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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志清的B班生涯

2009-06-02 09:23:24
福建文學 2009年4期
關鍵詞:學生

葉 子

年屆四十的夏志清坐在教師辦公室里,看著風嘩嘩翻動著書頁。他喜歡風。風暢快自由,風無所牽掛,風來無影去無蹤,對任何人都無所交代,誰都能感受到,卻誰也不能去把握它。夏志清想,我要是時時刻刻生活在風中就好了。或者,我變成一陣風就好了。或者,別人也是一陣風就好了。所有人都風一樣地消失就好了。這時,風掀動著他的一角黑發,露出底下的片片白發,只不過他自己看不見罷了。

夏志清是一名中學教師。一直以來,他無法為自己的職業道德打分。應該說,他是一個清心寡欲的人,他既不像別的男同事那樣急著往上爬混個校長主任之類的位置,也不像別的男同事那樣在外兼課,或者賣保險炒股票做個小生意什么的,這一切副業他都沒有。他的生活很簡單:教書和讀書。但他從內心里討厭教師這個僵硬呆板的職業,有的話從他口中流泄出來的時候,連他自己也不相信。

他的教學成績不好不壞,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被慢慢固定在B班的教學位置上,所謂B班的含義相對于A班可想而知,只不過是玩詞語的游戲,把“差”字轉化為“B”字罷了。A班的教學位置被那些中心人物搶走了,而夏志清是一個遠離校長、遠離教務主任、自我放逐的邊緣人物,他既沒有逛校長辦公室的習慣,聚餐時也不會在酒桌上奮不顧身地大杯大杯地替校長喝酒,因為他從來都是找一張校長不在席的酒桌就座。久而久之,他就變成一顆釘在B班的釘子拔不起來了。還好,這幾年教B班沒出什么亂子,今年開學初宣布教學任務的時候,教務主任笑著拍了拍夏志清的肩膀:“志清啊,你這幾年帶B班帶得不錯,也積累了相當豐富的經驗,今年你就當初三B班的班主任吧,學校信任你。”

哪個教師教B班,幾乎就等于被貼上了不會教書的標簽,就變成了B老師,B老師教B班,很配。夏志清深深懂得這些B班學生的自卑心理,自從被分到B班以來,很多人都抱著破罐子破摔的態度在熬過九年制義務教育的最后一年時光。夏志清在心里呻吟:“別再分他媽的A、B班了!”可這種A、B制在本校中一直沒有改變,好像分A、B班天經地義一樣,就好像自古以來人要分三五九等。確實,分A、B有利于分層次教學,特別是有利于那些學習尖子,這種做法容易出成績,但付出的是砍掉一部分學生的代價,這部分學生就像被上帝放棄的羔羊。

如果說教B班這種屈辱的分配就像被打了一耳光的話,那么,夏志清已經被打了六個耳光了。每被打一次耳光,他就要沉默一分。

望著教務主任那張雙層下巴一抖一抖的笑臉,夏志清憤怒得想一拳將那張笑臉打得滿地找牙。但他忍住了,嗯了一聲作為回答。說心里話,他真不想帶B班,太累了,這幾年雖然好不容易太太平平過來了,但一些外地學校的新聞不斷傳人他的耳朵,他聽說,有的中學學校男女生公然在教室里接吻,總算他的班級里還未出現過這樣的新新人類。也有聽說在學校廁所里發現死孩子的,一時間那所學校風起云涌,成為了新聞話題的中心。至于到派出所領打架的學生,那也是屢見不鮮的事。他真的很想向學校要求讓他上上A班的課。可他永遠學不會那一套,拎著兩盒煙,趁著夜色的掩護摸進學校領導的家里,他確實學不來。俗話說,會叫的孩子有奶吃,像他這類不會叫的,就只能充當軟柿子的角色讓人捏來捏去了。他覺得,自己快要被捏扁捏爛了。

自從學校又賞他當了初三年B班的班主任,那些寶貝們天天幾乎把他的手機打爆,今天這個肚痛,明天那個頭暈,后天他舅公要過生日,大后天他表姐要嫁人,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不準假反而顯得你缺乏人性。他感覺自己腰上系了一圈繩子,四十七個繩結上系了四十七個人,他使勁要把這四十七個人往里拉,而這四十七個人都想往外拉,差點把他攔腰勒斷。

與夏志清的清心寡欲相反的是學生火熱的青春欲望。晚自習的時候,洪大鈴同學溜號了。夏志清點名:“洪大鈴!”沒有人應答。他提高了音量:“洪大鈴!”仍舊沒有人應答。再一看,洪大鈴的座位空著。夏志清問道:“有沒有哪位同學知道洪大鈴去哪里了?”很多同學露出了曖昧的笑容,他們“哧哧”地笑個不停。夏志清看見他們心領神會地交流著眼神,追問道:“大鈴同學沒跟我請假,有沒有誰知道她到底哪里去了?”平日里一貫快言快語的何巧燕喊道:“妖妖談戀愛去了!”

“妖妖?”夏志清一臉困惑,他平日里都不知道洪大鈴有這個外號。

同學們“哧哧”地笑,因為班主任不知道,洪大鈴還有一個更葷氣的外號——“洪大奶”。

夏志清嚇了一大跳,打洪大鈴的手機,沒人接聽,再打,干脆關機了。夏志清一籌莫展,趕緊打電話通知了洪大鈴的家長。不知為什么,洪大鈴的母親似乎并不著急。夏志清望著窗外的夜色發呆,他妄圖在黏稠的夜色中看出洪大鈴的身影來,只可惜他肉眼凡胎,什么也看不見,只看到一片茫茫夜色。

此時,洪大鈴正呆在男朋友李超的房間里。李超摟著她親吻,兩人都有些緊張,身體同時在顫抖。他們把音樂開得很大,狂亂的音樂似乎更激發了他們的欲望,李超抖抖索索地撫摸著女朋友,感受著女朋友身上的懸崖和峭壁,他有些慌亂。洪大鈴身上起了感應,她只覺得像觸了電一樣的暈眩,渾身癱軟無力,喃喃地對男朋友說:“阿超,我把我交給你了,你可要一輩子對我好。”李超急促地保證:“你放心,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洪大鈴緊緊閉上眼睛,死死地摟住了李超,就像溺水的人那樣死命地摟住了一根木板。

兩人都大汗淋漓。一番暴風驟雨后,兩人都安靜下來,李超吻著洪大鈴叫道:“老婆。”洪大鈴撒嬌地叫了一聲:“老公。”李超起身拿了一對瓷娃娃遞給洪大鈴:“老婆,這是送給你的,我還請人在后面噴上了我們的名字。”洪大鈴嬌嗔一笑接過來,上面還留有李超手指留下的溫度。

