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劍鋒
3月24日,上海市政府發出通知,要求市、區兩級政府機關大樓在特定時間內關閉景觀燈。這一切都與NCO的游說密切相關。
當陸家嘴地區燈火漸次熄滅的時候,高達267米的東方明珠旋轉餐廳里燭影搖曳。王利民坐在一些政府官員和非政府組織代表中間,靜靜聆聽著電臺的直播,見證浦東迎來這黑暗一刻。
為了將那些五彩繽紛的燈光切斷,王利民主持的世界自然基金會(WWF)上海項目辦公室忙活了3個月。對于此事他們最初幾乎不曾抱有什么期望。
“我們是小小一個非政府組織,要在大大一個政府國度里面推動一件全民性工作,這是很難想象的,”王利民說,“以前我們(在上海)沒有做過這種事情。”
但是,結果卻足以令人沸騰。

3月28日晚上20點30分,浦東最高的三座建筑東方明珠電視塔、環球金融中心、金茂大廈于同一時段內關閉電閘。據估計,上海當晚約有163棟商業樓宇、15所高校、32所中小學幼兒園、71個社區、100余家企業也一道加入熄燈行列。
“地球一小時”城市熄燈活動由WWF發起。上海是中國三座官方承諾并公開宣布加入此項活動的城市之一。其他兩座城市分別是香港特區和河北省保定市。在非官方主導下,另約有20多座城市熄滅了主要標志性建筑物燈光。
根據以往經驗,行事風格較為內斂的中國官方一般很少愿意投身非政府組織牽頭的游戲框架之內,更難見到對他們的行動表示過公開支持與認可。這是比較罕見的一次。
政府的態度對他們的幫助是不言而喻的。WWF北京代表處對外聯絡部主任荊卉對本刊記者說,就這樣一項活動而言,“政府完全是不可或缺的,特別特別的關鍵。”
吹風
早在去年,WWF即制定了目標,希望能夠促成全球1000座城市在今年3月最后一個周六晚上熄滅“不必要”的燈光,借此向即將參與新一輪氣候變化大會的與會各國傳遞信號——在氣候變化危機日益明顯的今天,達成一項新的應對協議已成共識。
該次會議將于12月在丹麥哥本哈根舉行,由于即將失效的《京都議定書》未能使各國在溫室氣體減排問題上取得一致,預計哥本哈根會議的與會各方仍將繼續爭吵和不妥協。
在超過600座城市之中,經過一番篩選,WWF將中國具有代表性的北京、上海和香港納入全球熄燈計劃,他們需要這些城市的標志性建筑群予以配合。差不多與北京奧運會同步,北京辦事處召開了一次內部會議,要求各駐地辦公室全力推動熄燈計劃落地。
“大家是有抵觸情緒的,因為沒有信心。”王利民說,“這么大個事兒,需要政府支持,這是最關鍵的;還要企業參與、社區投入、媒體關注,就我們這么幾個人在上海折騰,感覺很為難。”
接到命題后,王利民排出了四個主攻方向,分別是政府、企業、社區和媒體,再相應集中人力去游說攻關,這純粹是出于“試一試”的用意,東邊不亮西邊亮,他們相信總有一方面會取得成功的。
最艱巨的部分無疑是政府。像上海這樣一座素以“不夜城”聞名的城市,熄燈從來就不是一件拉下電閘即可的事情,它涉及一個嚴密和交叉的管理系統,職能劃分中包括發改委、環保、市容綠化、規劃、旅游、供電、燈光控制等部門。對于景觀燈光的管理和控制,分不同時段、不同地段而定,自成規則。
“就這么簡單一件事兒,牽動了一個龐大的政府機器,誰都不能拍板說這件事就這么干了。
在一般人眼里或許低效、拖拉的官僚行政體系,但在王利民那里,卻需要他以一種完全正面和積極的心態來對待。他認為在職能分配嚴密和相互牽制背后,也有一定的優越性,否則中國不可能穩定發展這么多年。
“只有從正面看待這個問題,才能真正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如果你覺得這是個官僚體系,看不到指望,就會找不到和他們合作的心態。你就在家里坐著吧,這事是辦不成的。”
王利民并非沒有做過心理權衡。在加入WWF之前,他曾在農業部東海漁政局工作了15年,對于官方的內部運作和行事方式心知肚明,深知游說之難。但鑒于政府力量之大,想有成效而不能不去爭取。
WWF被政府歸為外事口負責,他們的游說工作是透過上海市外事辦公室進行的。要想確保信息最終遞到主管副市長的辦公桌上,他們需要就一小時項目顛來倒去地和這些負責傳遞信息的部門進行介紹和溝通。在取得他們理解后,再開始通過外事辦向政府方面遞送專門信件。
在此前后,WWF的全球總部和中國總部已經分頭向上海市方面吹風。他們請求“一小時”項目的首發城市悉尼市市長與上海市進行官方溝通,幫助他們傳遞希望上海能夠接納“一小時”活動的信息。自2007年以來,wwF中國代表處的首席代表在與上海市高層官員會面的時候,亦將“一小時”內容作為要點與他們進行交流。
wwF與上海市高層的接觸得益于他們之前已在當地打下一個穩固基礎。這種合作既使得他們與上海市企業建立了合作網絡,同時也更多地延及政府。這個機構2006年正式在上海設立辦公室,先后建立“河口綜合管理”、“上海水源地保護示范”、“低碳城市建設示范”等項目。去年他們還與上海市方面簽署了一份主題為“河口綜合管理”的世博會參展合同。
不過,這依然不等于在“關燈”這件事情上就一切順利。在與外事辦進行反復溝通的時候,他們并沒有得到更多反饋意見,這讓他們有些擔憂。荊卉說,“我們心想,事情會不會有點懸?”
