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錫空餉門探源

季天琴

一人被治安拘留,一人在逃匿一個月后被警方逮獲,一位民警被認為是幕后指使人,遭到辭退——三人受到牽連,這就是一個網帖的風險。當“空餉門”成為羅生門,官方和民間的表述,哪一個才接近事實?被舉報對象涉及公權力、尤其是涉及警察本身時,又如何避免挾私報復的權力慣性?

“兩人被抓,一人被辭”后的監督困境

趙陽被抓后,呂古財跑了,民警郁剛被停了職。

呂古財東躲西藏,和警方玩了一個月的貓鼠游戲,最終還是落了下風。呂古財被拿下后不久,停職的郁剛遭到了辭退。

趙陽是無錫東北塘派出所轄區下金騰物流公司的員工,呂古財是他的老板,郁剛曾經是管這片的民警,直至2008年3月被調至巴士派出所。

現在,郁剛就差點改名“郁悶”了。這個曾經的資深民警今年38歲,年屆不惑,在命運的十字路口面對未來的種種不確定,在每天的茫然中日益體會那句話的分量:上網有風險,發帖須謹慎。

發帖的不是他,是趙陽。今年7月6日,趙陽以“ssdrrdwq”的網名在無錫二泉論壇上發布了《時下舊軍閥似的警察》,帖子中稱,東北塘派出所所長滕福明、警員高松虛報人數,冒領聯防保安工資。

一周后,警方就通過IP準確鎖定了趙陽,認定其“惡意誹謗”,治安拘留5天。在趙陽和呂古財接受調查后,郁剛被辭退。面對網絡上對“空餉門”的質疑,無錫市公安局新聞發言人發表談話,稱辭退郁剛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吃空餉”一事“經調查,與事實不符”。

然而,從警方內部流傳出來的一份工資表顯示,在2008年,僅有14名輔警的東北塘派出所外管辦,領取工資的人員則近70人。當空餉門成為羅生門——官方和民間的表述,哪一個才接近事實?

《新民周刊》記者在調查中發現,網帖中的被指控者、東北塘派出所所長滕福明甚至直接影響了趙陽和呂古財的口供——在被舉報對象涉及公權力、尤其是涉及警察本身時,這種既做球員又做裁判員的行為,是否有違公開公平的程序,又如何避免挾私報復的權力慣性?

趙陽的10天口供

趙陽是7月13日在公司被找到的,警方剛開始找他的理由是“查暫住證”,雖然他有暫住證,但是隨后還是被帶到了東北塘派出所。

對方沒有出具任何手續。

在派出所,有警察問他“最近上網有沒有發什么帖”,他一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第一天,趙陽被關在東北塘派出所,在做筆錄時,滕福明也參與了問話:作為外部人員,趙陽不可能知道派出所虛報輔警,兩人之間也沒有恩怨,誰是背后的指使者?

一天后,趙陽被帶到到無錫郊區的一個賓館。東北塘派出所的直接上級單位、錫山分局的兩位刑警開始對其進行問話。

趙陽說,自己其實招得挺快的——老板呂古財和郁剛很熟,平時兩人談話時自己都在一旁聽著,他聽出了兩人對滕福明的不滿。7月6日中午,他擬了個草稿,并在老板呂古財的QQ上傳給了郁剛,郁剛做了些“潤色”,加了諸如“這不是現實版的滕貪貪高混混嗎”之類的話。

雖然很配合,他還是在那家賓館呆了10天,每天做筆錄,“問來問去都是那些問題”:郁剛和呂古財到底什么關系,是否涉及金錢來往?知不知道是誰向上面寫了舉報滕福明的匿名信?

趙陽說,其間滕福明也出現了兩三次,“也是問這些”。

趙陽對記者表示:第一,他很清楚呂郁之間沒有金錢關系,呂古財手下員工也就兩三名,自己是呂手下的重要人物,呂從不避自己;第二,他和郁剛也不熟,見郁剛的時候基本都是跟著呂古財,“但是肯定地說,郁剛在警察里算是不錯的”。

至于到底是誰寫了滕所長的匿名信——趙陽說,我是真的不知道。

由于拿不出具體的證據來證實“空餉門”,趙陽又因“涉嫌誹謗”,在做完筆錄后又被行政拘留了5天。

從拘留所出來,這個25歲的小伙子迅速離開了無錫,進過拘留所這段經歷讓他覺得羞恥,更重要的是,呆在無錫讓他覺得“缺乏安全保障”。

現在,他換了工作,換了手機號碼,只想遠離漩渦中心。但是,他還是覺得自己“很冤”——他之所以草擬了那個“空餉門”的帖子,是因為“當時大家都在傳聞,絕對不是空穴來風”。