此時,洪大鈴17歲,李超20歲,兩人同村。

李超初中畢業以后就輟學了,他父親開了一家塑料廠,他就留在廠里面幫忙,他家在村里風光得很。確切地說,他們已經談了一年多戀愛了,洪大鈴在他家走進走出,儼然已經是李家的一分子。自從這次身體接觸以后,只要有機會,兩人都要像兩只小貓一樣偷一下腥。洪大鈴的成績爛得一塌糊涂。

夏志清找洪大鈴談過幾次話:“早戀的危害很大,沒有成熟的果子都是青澀的,過早采摘難以下咽。你吃過未熟透的柿子嗎?”他有些憐惜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女學生,這女生面色蒼白,身材消瘦,曾經在初一年軍訓時暈倒過兩次。不過她的打扮他可不敢恭維,不是吊帶裙就是超短裙,露得嚇人,一頭爆炸頭發,涂著眼影,戴著戒指,穿著高跟鞋啄木鳥般地在教室的地板上啄來啄去,每節課都掏出她的小化妝鏡攬鏡自照,斜挎著個女性坤包在校園里進進出出,乍一看讓人以為她不是在上學而是在上班。

洪大鈴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她覺得自己的老師是個迂腐的老夫子:“你怎么以為我是未熟透的柿子呢?我早就是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柿子了,甜得不能再甜。”

夏志清被噎得一口氣幾乎喘不上來。這個洪大鈴,三天兩頭就要給夏志清出難題,今天這個數學老師告狀說洪大鈴上課接聽手機

旁若無人,明天那個歷史老師告狀說洪大鈴上課吃瓜子,后天英語老師告狀說洪大鈴作弊,還不肯讓老師沒收她的考卷,兩人拉拉扯扯,還差點動起手來。夏志清替洪大鈴向各個科任老師賠著不是,仿佛是自己的孩子闖禍了似的,好像洪大鈴的錯就是他的錯一樣。

洪大鈴一走,旁邊的化學老師望著洪大鈴花枝招展的背影,惡毒地說:“打扮成這樣,活像一只雞,真是有人生沒人養。哎,B班這一潭濁水,恐怕倒入幾百公斤的漂白粉都漂不白呢。”

夏志清道:“大鈴家庭情況比較特殊,你多多包容她。她父母親離婚了,原本大鈴是判給她父親的,可父親又組建了新家庭,大鈴三天兩頭和后母吵。后來干脆跑到生母那邊去住,可她又怨恨生母在離婚的時候拋棄了她,同樣是三天兩頭和生母吵。”說實在的,一開始夏志清挺同情洪大鈴的,不管哪個孩子有這樣的家境,恐怕都好不到哪里去。他都數不清自己跟洪大鈴談過多少次話了,可收效甚微,洪大鈴還是我行我素,不斷地給夏志清找事。夏志清懷疑究竟是自己方法不對頭還是能力不夠抑或是洪大鈴已病入膏肓難以醫治。看著學校刷在校墻上的巨大標語:“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教不好的老師。”夏志清有些恍惚,如此看來,教師應該是全能的上帝,是全能的耶穌與基督。他想,這條標語的本質與“人定勝天”如出一轍。能想出這條標語的人具有天才的想象力與天真爛漫的本性。世界上本沒有絕對的真理,此標語首先就違反了基本的認識論。夏志清很反感這條標語,但這條標語已經不容置疑地成為本校的最高教育準則。

化學老師吃驚地瞪大眼睛:“這么復雜啊,怪不得大鈴叛逆心這么重。”

英語老師搖頭:“現在的孩子真不好管!九年制義務教育不準開除學生,學生愛怎么樣就怎么樣,老師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老師手中不要說有王牌,就是連一張小牌也沒有。”

梁老師笑瞇瞇地開口道:“其實,學生跟老師有抵觸情緒,還是要從老師身上多找原因。當老師的需要向學生進行感情投資,如果舍不得感情投資,那你肯定從學生身上得不到相應的回報。”

朱老師冷笑道:“梁老師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輕輕松松地教著兩個快班,什么競賽都是你們參加,什么先進優秀都是你們得,換了你來教兩個慢班試試!”朱老師的眼神里含著挑釁,他氣哄哄地起身倒茶,故意將杯子弄得鏗鏘響,還將個屁股對準梁老師的眼睛。

辦公室里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梁老師涵養好,沒有跟朱老師計較,沒有接朱老師的話茬,埋頭改起作文。

剛好上課鈴響了,其他老師紛紛拿起教案去上課。只剩下夏志清和梁老師沒課。說心里話,夏志清是佩服梁老師的,梁老師平時一張笑臉總是把人心里烘得暖洋洋的,他很善于掏學生的心里話,學生都愿意跟他接近。中秋節的時候,他還自己掏腰包買了月餅和水果到學生宿舍和學生共度中秋,學生見了他都梁老師長梁老師短的,每年元旦春節的時候都收到一大堆賀卡明信片,他的成功讓夏志清十分艷羨。可是這種一團火的性格夏志清總是學不會,他本身就像一潭水,要把水變成火談何容易!

因為梁老師與朱老師的沖突是因他而起,夏志清抱歉地朝梁老師笑笑:“朱老師快人快語,梁老師你別見怪!我們平時教慢班總是受學生的氣,平時太郁悶了,說說氣話發泄發泄也是正常的。”

梁老師笑道:“我能理解教慢班的難處與苦處。我曾經向學校要求帶一個慢班,但校長說好鋼要用在刀刃上,非讓我教兩個快班不可。還有人說我教兩個快班是去走后門的呢!現在教快班多年,真讓我去教慢班,真的有點不適應了。真去教,還得有一個很長的磨合過程。說實在的,誰愿意去教慢班呀!天天有事,不是打架就是抽煙曠課談戀愛上課講話玩手機趴著睡覺,這樣的情景哪個老師提得起精神呢?老牛拖破車,恐怕要被這輛破車拉得倒退千里。夏老師,你還是想辦法來教快班吧!”

夏志清苦笑了一下:“梁老師,我哪比得上你呢!”

