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榮菊
魯迅尊師一向為人稱道。在他一生諸多老師中,最為他尊敬的有三位,一是他的開蒙塾師壽境吾先生,一是他青年時期的老師章太炎先生,一是他的日本老師藤野先生。為什么魯迅對這三位老師特別尊敬呢?這其中是有原因的。
魯迅一直很敬重壽先生。他無論求學南京還是留學日本,或入京工作,只要回鄉便不忘去看望壽先生。1906年他奉母命從日本回鄉完婚,僅在家鄉停留了4天,也要去壽先生家坐一坐;1912年人京工作后仍與其保持密切的書信聯系;1915年底壽夫人病逝,魯迅送呢帳子致哀。關于壽先生魯迅在一些文章中有所提及。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說,他“極方正、質樸、博學”。他教學嚴,“有一條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罰跪的規則,但也不常用”。他愛學生,放學后學生們回家,他總要手搭涼棚,看著一個個走回家才放心。他常常幫助有困難的學生。魯迅父親病重,亟需一種什么“三年以上的陳倉米”為藥引子,魯迅多方搜求無果便告知了壽先生。幾天后,不知壽先生從哪里弄了二三升,自己背了來送到魯迅家里。在講究師道尊嚴的傳統社會里,一個塾師競如此地為學生之事奔走,實在難能可貴。魯迅之所以敬重他,是因為壽先生講師道,而魯迅重道。
魯迅與他的日本老師藤野先生同樣情深意重,“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到1926年“他的照相至今還掛在我北京寓居的東墻上,書桌對面”。而在魯迅生命的最后兩年里,更加懷念藤野先生。1935年,日本友人增田涉翻譯的《魯迅選集》要出版了,征求他的意見時,魯迅回信說:“一切隨意,但希望把《藤野先生》選錄進去。”同年6月27日,魯迅給日本友人山本初枝的信中說:“藤野先生是大約三十年前仙臺醫學專門學校的解剖學教授,是真名實姓。該校現在已經成為大學了,三四年前托友人前去打聽過,他已經不在那里了。是否還健在,也不得而知。倘健在,已七十左右了。”直到逝世前,魯迅還要專程來看望他的增田涉打聽其下落。魯迅尊重懷念藤野先生的原因,他在《藤野先生》一文中說得明白:1904年,魯迅到仙臺醫專第一學期是學骨學,任課老師便是藤野先生。開課一星期后他被藤野先生叫去,詢問了他聽課的情況后,便要他交上課堂筆記。“第二三天便還我,并且說,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給他看一回。我拿下來打開看時便吃了一驚,同時也感到一種不安和感激。原來我的講義已經從頭到末,都用紅筆添改過了,不但增加了許多脫漏的地方,連文法的錯誤,也都一一訂正。這樣一直繼續到教完他所擔任的功課:骨學、血管學、神經學。”魯迅認為:“他對我的熱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誨,小而言,是為中國,就是希望中國有新醫學;大而言之,是為學術,就是希望新的醫學傳到中國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偉大的。”魯迅的感受大體上是合于實際的。他去世后,藤野先生在回憶魯迅的文章中,對此有過明確的說明:“我少年時,有一位野坂先生教過我漢文,我尊敬中國,也就覺得對那個國家的人應該高看的…一前后外國留學生只有周先生一個,因此我幫他尋找住處,學習日語,雖我能力有限,卻要盡力關心……我是為了對道德先進的國家表示敬意,而不是單為周先生一人。”
魯迅對章太炎先生的感情要對比前兩位的感情要復雜些。章太炎因早年熱心維新運動和反清革命,與他的恩師俞樾發生了矛盾。他抱定“吾愛吾師,但更愛真理”的態度與恩師鬧翻,成為一位學者兼革命家。章先生1906年流亡日本,不久便主持《民報》,魯迅經常去報館聽他講學。魯迅不僅折服他淵博的學識和和藹可親的長者風度,更欽敬他的革命精神,說他:“以勛章作扇墜,臨總統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并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進牢獄,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者,并世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但“五四”運動后他慢慢落伍了。白話文運動多年后,他還在維護文言攻擊白話;1926年“三·一八”慘案發生后,他竟指責民眾,說什么“段固偽政府也,攻擊之者亦外患犯也”。魯迅素所敬重的老師“原是拉車的好身手”,現在卻“拉車屁股向后”了。怎么辦,是尊師還是重道?魯迅同樣選擇了后者,寫了《趨時和復古》等文章,對章先生進行了尖銳的批評,甚至說他“一到攻擊現在的白話,便牛頭不對馬嘴”。然而,1936年6月章太炎先生逝世,國民黨反動派又把他打扮成“純正先賢”,宣布要對他進行“國葬”,也有一些報刊貶低他為“失修的尊神”,而早年作為革命家的章太炎先生形象卻被掩蓋了起來。于是,魯迅不顧病重,于逝世前10天寫下了著名的《關于章太炎先生二三事》,為自己的老師鳴不平。
以上說明,魯迅尊師,但尤其重道。這三位老師的為師之道給魯迅的人格精神打下深深的烙印,成了他后來為師的準則并發揚光大。不管是在浙江紹興府中學任職,還是在北京大學、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等校兼課,或者在廈門大學、中山大學任教,魯迅都留下了可為后世風范的愛生佳話,這是作為教育家的魯迅留給后人的寶貴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