王利民心里也在犯嘀咕,一種自我矮化的情緒不時泛起。他想,政府案臺上也是千頭萬緒,你這事兒算什么?具體到中國乃至上海的發展,這微不足道。
“我們要把這事做成,不能老想著這事怎么好,政府應該怎么做。他們要處理的事太多了,這么多人要吃飯,社會要穩定、經濟要發展。”
在懷有這種自我否定心態的奔跑過程中,王利民取得了一小步突破。他得知在他們的信件傳遞到主管副市長的案臺上之后,經過慎重考慮,副市長已將信件批轉到“相關負責部門”。
“這只是一個好的開頭,”王說,“還需要各部門分頭落實。”
反復
副市長批轉信件的用意,并不是就此決定要參與“一小時”項目,而是要求各事涉“關燈”的職能部門展開調研,提供決策參考所需依據。
這時候,王利民和他的同事依舊坐不住。他說,“在家坐等各部門的意見是守株待兔,要主動去找各分管部門的負責人介紹情況,進行溝通,推銷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從1月開始到3月24日之前,王利民和另一位同事分頭行動,一個部門一個部門敲門拜訪。按照分工,副總監級且年齡較長的王利民專門約訪局長級的部門負責人,普通職員身份的同事則與經辦關燈事宜的各部門具體科室對接,更翔實地推銷想法和情況。
王利民此時心里還是沒底,他只是告誡
同事,即使碰壁也不要緊,在這個過程中彼此之間交流了想法,結交了朋友,也算得上是一種收獲。
逐一登門拜訪的過程中,王利民發現對方都比較謙虛,容易接受新事物新信息,所以愿意坐下來交流。然而政府部門畢竟是政府部門,愿意傾聽并給予肯定,就是不拍板做決定。這當中的癥結在于,由于事涉多部門,每個部門都不清楚最終會形成何種決策的時候,他們一般不輕易表露自己的觀點。
“他們會說,這件事情很有意義,但絕不說我支持這事兒。一旦落實到書面上,他會尤其慎重。”
不愉快的事情基于分歧而起。站在各自的角度看待問題,有一些部門覺得事情不好辦。舉例來說,旅游委就提出異議。根據上海市的相關管理文件,城市景觀燈光關閉時間一般在夜間21:30至22:00之間,“一小時”需要提前一個小時關閉,對于旅游委這是不可接受的。
上海的景觀燈光管理自1990年代就分別寫進了不同的政府公文與條例之中,重要一條即景觀燈光本身是旅游觀光活動基本內容之一,大上海、不夜城——這幾乎成為人們列于上海的重要認知。相關資料顯示,上海的景觀燈光布局覆蓋面積已達140平方公里,提前關閉燈光令人擔心這對于旅游觀光可能造成不利影響。
王利民有不同想法,認為在政府的節能減排政策下,不能再抱著大上海、不夜城的觀念不放,“你可能要把熄燈當做一個新亮點推出來,要把大上海變成浪漫城、時尚城,不能再提不夜城了。”他說,“我們也不是要把整個上海給滅掉,只是關掉景觀燈。”
雙方在這個問題上各執己見。友善溝通幾次之后,對方依然沒有改變自己的堅持。王利民于是也沒辦法了。
WWF上海辦公室市場推廣副總監郭錦連先后參加了兩次內部會議,她對本刊記者說,跟這些部門的接觸真是太困難了,“他們就說,啊,你們自己玩吧,我們不參與了。”
不過事情還是有了轉機。在各部門將自己的意見提交給外事辦匯總上報的時候,分歧的存在沒有被遞交到更高決策者那里。外事辦和環保局出面進行了協調,這些內部協調會議沒有外人在場,WWF一方也沒有被邀請列座,他們只會被口頭通知進展以及難點,要求提供可以支撐的材料。
外事辦沒有接受采訪,他們聲稱自己并沒有參與決策過程。
旅游委被最后說服,或者說沒有被說服但轉而表示支持,是因為WWF的關燈只限于一個小時。21:30之后,景觀照明依舊繼續。
3月24日,上海市外事辦正式給WWF上海辦公室一個禮節性回函,確認上海市政府作出承諾,4天后將正式參與一小時活動。同時由當地的宣傳部面向社會公開發布。
在WWF內部,這真是一件令人鼓舞的事情。就像“一小時”由最初的1000座城市的目標到最后近4000座城市參與一樣。官方的公開表態,對于WWF的后期工作起到根本性的推動作用,很多對此事漠不關心的企業和媒體也紛紛主動找上門來。
“政府出來說同意參與,這就傳遞出一種政治正確的概念。我們的活動得到政府首肯,對于吸引更多機構、企業和政府部門參與是非常有促進作用的,”荊卉說,“否則我們只是非常民間的活動。”
突破?