梁老師有點尷尬:“夏老師。你太謙虛了。”說著,找了個借口:“哎呀,我還得去接我女兒呢,那我先走了。”

夏志清看著梁老師的背影發呆。

“十一”黃金周七天長假學生返校后,夏志清發現洪大鈴又缺席了,正盤算著等課上完再給家長打電話,夏志清意外地接到了洪大鈴母親李秀珍主動打來的電話。李秀珍在電話里告訴他:“老師,看來大鈴得請三個月的長假,因為她嚴重貧血,醫生說需要三個月的治療。”

“很嚴重嗎?”夏志清關切地問。

“她總是暈眩,星期三我帶她在江州醫院查了血,弄不清原因,星期四又帶她到福州檢查,他父親原本有肝病家族病史,我害怕會有遺傳,可折騰來折騰去還是弄不清病因,前前后后花了四五千塊錢,她現在在福州住院。”

夏志清說:“大鈴什么時候回江州,到時我去看看她。”

李秀珍一迭聲地說:“不用了,謝謝夏老師。大鈴生病后身體都變形了,她根本不想見人。”

夏志清道:“不然等大鈴情緒穩定一點再說吧。”于是跟李秀珍約定了時間,讓她后天帶著病歷卡過來辦請三個月長假的手續。

李秀珍準時來到夏志清辦公室里,夏志清打量了她一下,看起來是一個精明能干的中年婦女。見了夏志清,李秀珍掏出病歷卡,滿臉堆笑道:“夏老師你辛苦了,我們家大鈴給你添麻煩了,這孩子挺任性,我們父母離婚傷害了她,平時說話有點沖,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這孩子說了,剛開始她常常和你對著干,現在和你接觸多了,覺得你很關心她,在所有的老師當中她最喜歡你,如果病好了,她還想來你這個班級上課。”

夏志清覺得這位家長還挺懂禮貌,在請長假一式三份的表格上很快地簽了字。

夏志清又帶著家長到政治處找政治主任簽字。在走廊上,夏志清對家長說:“我們學校請長假要經過政治處、教務處、校長室批準。領導都很忙,有可能出差,今天下午不一定能全部辦完手續。”

到了政治處,一看,主任在,夏志清很高興。政治處主任翻了翻病歷卡,上面寫著:“貧血。”詳細問了問,也簽了字。教務處在三樓的另一頭,主任也在,問明情況,大筆一揮,將自己的名字簽下了。

最后到校長室請校長簽字,李秀珍又將原話搬了一遍,還一再保證孩子病好了仍然想回夏志清的班級上課,因為孩子喜歡夏老師。校長說:“夏老師的確是一位很難得的老師。成為師生也是一種緣分。這孩子病得這么厲害,早該請長假了,至于過后能不能再回原班級以后再說。”夏志清看著校長龍飛鳳舞的簽字,想著,校長就是不一樣,連簽名也是大手筆。

表格一份留政治處存檔,一份存教務處存檔,另一份交由班主任留檔。沒想到事情會這么順利,夏志清高興,家長也高興,一迭聲地對夏志清說謝謝。

洪大鈴一走,好比走了一匹害群之馬,班里安靜了不少,那感覺好像是將一筐柑橘中的一個爛柑橘挑了出去,其它柑橘就少了被感染的危險,否則會有更多的柑橘爛下去。班級里的學習氣氛好了不少,有點像要準備中

考的意思,夏志清工作起來心情愉快多了。

一個月后,校長辦公室來了三個客人。三個客人坐了四十分鐘左右,然后走了。

當時夏志清正在上課,辦公室主任在教室外朝他招手。夏志清有點納悶,走出來,辦公室主任急切地問:“你們班有一個叫洪大鈴的嗎?叫她出來一下。”

夏志清有點驚訝:“有什么事嗎?她請長假了。”

辦公室主任很是意外:“請長假了?校長要請她和你一起去校長室呢。既然洪大鈴不在,你布置一下作業讓學生自習,你到校長室去一下,校長要向你了解洪大鈴的情況。”

夏志清手上沾滿了粉筆灰,甚至來不及去洗一下。他忐忑不安地胡亂猜測,但猜不出是什么事。可到校長室喝茶絕對不會是一件好事情。

他問辦公室主任:“你知道是什么事嗎?”

辦公室主任道:“我也不清楚。大概是這個學生離家出走了吧,要找到這個學生。”

夏志清心里嘀咕道:“學生已經請了長假,離家出走了,還得班主任幫忙找回來,班主任都變成110了。”

夏志清被讓到一只聯邦椅上。

他企圖從校長的臉上看出一些內容,但校長的臉像一口深井,波瀾不驚,看不出任何內容。

校長問:“你們班有一個叫洪大鈴的女生嗎?我不是叫她和你一起來嗎?怎么沒有來?”

“有。不過她已經請長假了。”

“請長假?”校長有點意外,“那請假手續有沒有完整?把請長假的表格拿給我看看。”

夏志清說:“表格放在我辦公室的抽屜里,要不要現在去拿?手續都是完整的。”

校長皺了皺眉頭,指示道:“不用了,我問你,表格里校級領導一欄是誰簽的字?”

“是你簽的呀。”

一聽此話,校長好像被什么東西噎著了似的,用指關節敲了敲桌子:“我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她以什么理由請長假?”

“她說嚴重貧血,要住院治療。”

校長恍然大悟:“那個貧血的女生就是洪大鈴?這個學生出了點事,你盡量跟學生聯系一下。聯系上了叫學生回校一下,或者上門家訪,看看學生的情況。教育局最新規定,請長假的學生要一個月返校一次,做好家校聯系工作。”

夏志清很想問問洪大鈴究竟出了什么事,可校長很明顯地不想說,他問了是自討沒趣,也就忍住了不問。洪大鈴到底是離家出走了還是怎么回事?往更壞一點想,是失蹤了嗎?有沒有可能死于非命?一想到這,夏志清頭都大了。

從校長室出來回到辦公室,夏志清從抽屜里翻出班主任工作手冊,找到洪大鈴的手機號碼,里面是一個毫無感情色彩的女聲:“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這時,辦公室主任的電話追了過來:“校長說,明天你到楊副辦公室去一下,把請長假的表格給楊副過目一下,這件事由楊副具體負責,楊副會具體指導你如何開展工作。”

夏志清下班回家的路上,突然聽到一聲尖利的碰撞聲。行人都被這場車禍吸引住了,紛紛上去圍觀。夏志清看到一雙腿躺在大卡車前,這雙腿細嫩勻稱,穿著一雙精美的鏤空高跟鞋,看起來還活生生的。但令人恐怖的是,行人們看不見這雙腿膝蓋以上的部分,它們被活生生地截斷了。

夏志清有點想吐,他不敢再看,趕緊啟動摩托車回家。他想,假如這個姑娘今天不出門,或者假如大卡車今天不要走這條路,那么這場車禍就不會發生。但這個世上沒有假如,在這個世界上,人與人總是要互相影響,互為因果,就像他今天碰到的煩心事一樣,假如洪大鈴沒在他這個班級就好了。原以為洪大鈴一請假他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了,沒想到麻煩還是來了,還搞得神秘兮兮的,不知道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他怎么也沒想到,這麻煩不只是一般的麻煩,還是個大麻煩。

校長此時也在校長室里獨自生氣。這個夏志清,怎么搞的!婁子捅大了!這個夏志清!平日里是怎樣教育學生的,也太無能了!自己要當師公了還蒙在鼓里!