至于那個“涉嫌誹謗”的帖子,現在只能從網頁快照上找到殘余的尸體。2009年7月份,錫山區公安分局報送無錫市局的一份《錫山警務督察》里提到了這個帖子。有意思的是,這份通報里還提到了當月一網名為“suyuehai”的駱某在“西祠胡同”上的帖子,該帖的“詆毀”對象同樣也是東北塘派出所,反映其“處理不公”。

這個事件的處理結果相對比較溫情——“經過教育,駱某認識到自己發布失實網帖的錯誤,表示自愿重新發帖澄清事實”。

倒霉的呂古財

知道趙陽被帶走后,呂古財立刻就失蹤了。這個45歲的哈爾濱人走南闖北,江湖經驗充足。在和警方躲貓貓的一個月里,他基本上都是用公共電話和朋友聯系,有好幾次,他在警車到來之前成功開溜。

8月13日,他剛買了塊手機電池,警車就逮住了他。隨后,呂古財也被帶到了東北塘派出所。

呂古財說,剛開始在派出所自己擔下了一切責任——自己才是導致趙陽上網發帖的主要原因。

在事后寫就的一份《事實說明》里,呂古財表示,2008年6月他曾和客戶發生過經濟糾紛,滕福明給他打過幾次電話,在最后的處理中,呂認為警方的調解完全偏向對方,對此心有芥蒂。

不過,即便呂古財有心扛下一切,事實也未必如他的愿。在派出所,滕福明跟他談了一個多小時的話,重點是那個帖子中反映虛報輔警人數冒領工資,信息源來自哪里?

東北塘派出所一名警察證實,趙陽和呂古財在派出所做口供時,滕所長確實在場翻看了筆錄,并參與了問話。

給呂古財做筆錄的是錫山分局的兩位刑警,對方給他出示了趙陽的筆錄,聲稱兩人的筆錄有出入,“跟上面無法交代”——既然趙陽已經說出了郁剛,你又何必自己扛呢?

呂古財一共做了3天的筆錄,派出所2天,賓館1天。其間,他承認了自己有寫過舉報滕福明匿名信的行為,因為對方告訴他,郵局的監控錄像有顯示。

最后,他的筆錄是依照趙陽的筆錄來做的。之后,他寫了一份悔過書,被放回來了。關了3天,“沒有任何手續”。

呂古財甚至不無傷感地表示:自己是個底層人物,保護不了自己,更保護不了郁剛。作為混在社會的草根,他唯一要學會的就是妥協。

呂古財也堅決地否認他和郁剛之間的關系建立在經濟基礎上。6年前他來到無錫時還是個打工的,“每月幾百塊的工資,都不夠自己花的”,作為一個外地人在無錫當地能認識一個朋友不容易,那時候他就認識了郁剛。

而后,他開辦了自己的物流公司——他租用的是無錫萬達停車場的4號樓6號,這里是錫澄高速和滬寧高速的交接處,停車場和物流公司云集。不過,他的生意做得也不順心,今年甚至欠了物業費。

公司里簡陋的擺設和家具證實了呂古財所言不虛。出事后,他也曾想過離開此地,把生意脫手,“但是畢竟做了這么多年,一下子不管了也難”。

在談話中,呂古財明顯表現出天人交戰的情緒,一方面,他表示,“我連累了兄弟”,但是他又流露出為難的情緒——他是一個商人,還得繼續在這塊土地上討生活。

“你要對黨說實話”

7月16日,趙陽被抓后的三天,巴士派出所所長通知郁剛,讓他下午去趟錫山分局。在錫山分局,郁剛見到了市局紀檢委員吳正榮和兩名年輕的督察。

對方問他,和趙陽是什么關系,后來直接點明:有沒有發帖這回事?

郁剛回答說,他沒有以任何形式指使趙陽發帖,他和和呂古財很熟悉,和趙陽關系一般。

在筆錄中,郁剛堅決否認自己指使趙陽發帖,這讓對方有點問不下去,吳正榮告訴他:“你要對黨說實話,要向黨忠誠。”

第二天,在錫山分局,吳正榮代表市局紀委宣布郁剛停職。在他出示的一份“關于郁剛錯誤問題的情況說明”中,明確表明郁剛指使趙陽上網發帖“誹謗他人”,觸犯了公安局的紀律。

11月9日,在無錫市公安局新聞發言人給出的官方解釋中,也明確表示:

“2009年7月6日,郁剛指使趙陽編輯帖子發布到網上。發帖前,他反復修改、擬定題目。為避人耳目,他還指使趙陽異地發帖。趙陽怕麻煩,于7月6日晚8時多在公司的電腦上網,把帖子發到了論壇上。事發后,郁剛拒不配合調查,但調查形成的證據鏈足以認定其違法違紀事實。”

郁剛反駁說:第一,當天是趙陽在QQ上主動聯系他,這個警方手里有QQ記錄為證;第二,他猜到對方要發帖,但不知道發在哪、怎么發,對話中確有暗示不要用公司的電腦,“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常識呀”,但是絕對沒指使異地上網,因為他清楚地記得對方說了句“改天我去常州發帖”。

在停職的那段時間內,郁剛每個工作日都去錫山分局督察室報到,沒有執法權,但是每天還是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吳正榮也曾告訴郁剛:你有什么情況可以隨時向我們匯報。

但是郁剛一口就把話說死了:我沒有任何情況要匯報,今天沒有,明天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郁剛說自己也怕得罪人,也說了些服軟的話:你們現在是帶著立場觀點來的,咱們肯定是對立的,盡量不要生氣。

說到這里,他也不免嘆氣——你看,我是不太會跟當官的打交道的人。

在停職的那段時間里,他像一只沉默的羔羊,每天走路都避著人,同事們見面了也就是發根煙抽抽,大家心照不宣地躲避著這個話題,也有人告訴他:沒什么大不了的,最多一個處分。直到8月26日他接到辭退通知,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出了事。

8月24日左右,他就從內部渠道知道了自己被辭退的消息。他找到了市局紀委,一位即將退休的副書記接待了他,這位副書記和氣地告訴他,辭退是行政決定,“還好跟帖跟得少,否則要追究你刑事責任的”。

無錫市公安局的理由,系依據《國家公務員辭職辭退暫行規定》的有關規定和《公安機關人民警察辭退辦法》第5條第14款——即根據“其他違法違紀行為”對郁剛予以辭退。

11月,無錫市局重申了這一點:

“無錫市公安局的內部舉報渠道一直是暢通的,而市局從來沒有接到過郁剛的實名舉報,調查證實其為了泄私憤圖報復,編造虛假信息,誣陷派出所領導,并指使他人在網上發帖散布,其行為嚴重違反了人民警察紀律,違背了人民警察職業道德,也違背了相關法律。”

郁剛并不否認,自己原來在東北塘派出所時跟滕福明所長的關系并不親近,2008年3月,錫山公安分局對同一派出所工作滿8年以上的民警實行異地交流,郁剛被調到了巴士派出所。

無錫市公安局新聞發言人稱,郁剛在東北塘派出所擔任民警時,“有群眾反映,郁剛與管理對象交往甚密,超出一般工作關系”,“組織上從愛護郁剛出發,將其交流到巴士派出所擔任社區民警”。

對此,郁剛頗不服氣,他從幾張獎章中翻出一張“榮譽證書”,這張證書表明他曾榮獲2007年度東北塘鎮政法綜治先進個人,獎狀的頒發時間恰好就是他工作調動的那個月——2008年3月。

他認為:“如果我是個現實中的好警察,那么官方的解釋就是誹謗我;如果我是個壞警察,他們還對我進行獎勵,那就是在包庇我。”

空餉門,空穴來風?

在發帖者趙陽看來,“我也不可能想到這么個空穴來風的理由來誹謗他吧”。而被認定的“指使者”郁剛則一口咬定,6月份的時候大家都在傳這個事情,“當時還有消息說滕福明要下臺了”。

在東北塘派出所的一些民警看來,吃空餉是個“公開的秘密”。一位要求匿名的警察很明確地告訴《新民周刊》:在今年6月份之前,東北塘鎮政府、綜治辦(綜合治理辦公室)都知道派出所虛報輔警人數領工資的事情,甚至有消息說,是某位副鎮長幫滕福明擺平了此事。

東北塘鎮位于無錫市東北部,在城市化的進程中,這個原來的鎮現已改為街道,由于位于交通樞紐、物流發達,大量的外來人口聚集于此。為了維護社會秩序,除了原有的警力配置外,東北塘派出所還設置了如“治安聯防隊辦公室”(聯防辦)、“外來人口管理辦公室”(外管辦)等輔警崗位;輔警的工資,由派出所統一向街道財政所申請劃撥。

東北塘派出所的外管辦的一名輔警也聲稱,辦公室里只有14個人,申領工資的卻有70多個,申領工資時需要簽名,很多時候一人會代簽幾人,名單上的人甚至有的不認識。

此前,而為了日后“留一手”的一位內部知情人,則向媒體和公眾提供了2008年7、8、9三個月份東北塘派出所虛報輔警人數的工資表。

這三份工資表顯示,不屬于外管辦的幾十個人都簽名領了工資。經抽查核實,多位簽名者都表示并不知情,名字是他人冒簽。

無錫市局聲稱,11月錫山區區紀委、監察、審計組成聯合調查組,對東北塘派出所財政收支情況進行全面調查,“該經查,東北塘派出所人員實際工資發放與東北塘財政所實際撥款一致,不存在虛報人員領工資問題”。

不過,官方的聲明回避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從內部流傳出來的工資表是怎么回事,莫非又是有人憑空造假?

