實兩年前已經有了。

但是，此次HD90假幣引起社會注意，是2009年1月疑犯利用銀行的驗鈔機沒法識別，把HD90假幣在銀行柜臺存入中國農業銀行陽江分行，然后到ATM機上取出真錢。最高一日的存取款記錄達到14筆。

值得注意的是，與網上熱議HD90版假鈔同步的，是出售假人民幣的信息明顯多了起來，而且毫無例外使用了“臺灣制造”的誘惑字眼。一些販賣者宣稱：百元面值的HD90假鈔來自臺灣，水印、盲文、熒光等都制作精致，因此只有最新的驗鈔機才能驗出來。假鈔售價為面值的十分之一，銷售程序是在指定銀行賬戶收到付款，然后通過快遞公司發貨，也可以付30%的訂金之后貨到付款，交易額最少為1000元。

人民幣某個假鈔版本第一次成為網上議論話題，引起了官方的高度重視。

每5年一次，至今是第四次的國務院反假貨幣工作聯席會議2009年1月16日緊急召開，國務院總理溫家寶發表講話。會議結束后對當前輿論作出兩大澄清：一是目前并沒有假幣集中出現的情況，假幣收繳數量與歷年相比沒有明顯變化，屬常態。二是HD版假幣并非高仿真假幣，實際上與其他假幣的基本特征一致，商業銀行驗鈔機和自動存取款機均能識別出該版假幣。

與此同時，中國公安部宣布，已決定在全國，尤其廣東，福建、廣西等假幣犯罪重點地區，開展為期10個月的打擊假幣犯罪專項行動。期間，舉報制造假幣窩點者，可獲得30萬元的獎勵，舉報出售，運輸、購買假幣數額巨大的，則獎勵1萬至10萬元。

有真鈔就會有假鈔

世界上最早的紙幣出現在宋代，而“交子”、“會子”這些早期貨幣剛誕生時，世界上最早的鈔票造假就開始了。當時法律對造假行為的處罰極重，動輒斬首，老百姓舉報賞銀250兩。但假鈔從來都是與真鈔如影隨形，從鈔票誕生第一天起，防偽技術就是鈔票發行者最重視的問題。

人民幣最早誕生在石家莊，在人民銀行1948年12月1日成立之后，當時印刷技術人員系從根據地技術較好的印刷人員中抽調而來。

據馬繼剛介紹，第一套人民幣采用的是平版印刷技術，還有一些是所謂的石印，其實也是平版印刷的一種（現在人民幣部分背景花紋仍是平版印刷）。第一套人民幣因為缺乏經驗，參考前蘇聯的一些東西，全國好幾個地方在印，水平參差不齊，再加上由于系由普通紙張印制，出現假幣的情況非常多。

最著名的是解放初陳毅任上海市市長時發生的假幣案，涉案金額6萬元人民幣。造假者是原來上海印鈔廠的，據當時說法，此案帶有反革命性質，系被國民黨收買。當時6萬元是個巨大的數目，引起社會相當震蕩，故此案6、7天就被破獲。

第二套人民幣圖案由中國自己設計，交由蘇聯代為刻制，此外紙張和印刷亦由蘇聯提供援助，印好后用火車經東北轉運而來，沿途火車全封閉，誰都不知道拉的什么東西，這段歷史現在才解密。

第二套人民幣使用的時間不長，1955年3月1日發行，1964年5月停止流通收兌。很大原因是由于50年代末中蘇交惡，害怕出現二戰期間德國大規模印刷英鎊擾亂對方金融的情況，故周恩來總理1962年左右就提出要趕快改版，

后來在60年代初期中蘇邊境地區果然出現了這種令人擔心的情形。這可能是歷史上最真的假鈔，因為蘇聯人弄進來的“假鈔”，紙和版都是真的，一模一樣。對付這種假鈔，除了迅速作廢完全沒有任何辦法。所幸這種假鈔不多，相關歷史檔案現在也沒有公開解密。