原來,這三個客人并不是什么教育局的領導,而是西洋鎮計生委的。一見是計生委的人,校長本能地從中嗅到了危險的氣息。要知道。違反了計劃生育,那可是一票否決的事,學校可就別指望評上本年度的任何一種先進單位了,不知是不是教師隊伍里出了什么意外?

“我們收到了一封舉報信。信中舉報你校初三B班的洪大鈴同學未婚先孕,如果真有其事,那是嚴重違反我們的計劃生育政策的,洪大鈴同學情況比較特殊,她的戶口在我們鎮,但現在她跟著她母親在江州城里居住,我們也不敢輕易上門走訪,怕打草驚蛇,所以我們前往貴校,希望貴校協助我們將情況調查清楚。”

校長聽了,只覺得一顆頭比平日重了幾數倍,笑道:“我們一定會全力協助調查的!我們會隨時與你們保持聯系,告知調查進展!”校長的思維在一瞬間已經轉了無數圈,完了完了,要是真有其事,那學校很快就要出名了!要是讓那些蒼蠅一樣的記者圍攏了來,在報紙上一宣揚,那他這個校長臉面也就全丟盡了!今后的招生情況肯定會大受影響,但愿這件事不是真的!

看著校長那張強裝出來的笑臉,為首的老吳有點同情地說:“我們也希望這只是一次惡意中傷或者是一次惡作劇,這樣我們雙方都省事!”

“那是,那是。”校長一迭聲地說。可他的心情確實壞透了,事情還沒坐實,他就已經先收獲了別人的同情,讓別人同情并不是一件好受的事,說明你處在了弱者的地位,誰愿意當弱者。要是事情坐實了,與他交好的,恐怕要給予他更多的同情,與他交惡的,恐怕是幸災樂禍拍著手眉開眼笑罷。

校長心里一團亂麻似的送走了客人。他原本指望叫助理偷偷去教室觀察一下這個所謂的洪大鈴的體形,就可以知曉一下,將這件麻煩事消滅于萌芽狀態,沒想到洪大鈴竟然已請了長假。看來這件事捂不住了。校長原本不想讓夏志清知道的,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份迅速傳播的危險,但現在不行了,這件事必須由夏志清來承擔。

一個月前,洪大鈴背起書包正準備上學,突然覺得一陣惡心,跑到衛生間猛烈嘔吐起來。母親李秀珍一看就全明白了,她對女兒說:“你可能有孩子了。得上醫院確認一下。”

洪大鈴有點窘,平時和母親關系有點緊張,自己做了這種事,母親還能這樣寬容地對待她,她挺感激母親。

李秀珍有自己的打算。大鈴總是怨恨李秀珍在離婚的時候不要她,也是時常和李秀珍對著干,讓李秀珍很傷腦筋。幸虧這丫頭眼光還好,找了個有錢人的兒子,李秀珍覺得女兒要好好抓住李超才行。要是女兒嫁得好,女兒自己一輩子不發愁,這樣不僅減輕了李秀珍的負擔,說不定還可以沾沾女兒的光。

檢驗結果很快就出來了,確定是懷孕。李秀珍說:“你先去問問阿超要怎么辦。”

洪大鈴將李超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說:“阿超,我懷孕了。”

李超愣了一下,隨即沾沾自喜地笑了起來:“哎呀,我的炮彈可真準。”

洪大鈴打了他一下:“正經一點行不行?人家都急死了,我還在讀書呢。你可說說到底怎么辦才好?”

李超親了親她:“你急什么?我一定會負責的,你當媽媽,我當爸爸,這不是很簡單?”

洪大鈴生氣了:“孩子不在你肚子里你當然覺得簡單了,我們都還沒到法定年齡呢?”

李超滿不在乎:“有啥好急的?不會讓你受罪就是了。我先跟我爸爸媽媽商量一下。來,你看看這是什么?”李超獻寶似的拿出一個首飾盒,從里面掏出一條白金項鏈:“你戴看看,看合適不合適。”

李超幫大鈴扣上墜子,白金項鏈在鏡子中熠熠閃光,大鈴破涕為笑,在李超肩膀上捶了兩下。

一聽兒子說大鈴懷孕了,李超父母親都覺得是順理成章的事。眼見兩個屁大孩子成天關在房里,作為過來人用腳趾頭想都能想出他們在干什么。他們覺得自己兒子好本事,一下子就搞定了個女朋友,替他們省了媒人的錢。他們對大鈴是滿意的,大鈴人長得不錯,腦袋瓜靈活,要是她年齡大一點那就立刻辦婚宴請喝喜酒,結婚生子順理成章。關鍵是大鈴才17歲。父母親說:“讓大鈴母親拿主意吧。要讓孩子生下來也行,以后再補辦結婚手續,或者做掉也行,畢竟年紀還太小,還在念書。”

大鈴聽了李超的話也沒了主意,她回家問母親:“媽,阿超家說讓你拿主意。”

李秀珍反問道:“你有什么打算?”

大鈴道:“要是去流產,我怕痛。”

李秀珍趁機道:“我們女人身體是很嬌弱的,流一次產對身體損害相當大。再說了,頭胎的孩子比較聰明,我看還是把他生下來算了。”

“那學校那邊怎么辦?”大鈴不知道該怎么對夏老師說。

李秀珍嘆了一口氣:“我原本指望你拿一張初中畢業文憑的。現在這個社會,要是連張初中文憑都沒有,以后找工作很難的,除非阿超能一輩子不變心待你好,還得菩薩保佑他家塑料廠年年賺錢才行。我看先不要退學,先請個長假,走一步算一步,說不定還能混張畢業文憑。”

第二天,李秀珍馬上到學校為女兒辦了請假手續,她一邊說謊演戲,一邊看著信以為真正低頭簽名的夏老師,心里得意地笑道:“看來老師也不全部是聰明人啊。”

夏志清和辦公室主任準時去找了楊副,順便把洪大鈴的請假表格交上了:“大鈴到底出了什么事?”