知情人表示,聯合調查組對派出所財政進行調查時,滕福明對于那份工資單給出的解釋是,上面要求每400個外來人口一名輔警,該所輔警人數不足,名單上多出這么多人員,是為了應付上面的檢查,實際上并不涉及工資。

不過,這個解釋并不足以解答疑問,如果只是為了應付上面的檢查,簡單的花名冊就夠了,何必制作麻煩的工資表、并附上輔警和所領導的簽名呢?

一東北塘轄區民警更是表示:“吃空餉”不是個案,這是普遍現象。

人口基數大和治安的負擔重警力不足,是目前普遍面臨的問題,“自從治安聯防費取消后,派出所經費有時候會緊張,虛報輔警人數多申領工資可能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該警察表示,協警是份養家糊口的工作,經費只能由派出所與本地鄉鎮財政所協調,資金的體外循環是必然的。沒有財政資金審計,形形色色問題頻繁出現,就自然而然了。

“我們并不知道領導虛報領這些錢到底是干什么,吃空餉也未必就等于領導有經濟問題,但是這一塊經費確是監管缺失的灰色領域”,上述警察稱。

12月1日,記者聯系滕福明進行采訪——作為利益的要害方,滕所長在對趙陽和呂古財的調查中為何沒有回避,又如何面對“空餉門”中這么多的疑點?雖然記者向他表明沉默是應對危機公關的最壞方法,但是滕福明最終還是沒有回應。

一名警察的維權

郁剛無法接受被辭退的決定,于是上網找律師成了他每日生活的重點。剛開始,他找上了上海徐匯區的何傳彥律師,對方開門見山地問他:身為警察,自己有沒有經濟問題,有沒有拿過好處費?

律師的意思是,如果自身不干凈,那繼續維權就別再指望了。

郁剛的回答是,“身為警察,我肯定也有陰暗心理,但是經濟問題真的沒有。”

在記者的采訪中,東北塘轄區中也有人透露,在網帖風波后,滕福明所長也過來打聽過郁剛的經濟狀況——郁剛買房買車的錢哪來的,搬家的時候有沒有請過客?

郁剛解釋說,自己家境殷實,父親在外地做生意,妻子是高中教師,在無錫能過上有房有車的白領生活不是問題,自己還借了房貸。

最終,北京市華一律師事務所的浦志強代理了郁剛的案子。浦志強是“曹縣帖案”發帖人段磊辯護律師之一,也代理了陸幽狀告黃健翔誹謗一案,他想以自己的訴訟實踐表達自己的觀點——要保障網絡的言論自由,但網絡自由也必須有一定的邊界。

浦志強告訴郁剛,“就算指使發帖,也不應該被辭退”——不是網民發帖損害警察形象,而是警界普遍存在的問題損害了警察形象,辭退郁剛顯然不當,他有義務對上司違法行為舉報,但沒權力阻止他人發帖哪怕是“誹謗”警察,再說根據憲法的規定,行政機關及其工作人員應當接受民眾監督。

因此,監控網絡的權力即使有,也是賦予警察保護公民人格權維護社會秩序的權力,而非讓他們打擊批評的報復手段。

在“空餉門”事件中,浦志強之所以選擇為警察維權,還因為個案可能創造機會撬動制度完善,促進依法行政并杜絕腐敗,能令警察隊伍今后師出有名。

“用未經訓練的年輕人充實警察隊伍,沒身份沒編制沒人頭費,他們的執法本身違法,出了問題惹了麻煩有了傷亡,機關不會為他們擔待,學了一身毛病。正規做法是擴充警力,通過警察學校擴招充實隊伍,財政應追加經費。”

郁剛的考慮顯然沒這么深遠,他只想恢復自己的工作。9月9日,郁剛向原作出辭退決定機關申請復核,10月8日,無錫市公安局“經研究”,維持了之前對郁進行辭退的決定。

之后,郁剛將申訴書遞交到了江蘇省公安廳。這個身陷囹圄的男人每天在劉歡《從頭再來》的歌聲中度過——真的能從頭再來嗎?他對申訴結果還沒有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