3月24日,上海市政府發出通知,要求市、區兩級政府機關大樓在特定時間內關閉景觀燈。同時倡議全市企事業單位、社會團體、學校、社區和市民以不同形式加入,參與和見證這項“地球一小時”全球行動,并呼吁人們在生活、工作中養成節約資源和能源的習慣,倡導綠色生活方式,共同努力推進節能減排,建設資源節約型和環境友好型城市。
“政府表態后,我們感覺后面4天的工作狀況和前面一個多月相比變化太大了,”何琴對本刊記者說,她喜歡用博弈這個詞來形容那一段時間的工作,“比如跟媒體合作,一開始我們是弱勢一方,媒體參與意愿不強。政府表示支持后,《新民晚報》頭版頭條馬上就出來了'很多媒體就來找我們。”
何琴是會計師事務所普華永道上海公司的一位部門經理。今年春節后被派入WWF擔當全職志愿者,是“一小時”項目方案在上海具體實施的總負責人。普華永道在全球一直是“一小時”的合作伙伴,為他們提供無償的支持。當晚他們那座位子上海新天地太平湖畔的普華永道中心自發強制熄燈一小時。
3月29日晚,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更是罕見地用了超過兩分鐘時間報道“一小時”在中國及國外的接力活動。何琴說,我們的媒體目標有很多,也包括中央電視臺,但沒有《新聞聯播》,“這是NGO在中國取得突破性的事件,是歷史性的一刻,我很高興自己盡了一份力。”
政治正確不只發生在上海。在河北省保定市,距離活動舉行的一個月前,當地政府已經決定加入,保定市市長以倡議人的身份透過市政府辦公廳發出一則倡議,這使他們成為中國首個以官方名義加入的城市。
3月28日晚間,當地市長等主要官員出現在活動現場,并發表了一個簡短講話,表示在人類與自然和諧發展上要積極采取行動。
保定與WWF關系密切,這是他們加入的重要原因之一。和上海一樣,保定是WWF的低碳城市發展項目試點城市,這已是保定對外的一張名片。因此當他們收到WWF的信件之后,未作猶豫就簽字批復。WWF也在他們對外發布的消息里著重提到了這個城市。
更多城市由于事先沒有出示政府或相關部門的公函給WWF,因此名字無法出現在他們的公開消息之中。在此之后,他們聯絡到北京辦事處,希望能將自己城市的名字掛上去。北京辦告訴他們,他們需要政府出一個加蓋公章的函,否則無法證明當地政府有意加入。
為什么他們熱衷此事,讓自己出現在名單中?對于這個問題,荊卉回答,“對中國的城市來講,這是一個很好的向全球展示自己的機會,你看,所有媒體都在關注中國發生了什么事,國外報道會說中國有這么多城市加入,都會說出是哪個城市參加了。”
WWF在中國取得的突破一方面與其官方親和力不無關系。他們1980年受中國政府邀請來華開展大熊貓及其棲息地保護工作,現在的掛靠單位是林業局。他們的行事風格與一般好激進舉動的非政府組織截然兩樣。北京辦事處介紹說,我們奉行務實作風,通常低頭做事,以圖影響決策者,因為決策者的理念是能夠深入到各個層面和部門的,“官方對于我們的工作非常重要。”
但在中國,他們不愿讓人們認為自己是在感化政府,促使政府在一些事情上產生覺悟和轉變。
“一小時”也許更加切合當前中國的需要。政府正在想盡辦法節能減排,以減低對于能源的無謂消耗。上海綠洲生態保護交流中心的項目協調員陳璘對本刊記者說,“我覺得這也是一拍即合吧。”
綠洲中心是上海一家經由市民政局正式注冊的民間環保組織,由一些生態專業人員組成。他們擔任了“一小時”活動的社區、高校發起參與工作,曾試圖說服上海市物業管理協會以其名義向各物業公司發出倡議加入熄燈活動,但是遭到了拒絕。
畢業于華東師范大學的陳璘是上海人,她認為上海參與此次活動能在全國起表率作用,也能向世界表明立場。她說上海面臨很多環境問題。明年,上海即將迎來世博會,這是自我展示的一個窗口。
她表示,氣候變化對上海的威脅是很明顯的,黃浦江邊的堤壩已經樹得很高了,江水遠遠高于市區地面,“游玩黃浦江時你會發現,你需要上一個臺階。”
根據中國國家海洋局今年發布的一份《中國海平面公報》,近30年來,中國沿海海平面呈波動上升趨勢,平均上升速率為2.6毫米/年,高于全球平均水平。一批城市成為海平面上升脆弱區,其中包括上海。一些國際組織甚至發出嚇人的聲音,認為上海不久將被淹沒于水下。嚴峻的現實也許給了_些非政府組織在中國展開建設性干預行動的機會。
何琴說,“NGO在中國也正慢慢發展,這是一個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