楊副用雙手在自己肚子上比了個大弧形:“鎮里的計生委昨天找上門來,說收到一封舉報信,舉報你班的洪大鈴同學未婚先孕。”

夏志清裝作大吃一驚:“有這樣的事?她請假回家一個月,就發生了這樣的事?”其實對于這個消息,夏志清是有心理準備的,因為他老早就聽說洪大鈴談戀愛的事,未婚先孕完全有可能發生,他隱隱約約地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只不過害怕面對罷了。

楊副指示道:“你先去做三件事,第一件事是到班級里具體了解一下有沒有哪個同學知道洪大鈴男朋友的情況;第二件事是想辦法讓洪大鈴同學到學校一下,我們趁機觀察一下她的體形,但千萬不要點破我們的意圖,不然打草驚蛇我們沒辦法完成協助計生委調查的工作;第三件事是這個請長假的手續必須重做,現在教育局規定請長假只能請一個月,你讓家長到校重新辦一下手續,最后一欄的主管領導找我簽字就行了。還有一點一定要注意,就是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

夏志清領命而去。他的心情很頹喪,不知道這件事最終該怎么收場。不過有一點很清楚的是,重做請長假手續,最后一欄的主管領導讓楊副簽字,之所以這樣做,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校長撇清責任,這楊副可真夠肝膽的啊,怪不得校長那么喜歡他。

夏志清很快就辦好了第一件事。他平日里對班級情況很了解,知道何巧燕是洪大鈴的死黨,因此一矢中的,剛找到何巧燕詢問情況,何巧燕就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地說了:“大鈴的男朋友是他們同村的,初中畢業輟學,家里開了一家塑料加工廠,有錢著呢。同學們都很羨慕。”

夏志清追問道:“那家塑料加工廠的地址你知不知道?”

何巧燕搖了搖頭:“不知道。”緊接著她好奇地向老師打聽:“聽說大鈴懷孕了,是真的嗎?”

夏志清斥責道:“胡說!大鈴是貧血,醫院病歷卡都寫得清清楚楚的,你們不要捕風捉影,聽到風便是雨的,不要亂造謠。”

何巧燕道:“我哪里造謠了,大家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夏志清隨后又撥打了洪大鈴的手機,還是關機。他只好打通了洪大鈴母親的手機:“是大鈴的家長嗎?你好。大鈴的貧血狀況有好轉嗎?教育局新近規定請長假不能超過一個月,所以得請你帶大鈴過來重新辦一下手續。”

李秀珍的聲音聽起來依舊那么爽朗:“謝謝夏老師關心!可大鈴的病還是沒起色呀!醫生老是查不清真正的病因,這階段她的臉、手、腳竟然全部浮腫起來了!身體不好,大鈴就老是在家里發脾氣,她老是對我說,媽媽,我病成這個樣子,我再也不敢出去見人了!嚇得我把家里的鏡子全部收起來了,怕刺激到她。可她還是用自己的手機給自己拍照,一天到晚流眼淚。哎,這孩子真是讓我操碎了心。夏老師,不如這樣吧,我自己過去辦手續,行嗎?”

夏志清聽著李秀珍滔滔不絕的話,心里想:這個世界也真是太荒謬了!怎么每個人演戲的本領都這樣高超?李秀珍不去當演員,真是演藝界的一大損失。不知李秀珍要是知道了我也在演戲會做如何感想?最不幸的是,聽李秀珍如此一說,證實洪大鈴懷孕了無疑!一想到這,夏志清就手腳發軟:洪大鈴的戀愛其實在初二年就開花了,偏偏等他剛接手初三年時結果!

夏志清只好說:“既然大鈴身體這么虛弱,那你就過來辦手續吧?你什么時候能過來?”

李秀珍說:“我這幾天有一單生意要做,忙著運貨,等星期五我一定過去補辦手續。”

兩人說這樣說定了。關掉手機,李秀珍呸了一聲:“怎么這樣多事呀?要不是沖著那張初中畢業文憑,我才懶得到學校去咧。”

夏志清將情況作了匯報,楊副道:“照這情況來看,洪大鈴真的是懷孕了。舉報信上說她已懷有四個多月身孕,離生下孩子還有一段時間,但這件事還是速戰速決為好,要知道她懷的可是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都會爆炸,而最先被炸死的恐怕就是你。既然引蛇出洞不成,那我們就深入蛇穴,你去做做家訪工作,到她家看看這洪大鈴到底是不是真的挺著一個大肚子。”

夏志清為難道:“洪大鈴留給我的是她父親的地址,可她現在是住在母親這里,聽說是租了房子,也不知是租在哪里。”

楊副拍了拍夏志清的肩膀:“那就等她母親到校辦手續時套出她現在的住址吧,到時辦公室主任會配合你的。”

一想到楊副那句“先被炸死的就是你”,夏志清心里沉甸甸的。我怎么會這樣倒霉呢?怎么別的老師不會碰到這樣的倒霉事我就碰上了呢?難道我的能力真的比別人低下?一想到“無能”這個詞,夏志清的心縮緊了,他幾乎都要瞧不起自己了。要是事情曝光了,我會不會被開除?一想到被開除后同事嘰嘰喳喳的議論,夏志清簡直就要喘不過氣來。背著這沉重的心理包袱,夏志清整天蔫瓜似的無精打采,做事恍恍惚惚,攬鏡自照,驚覺鬢邊竟又多了兩條皺紋,活活成了張苦瓜臉。

妻子喚他:“志清,去買包味精回來,沒味精了,菜沒法炒。”由于工資低,平日里妻

子總是對他呼來喝去的。

夏志清忍了。妻子一年到頭難得買幾件新衣服,夏志清確實有些愧疚。眼看兒子日漸被老婆寵壞,夏志清剛要教訓,老婆就一瞪眼:“夏——志——清!你虧欠我的還少嗎?你要是敢動兒子一個指頭,我就跟你拼了!”沒辦法只好作罷。因為虧欠心理在作怪。