從第三套人民幣開始，設計、制版、印刷、紙張全部掌握在中國人手中。大量手工刻制的第三套人民幣也是公認最精美的，其中5元面額的曾因此獲過大獎。當時體制下，由于大陸境內一切可能造鈔票的資源全數掌握在國家手中，此外，除政治高壓外，經濟活動的方式，也使民間幾乎不存在造假人民幣的可能。當時唯一的假鈔，就是臺灣空飄過來的。馬繼剛認為_這種臺灣中央印鈔廠制造的假鈔，才當得起今天媒體說的“高仿真”，該使用凹版平版的地方，它與正版完全一樣，只有紙張不一樣。

50%的增長

1980年代以前，假人民幣的出現背后更多是有著敵對勢力的因素。而作為經濟犯罪的一種形式，假幣犯罪起始于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

最早還是境外先仿，因為那時大陸境內還沒那個意識，也缺乏技術，照相機掃描設備遠沒有今天這么先進。沒有專業的照拍機，人民幣的圖案無法準確復制。當時境外最大的造假基地，除了臺灣就是香港。

據專家介紹，在1990年代中期之前，人民幣假鈔曾經歷過一個五花八門各種工藝和版本一起上的階段，由于中國普通老百姓缺乏防范假鈔意識，有人甚至買了彩色復印機就敢用來在家直接復印人民幣。但此后，假鈔的技術水平已有了明顯飛躍，造假集團化和專業化程度與以往不可同日而語。

今天，人民幣造假規模基本是境內境外各占一半，在內地，廣東居第一位，福建次之。內地有些窩點規模已大到驚人程度，如近年廣東破獲一起造假幣案，案犯在一座山上打了個地洞，地洞上是租的一幢房子，印鈔機就在地下印由于日夜不停印刷，用電引起周圍鄰居的懷疑，后來還從附近的小河溝里漂出幾張沒印完整的假幣，被附近老百姓發現了。

中國人民銀行1987年4月27日發行第四套人民幣以來，假幣量呈上升趨勢，僅就被金融和公安系統查獲收繳的數額看，除1989年度略有下降外，一直保持增長勢頭。1995年以后，假人民幣每年以50%的比例激增。公安部經濟犯罪偵查局副局長張濤說，假人民幣至90年代中期漸趨猖獗，到2000年形成一次最高峰，該年假幣犯罪立案數達1.5萬起，繳獲假幣5.1億元。

此后2000年至2003年，全國商業銀行柜臺人員每年收繳的假人民幣面值均在數億元以上。其中廣東、浙江、河南、廣西、安徽、云南6個假幣案件高發省（區）每年收繳假人民幣數量均占全國收繳總量的60%以上。

中國人民銀行統計顯示，2004年全國共收繳假人民幣11.6億元，同比增長近140%。人民銀行不得不把2005年命名為“反假幣工作年”。此后年份，中國人民銀行都不再公開發布收繳假幣的全國數據。

過去人民幣發行后，幾年內都很少發現假幣，而越往后這個間隔越短，以致短到真假幣幾乎是同時上市。1988年5月發行100元券人民幣，僅相隔3個月就發現了假幣。1999年10月1日第五套人民幣發行1個月后，新版假人民幣就開始在廣東等沿海地區市場非法流通。由于真假難辨，居民不敢接受新幣，一家商業銀行不得不中止發行新幣一段時間。到當年12月份，全國已有15個省份發現仿新版人民幣假鈔。

在國務院近些年所列的懲治行為表中，排在第一位的是假冒偽劣產品，排在第二位的就是制造假幣。

針對假鈔技術日益高明所形成的社會沖擊，前述中國人民銀行人士透露，有關部門對人民幣版本的換代升級相關事宜已有所考慮。

目前，第五套人民幣使用至今已達10年國際警察總署調查認為，國家錢幣一般需要每隔5到7年就更新一次防偽技術，因為在這段時間內偽造者有可能就學會了這些技術。

不過人民幣換代升級并非易事西南財經大學貨幣博物館研究員、曾在成都造幣廠工作的劉林介紹，一張人民幣，從手工雕刻模板到印刷出廠至少要經過七八道工序而光手工雕刻耗費的時間也要長則一年，短則半年。

