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宇明
怎樣約束不當權力,是優秀知識分子經常認真思考的一個問題。正因為有了這些優秀知識分子的不懈探索,才有了“人民主權”的政治理念,才有了民主、自由、人權等價值的弘揚,也才有了號稱“第四權力”的新聞媒體。
在中國近代史上,媒體與權力博弈的事情并不少見。歷文發表在2009年2月17日《揚子晚報》的一篇文章介紹:1903年,沙俄拒絕履行中俄兩國簽訂的《交收東三省條約》,不肯從東北分期撤兵,并提出新的不合理要求。慈禧不敢抗爭,希望與沙俄締結一項密約,來解決這個問題。就在密約即將簽訂時,供職于某日本報紙的沈藎通過秘密渠道獲得了相關內容。他將密約草稿寄給天津《新聞報》提前發表。密約內容被揭露后,輿論一片嘩然,密約自然訂不成了。慈禧狗急跳墻,下令抓捕壞了她“好事”的沈藎,并密令有關官吏杖殺他。沈藎被害后,全國各地媒體紛紛報道,《中國日報》發表唁文:“沈君之死,鬼神為之號泣,志士為之飲血,各國公使為之震動,中西報紙為之傳揚,是君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大公報》則連續發表七篇文章,對這一事件進行追蹤,輿論批判的焦點是慈禧沒有經過審判就直接行刑的行為和對言論犯罪的重刑判決。
吳學昭《聽楊絳談往事》一書談到楊絳父親楊蔭杭先生一件舊事。楊蔭杭先生早年分別畢業于日本早稻田大學和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專攻法律,有非常強烈的法治情結。民國初,他擔任京師高等檢察廳檢察長,審理交通部總長許世英受賄案時,依法傳喚犯罪嫌疑人,搜查證據。然而,許世英是一個很有“能量”的人物,他曾擔任北京政府大理院院長、司法部總長、內務部總長等職,上級官員為他說情的不知有多少人。許世英被拘傳那天,楊家的電話整整響了一夜。司法總長張耀曾在楊蔭杭準備查處許世英時就出面干預過,要求其停止偵查,楊蔭杭沒有理睬。張耀曾惱羞成怒,在楊蔭杭傳喚許世英的第二天就停止了楊蔭杭的職務。爾后,司法部又呈文給總統,以檢察官“違背職務”為由,將京師高檢廳檢察長楊蔭杭、檢察官張汝霖停止職務,交司法官懲戒委員會議處。楊蔭杭無辜受處分的事引起了媒體的廣泛關注,《申報》更是活躍,1917年5月25日、26日,它在報道“高檢長楊蔭杭因傳訊許世英交付懲戒”的新聞時,將司法部請交懲戒的呈文和楊蔭杭的申辯書全文同時刊出,使“此案的是非曲直,亦可略見一斑”(楊絳語)。兩年后,楊蔭杭被迫離開司法部,他辭職南下那天,來火車站為其送行的人山人海。
相對于居住分散,時間、精力和財力都非常有限的公眾個人,媒體具有更強的獲取事實真相的能力。假若媒體能夠秉承新聞良知,不被金錢、權力等外在力量綁架,它就有可能成為每一個公民延伸的眼睛和耳朵。而當公眾明白了事實真相,自然也就知道了誰對誰錯,懂得自己應該在某一事件中采取什么立場。專制權力害怕媒體,害怕的就是媒體可能把它千遮百掩的真相披露出來,使其謊言大白于天下。
時常有人說起“公民社會”這個詞,我這個人知識貧乏,不知公民社會應該如何定義,但憑我粗淺的理解,真正的公民社會應該讓媒體有充分的披露真相的權力。因為媒體的力量太弱,權力就可能胡作非為,公民的合法權利就難以得到保證,社會自然就難得變成“公民”的了。晚清和民國初年當然不是公民社會,但可以看出那些先進的新聞知識分子夢想建立公民社會的一種努力。
報刊的操守
一個社會永遠需要兩種規則,一是外在的規則,一是內在的規則,法律制度是外在的規則,道德操守則是內在的規則。操守不僅僅對個人而言,作為輿論代表的報刊同樣存在這個問題。人的操守表現在一個人對社會、對他人的態度,報刊的操守則體現于它如何面對權力的威壓和金錢的誘惑。
徐百柯《伍聯德:留下一片舊時風月》給我們記錄了一些珍貴的歷史資料。中國20世紀20年代,上海灘上一本叫做《良友》的大型綜合性畫報家喻戶曉,即使在最偏遠的云南省也不乏它的熱心讀者,手頭拮據的讀者寄來頭發編成的表鏈,希望可作為訂閱的費用,信里說,如果這不行,他將改寄火腿或大頭菜(都是云南著名土產)?!读加选愤€發行到了世界各地的華僑社會,是當時“國內唯一能賺大量外匯的出版物”,《良友》對這一點也頗自豪,它曾在畫報上印有一張世界地圖,密密麻麻地標注著《良友》的銷地,并在地圖上寫著“良友遍天下”。著名作家李輝認為,《良友》不僅有新聞的敏感性,而且有文化的豐富性,“它嘗試過努力過的許多創意,在我看來仍然具有借鑒的價值。”《良友》的影響這樣大,想在上面登廣告的企業自然如過江之鯽,然而,這本雜志做廣告卻非常慎重,看起來不可靠的廣告不登,涉及色情、性病的不登。
當年的《生活周刊》也有這種面對不該得的金錢巋然不動的操守?!渡钪芸穭撧k于1925年10月11日,1926年起由鄒韜奮任主編,徐伯昕負責刊物的經營。由于刊物內容輕松生動簡潔雅致,發行量達到15萬份,廣告一天比一天多。這在戰亂年代是非常了不起的。據知情者回憶:徐伯昕對所刊廣告限制極嚴,“略有跡近妨礙道德的廣告不登,略有跡近招搖的廣告不登,花柳病藥的廣告不登,跡近滑頭醫生的廣告不登,有國貨代用品的外國貨廣告不登?!?/p>
辦刊物總是想賺錢的,賺不到錢,刊物就開不了編輯、記者工資,買不到必要的設備,編輯好的稿子也進不了印刷廠。然而,刊物的利益有兩種,一是短期的,一是長期的。一個報刊毫無顧忌地做廣告,可以在短期內獲取大量資金,卻可能因為引起讀者反感,導致發行量下降,損害長期利益。《良友》、《生活周刊》堅持不做不良廣告,自然有對自己長遠利益的考量。
《良友》、《生活周刊》不亂登廣告,堅守刊物的品位,更與主事者的文化眼光有關??镉肋h是由人來操作的,刊物的操守,說到底就是在這本刊物說話算數的那幾個人的操守。在《良友》和《生活周刊》的主事者看來,自己的刊物登載廣告,等于向讀者推薦某種商品,刊物對讀者負有一份道義和法律上的責任。何況,任何刊物都要向讀者傳達自己的價值觀,這種價值觀的輸出,既表現在刊物發表的文字中,也表現在刊物的其他行為里。這兩個方面都做好了,刊物才有可能真正深入人心。
于是又想起時下流行的一個詞:名報刊。在有些人看來,名報刊就是有人寫文章捧場,政府評獎的時候有一席之地,其實,真正的名報刊永遠是靠自己創造的,它必須有操守有品位有足夠的發行量。而操守又是報刊的重點之重。
(作者單位:湖南人文科技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