他應道:“好。”出門去了,回來的時候手里卻提著一瓶醬油。

一路上,他的脊椎疼得厲害,喉嚨也火燒火燎的,這兩類職業病已經纏繞他好多年了。他吞了吞口水,用手慢慢按摩自己的脊椎。教師這個職業是他母親為他挑選的,他母親告訴他:當老師有寒暑假,工作輕松,又體面。但母親并沒有告訴他教師的職業病:咽喉炎、脊椎炎。也沒有告訴他:評價一個老師的教學成績是通過一串串數字來體現,教師所有的可憐的尊嚴就集中體現在這串數字中,如優秀率多少,合格率多少,幾個人考上重點,若缺乏這串數字的支撐,教師所有的尊嚴和價值都轟然倒塌夷為平地,你會被夾在學校和學生中間像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無路可解脫。碰到洪大鈴這件事,夏志清越來越懊悔選擇了教師這個職業。沒有人告訴他,教師如此清貧,社會接觸面如此狹窄,社會地位如此之低,他是在當了教師之后才知道舊社會的行業排位的:十丐九儒,“儒”只險勝于“丐”,現在雖然是新社會了,但這個秩序似乎并沒有什么改變。那些有錢人臉上笑著說:“教師,知識分子啊。”那笑卻是居高臨下的,然后用眼睛的余光掃一掃你身上那件幾十塊錢的襯衫。

看著那瓶醬油,妻子生氣了:“你怎么搞的?最近像丟了魂似的!”

夏志清再也忍不住了,將心事一股腦兒兜了出來。妻子雖然愛念叨,但素日里也是膽小怕事的老實人,聽得呆了,不知道如何是好。當時菜也沒炒,只配著醬瓜胡亂吃完了事。天,好像要塌下來了!

夜晚難以入睡,到了后半夜夏志清迷迷糊糊地瞇了過去,突然聽到一同事快活地取笑他:“夏老師,祝賀你當了師公!你好強啊!你的學生也好強啊!要寫入校史的!”旁邊的老師有的眨眼,有的捂嘴,最后全體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哄堂大笑。夏志清驚醒過來,想起夢中景象,心有余悸:哎,這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

第二天,夏志清在辦公室里改作業,陳老師突然湊過來問道:“志清,你這幾日里天天往楊副的辦公室跑,是不是跑官呀!你老實說,是不是咱校的團委書記調走了,你就惦記上了這個位置?”

夏志清本來看到陳老師那神神秘秘的樣子,以為洪大鈴的事傳開了,嚇了一大跳,沒想到陳老師這樣問他,不禁啼笑皆非:“陳老師你想哪里去了,你了解我的,我沒有當官的本事,也沒有當官的志向。”

陳老師似乎不相信這是真心話:“那你說說你天天跑楊副的辦公室干什么?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后一句陳老師加重了語氣。

夏志清苦笑著搪塞道:“沒干什么。”心里想,自己這樣算什么?是奸還是盜?如果洪大鈴的母親知道自己肩負著觀察她女兒體形的任務,不把他看成是計生委和學校派來的特務和內奸才怪。自己真是人不人鬼不鬼了。

陳老師窮追不舍準備刨根問底,夏志清簡直沒辦法躲閃,他吞吞吐吐含糊其辭,差點口吃起來:“班級里出了點事,找楊副協商解決。”

陳老師興奮起來:“什么事?”

這次夏志清堅決不開口了:“也沒什么,已經解決了。”夏志清深知陳老師那張嘴比廣播還厲害,要讓他知道了,那不全校皆知才怪。

夏志清這邊滿腹心事,那邊科任老師又不斷地告狀,弄得夏志清嘆氣連連。老師不喜歡B班的學生,學生也不喜歡老師,彼此不喜歡,怎么看都不順眼,陷入了惡性循環的怪圈,這爛攤子真的很難收拾呢。家長摻和其中,也被擠壓著。夏志清是一個家長,他也是一個老師,他還曾經是一個學生,承受著三方的擠壓,也感受著三方的可憐。

熬到了星期五,李秀珍終于到校了。辦公室主任旁敲側擊:“你們家大鈴有沒有好點?”

李秀珍滔滔不絕說起來:“還是老樣子啊,愁死我了,已經花了我一萬多塊了,還找不到真正的病因,我要去告江州醫院,這醫院一點看病的本事都沒有,只知道往人的口袋里掏錢。我要告他!傾家蕩產也要告他!”

看著李秀珍慷慨激昂的樣子,夏志清簡直懷疑起那封舉報信的真實性,他動搖了:“這李秀珍表現得太逼真了,根本不像演戲。”

夏志清剮要張口詢問大鈴治病的情形,李秀珍的手機陡地銳響起來,談話被打斷了。

李秀珍忙著接電話:“啊?貨拉錯了地方?怎么搞的?你們這些笨蛋!怎么辦?還能怎么辦?把貨重新裝上車,再運到該運到的地方……沒見過你們這樣蠢的……”一派運籌帷幄的語氣。

李秀珍這電話一打就是八分多鐘,等她將手機塞進包里,她抱歉地笑了笑:“讓老師久等了,不好意思,家里就是忙。”

“沒關系。我們主要就是關心一下大鈴的近況。大鈴是在哪個科治療的?她的主治醫師怎么說?”

李秀珍又義憤填膺起來:“那主治醫師找不出病因,只知一味地拖。花那么多冤枉錢,我現在讓大鈴辦出院回家了。”

沒容談話繼續深入下去,李秀珍的手機又響了,前前后后共響了四次。趁李秀珍出去走廊接電話,辦公室主任朝夏志清揚了揚眉毛:“孩子不敢帶來,看那架勢,肯定心中有鬼。太會演戲了。”

正議論著,眼看李秀珍打完電話要走進來,兩人急忙中斷話題恢復了嚴肅的神情。

辦公室主任說:“不然這樣吧,我們重新辦理一下請假手續。晚上班主任上你家看看大鈴,大鈴雖然請了長假,畢竟還是學校的學生。這種特殊情況,班主任更應該關心一下。”

李秀珍一時之間找不到托辭,無奈地答應了:“好吧,我把地址寫給你,我買了新房子,目前還沒交房,目前這房子是租的。”

辦公室主任如獲至寶地把地址收起來。

夏志清道:“晚上我大概七點半左右去,要不要我叫上兩個同學一起去看看大鈴?”