人民幣做好準備了嗎？

“像HD90水平這么爛的假鈔都引起社會恐慌，起碼說明我們人民幣自己的品質還需加強。”中行總行的Q說，據個人長期經驗，由于人民幣印制過程中的質量控制問題，在專業人員眼中，人民幣自身其實一直存在肉眼就能察覺出來的品相差異，由于人民幣自身質量和品質的不穩定，金融機構臨柜人員甚至會將用得很舊的真人民幣誤認為假鈔。

除了人民幣應加強品質控制外，專家多認為，人民幣應加快現鈔的回籠速度，國際上各個貨幣可自由兌換國家，其現鈔基本都做到低于八成新的現鈔一律回收，而在中國，也許只有北京能大致接近這個水平，越是邊遠地區貨幣越殘舊。舊鈔回籠速度過慢，不僅僅是國家形象問題，更便利了假鈔的泛濫。

尤其人民幣作為一種越來越重要、流通范圍越來越廣的區域性國際貨幣，它面臨的國際造假風險越來越高。馬繼剛介紹，世界流通范圍最廣的美元，甚至3張就有一張假幣。Q因此認為，人民幣一直在不斷提升防偽技術，但作為一線防偽最重要的品質和品相問題，卻遠遠沒有被引起足夠認識，這是人民幣國際化的一個大敵。

馬繼剛認為，人民幣的防偽技術和印制水平是中等偏上水平，但在反假防假的宣傳上，中國與發達國家存在極大差距。馬舉例說，2004年美國發行新版50元面值的紙幣，聯邦銀行就花費了5700萬美元用作宣傳。馬給美國聯邦儲備銀行發過一個EMAIL，說想要500份關于這款新幣的資料，結果聯邦銀行寄來13個硬板箱子的宣傳資料，光運費就高達1000美元。而這次因為出了HD90事件，大陸的銀行柜臺里才有了幾張宣傳資料，平時去根本沒有。

在反假鈔機構的設置上，更是有天壤之別。大陸反假幣常設機構是人民銀行的反假幣技術處。因為HD90，央行剛成立了一個中國人民銀行反假辦公室，而該項工作最高組織形式是成立于1994年的國務院反假貨幣工作聯席會議，但聯席會議制度并非實體單位，在基層效果不明顯。在許多地方，這種“制度”并未形成制度。機構形同虛設，反假工作最終只能通過監柜業務收繳假幣。

而在美國，則有一個獨立于司法存在的特情局。特情局就兩個職能，除保護總統的安全，就是反假幣，而且直接聽命于總統，其級別之高遠遠超過中國。

在法律法規上，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幣管理條例》，中國人民銀行、公安機關發現偽造、變造的人民幣，應當予以沒收，加蓋“假幣”字樣的戳記，并登記造冊。但實踐中，公安機關并沒有假幣戳記章和假幣收繳憑證，這影響了公安的成效。

而且《刑法》、《人行法》、《人民幣管理條例》等法律文件有關制裁假幣犯罪的規定過于原則化，對制販假幣組織者和協助、縱容、包庇犯罪的懲治力度不夠，對流通領域假幣犯罪的量刑標準也相對偏低，不足以對假幣犯罪行為產生應有的震懾效能。

此外，中國銀行機構目前遠未解決反假責任不明和積極性不足的問題。據人民銀行天津分行李文茂介紹，目前中國反假幣費用分攤方式有待明確，金融機構實際承擔了相當一部分經費，特別是2005年10月實施的反假貨幣獎勵辦法，取消了對金融機構臨柜人員收繳假幣的獎勵政策，給假幣收繳工作帶來了一定影響。

中國人民銀行鄧州市支行的陳霄敏表示，商業銀行以效益最大化為中心，人民幣反假不能給行里帶來效益，收繳假幣怕得罪客戶影響儲源，加之人力有限，只能靠營業網點柜員假幣的收繳。商業銀行對假幣鑒定機構的社會公益性工作重視不夠，使之處于邊緣化狀態。

對HD90版假鈔，馬繼剛希望，政府這次要做的不僅僅是止息種種夸大其詞，更重要的是應從中看到人民幣反假上，中國還存在巨大的制度性準備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