李秀珍連連擺手:“不要叫同學了,大鈴生了病后很自卑,她基本上不和同學來往了,她不愿意讓同學看到她生病的丑樣子。”

重新辦好長假手續,送走李秀珍,夏志清對辦公室主任說:“晚上你跟我一起去吧!楊副不是叫我們兩個一起去看看的嗎?再說了,只有我一個人去,一個大男人專門跑上門去觀察女學生的肚皮,這像什么樣啊!你是女的,比較有經驗,也好說話。”

辦公室主任笑道:“我事情太多了,真忙不過來。不然你晚上要去的時候再給我打電話吧。”

夜幕降臨了。夏志清忐忑不安,老婆說:“人家要是知道你是專門上門刺探情報的,以后要是學生真被抓去流產墮胎,不把你恨入骨頭才怪。”

夏志清有點慌,可這是自己的工作和任務,只能硬著頭皮上。

他撥打辦公室主任的電話,怎么也打不通。看來辦公室主任是臨陣脫逃了。夏志清冷笑一聲,騎上自行車出發了。

路上,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兒,真想拐回家。他不敢想象會看到大鈴什么樣子。到了李秀珍指定的路口,他給李秀珍打電話。李

秀珍說:“夏老師,我們的小巷拐彎多,我叫我男朋友去接你。”

夏志清伸長脖子等待,這是一片還未改造的老城區,燈光昏暗,行人很少,他心里有些發毛。一陣冷風吹來,他打了個哆嗦。終于等到一個毛發粗壯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帶著夏志清在小巷里左拐右彎,仿佛穿行在迷宮里一般。夏志清努力瞪大了那雙近視眼記住方向,但腦袋里還是像一鍋糨糊。他索性放棄了努力,任由中年男子帶了他往前走。

中年男子在一幢三層樓前停下,說:“到了。”

夏志清尾隨著走進去,才知道這是一棟私人樓房,有四五戶人家合租,夏志清差點踩到二樓租戶的一只貓,那只貓豎起尾巴、弓起身子齜著牙對他虎視眈眈,幸虧主人把它叫喚走了。

進了三樓的一間屋子,大概有十平方米左右,放了電視、床、椅子。屋子里有五個人:李秀珍、中年男子、夏志清、大鈴,還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留著一撇小胡子的小青年,胳膊上刻了一條面目猙獰的龍,讓人看了有點怕。夏志清有窒息的感覺。

夏志清寒暄道:“大鈴,有沒有好點?同學們都很想你。”

大鈴叫了一聲:“夏老師,我好多了,謝謝你來看我。”大鈴竟然坐在床上,身體靠著床頭,腹部以下全被遮住了,什么也看不見。一張臉白了,胖了,脖子上戴著一條閃閃發光的白金項鏈,手腕上一只翠綠的鐲子,看起來價值不菲,都是以前在校時未看到的,顯然是新裝備上的武器,百分百是她男朋友送的。夏志清沒料到他們會來這么一手,有點懵了:總不能掀開被子看看大鈴的肚子吧?看來,人民群眾的智慧就是高。

賓主開始圍繞大鈴的病情及他們的生活情況拉起呱來,李秀珍的口才實在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一張利嘴說個不停:“大鈴從生病后總是不愿出門,醫生叮囑她要多休息。我想方設法要讓她多運動,前天帶她去鄉下散心,還買了鄉下未打農藥的木瓜回來給她吃。夏老師你也嘗一嘗,很甜的。”

中年男子順口道:“大鈴精神狀態不好,我正想過幾天帶她回安徽老家住一段時間。”

李秀珍瞪了男人一眼,使了使眼色,中年男子才發現自己無意中說漏了嘴,趕緊用牙簽叉起一塊木瓜送到夏志清面前:“夏老師,你吃木瓜。”

夏志清心里琢磨著這一家四口,就這么一間房,晚上究竟是怎樣一個睡法,他笑道:“你兒子都這么大了,很有福氣啊。”

那一家人就默許了那個小年輕是男人的兒子。夏志清吃不準這個小年輕究竟是男人的兒子還是大鈴的男朋友,他的投石問路顯然沒收到什么效果,小年輕基本不說話。

夏志清搜腸刮肚與李秀珍聊了近四十分鐘,起身告辭。雙方都如釋重負。

夏志清在迷宮似的小巷里繞了很久,左拐也不對,右拐也不對,岔道上還有岔道,第一次他走到了一條死胡同里,眼前無路可走,一堵高墻聳立,抬頭看那深黑的天空,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找不到任何光明的東西。碰壁的感覺讓他心灰意冷。愣了幾分鐘后,他拐到了另一個出口,卻不是回家的方向。左沖右突,就像一只小蟲在蜘蛛網里掙扎。突然,他感覺自行車懸空了一個臺階,還沒鬧明白怎么回事,他就連人帶車從臺階上摔了下來。還好,雖然鉆心的疼痛,但腳一瘸一拐的還能走。

終于找到了出口,城市熟悉的燈光在眼前鋪展開來。夏志清的眼眶有點熱,簡直像劫后余生。

回到家里,妻子驚呼起來:“你怎么啦?滿頭大汗的!”再仔細一瞧,丈夫的襯衫上東一塊西一塊的土跡,有個地方都蹭破了,腳走起路來也不對勁。

夏志清苦笑了一下:“沒什么,學生家的巷子太黑了,不小心摔了一跤。”

看到丈夫并無大礙,妻子催促夏志清去換洗。夏志清說:“我不想動。我想先坐一會兒。”

妻子急切地打聽:“怎么樣?”

夏志清一五一十說了。

妻子叫起來:“你要小心一點啊!不要莫名其妙就被那胳膊上刻龍的家伙揍一頓就慘了。”

夏志清喝道:“胡說。”他的心情真是壞透了,但還是堅持著打電話給楊副匯報了情況,著重說了大鈴很有可能去安徽的事:“看來她們是打算躲避一下風頭。”

楊副問得很仔細。夏志清下意識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手機已經開始發燙,耳朵有灼熱的感覺。這個月,他的手機費用已經超過一百元。

楊副沉吟了半晌道:“雖然沒看清學生的情況,但種種跡象表明這個學生確實是懷孕了。現在有一個新情況,我們發現了我們工作的一個漏洞。這學生雖然跟她母親住在一起,但她是判給她父親的,監護權在她父親身上,請假手續由她母親簽字是不算數的,沒有法律效力。我們現在調整一下工作思路,爭取說服家長讓學生辦退學,叫她父親過來簽字,這樣她超生十個八個也跟學校沒什么關系了。”

夏志清結束通話,妻子急了:“這件事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

夏志清哀嘆一聲:“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反正不死也得脫層皮!”

沮喪的情緒籠罩了夫妻二人,兩人都睡不著。看著窗外,夏志清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句詩:“月光像是寬廣的壓力。”

這時,手機突兀急促地叫了起來。這手機,簡直是追魂索命,夏志清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憎恨它。

原來是辦公室主任的電話。

妻子用被子捂住頭喃喃道:“還讓不讓人活了……”

第二天,夏志清無精打采來到辦公室里,七八名同事突然圍攏了過來,笑嘻嘻七嘴八舌地問他:“志清,聽說你升級要當師公了?”

夏志清心里一驚,強自鎮靜駁斥道:“胡說!誰說的?”

陳老師撇撇嘴:“你就別再隱瞞了,你們班上的同學都傳得沸沸揚揚了,說得有鼻子有眼。”

大家還饒有興趣地想繼續打聽細節,夏志清突然躁怒起來,拍著桌子大吼道:“別再嚼舌頭了!”

眾人討了個沒趣,面面相覷,噤了聲回頭做自己的事。因為夏志清平時為人很低調,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的,沒想到今天他這么大的反應,發這么大的脾氣。

化學老師低聲對鄰居的吳老師說:“看來志清被這件事弄得焦頭爛額了,你瞧他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眼神都呆滯了,我們還是少刺激他為好。唉,誰攤上這種事誰都不會快活。他也真夠倒霉的,這不是叫他去拿燙山芋,而是叫他去握荊棘嘛。”

夏志清剛發完脾氣,政治處主任就打電話給他:“你現在到政治處一下。你們班一個男生和高三(三)班的男生打架。”

夏志清的頭嗡的一聲響了起來,真是屋漏偏逢下雨。他機械地朝政治處走去。

處理完打架事件,剛回到家里倒在沙發上發呆一會兒,在另一間中學讀初中二年級的兒子也回來了。夏志清發現兒子的臉上有點腫,眼睛也紅紅的。夏志清有點奇怪:“兒子,你怎么了?”

不問還好,這一問問出了兒子稀里嘩啦的眼淚:“爸,我們數學老師打了我一巴掌!”夏志清心疼極了,教師打學生耳光固然不對,但他身為教師,知道兒子肯定干了什么過分的事才讓數學老師忍無可忍:“你到底干了什么壞事?”

兒子委屈地說:“我上課時講了幾句話。老師罵我長舌男,我反罵她長舌婦,她就打

了我一耳光。”

夏志清無言以對。

正在這時,數學老師在班主任的陪同下拎著一袋水果上門來了。數學老師還很年輕,可能剛畢業不久,她說:“夏老師,下午我跟夏斌同學起了沖突,我年輕氣盛,打了他一耳光,真對不起。我剛從班主任那里知道您也是老師,知道當老師的難處,請多包涵。”

夏志清委婉道:“當老師真的很不容易,常常要受學生的氣,我也知道我們家夏斌愛講話,講話常常會影響別的同學聽課,也影響老師上課,這些我都能理解。不過我們當老師的真的得注意教育教學方式,以前有一位女教師因為上課打擊挖苦一位男生,這位男生將女教師打得流產了,實在是血淋淋的教訓。如果總是年輕氣盛,是很容易吃虧的。”

數學老師有點尷尬,只得點頭稱是。

這時,楊副的電話追來了,他在電話里將夏志清罵了個狗血噴頭:“你怎么搞的?叫你要保密保密,現在弄得滿城風雨全校皆知,連教育局都驚動了,弄不好你就別端教師這碗飯!晚上把事情經過詳細寫成書面材料好好匯報。”

夏志清緊緊捂住話筒,嘴巴里吭哧吭哧地說不出話來,不時拿眼睛瞟兒子的兩位老師一眼,生怕讓她們聽見。

兩位老師滿心疑惑地走了。整個晚上,夏志清寫完了一張紙就團掉,重寫一張再團,涂涂抹抹不得要領。他支著下巴,趴在桌子上,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喊:“干脆瘋掉算了。瘋掉算了。”

夏志清被叫到教育局里匯報情況。副局長很嚴肅,詢問他班級里多少人,男生多少,女生多少,寄宿生多少,走讀生多少,平時有沒有開班會,有沒有進行思想品德教育,有沒有進行家訪活動,要查看他的班主任工作手冊,還說要叫學校派人去班級里調查學生對班主任工作的滿意程度。夏志清覺得勒在自己脖子上的繩子越勒越緊了。

夏志清第一次接觸教育局的高級領導,他睜著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睛,語無倫次,覺得自己的神經要崩潰了。

夏志清走后,副局長皺著眉頭對校長說:“我看你們這個夏老師有點糊涂,怪不得會出這種事情。”

校長對夏志清橫看豎看看不順眼,就是夏志清這個悶葫蘆擋住了他的前程。校長原想這學年過后調往教育局當中教科主任,夏志清班里出了這么一攤爛事,校長的如意算盤成了泡影。

他想:“今年絕不讓夏志清評職稱!”

局勢朝惡劣的方向發展。夏志清就像一個徒勞地想攔住一頭發瘋的公牛的人,其結果只能被這頭發瘋的公牛所撞傷。

夏志清再一次打通了李秀珍的電話:“是這樣的,昨天學校領導找我談了談,覺得像大鈴這樣的情況最好辦退學手續,如果不辦退學,那大鈴一定要到學校一趟才行。可大鈴現在的身體狀況又這么差,沒辦法到校,我看還是按學校領導說的辦吧。只請長假不辦休學也不是個長久之計,到時沒辦法參加中考,仍然拿不到初中畢業文憑。領導承諾了,以后大鈴身體情況好轉了要來復學,學校完全歡迎,只需重讀一年初三就可以了。”

李秀珍三天后給了夏志清答復,答應辦退學手續。從夏老師的家訪中,她隱約感覺到了一點危險的氣息。當初請長假只是希望能拿到初中畢業文憑,現在看來是拿不到了,因為女兒真的生了孩子,根本不可能再回學校參加中考;再者,如果不辦退學手續,看來學校還會繼續對大鈴的情況進行跟蹤,這樣彼此都累。萬一不小心讓學校發現了真相,大鈴肯定要流產墮胎,到時嫁給李超的夢影可能會成為泡影,這樣可就劃不來了。要知道,李超家的塑料廠可保女兒一輩子吃穿無憂,想來想去,干脆退學了罷。

夏志清向李秀珍打聽他前夫的手機號碼,他向李秀珍解釋道:因為洪大鈴的監護權在父親那邊,只有她父親的簽字才有效,做母親的簽字不算數。

李秀珍呸了一聲:“誰還跟那個孬種聯系啊。”

沒辦法,夏志清只好下午沒課的時候摸到郊區,找到了洪大鈴父親家。是一座低矮的瓦房。門開著,一位老太太坐在門檻上擇豆子。夏志清湊上前去:“你好啊,老人家。請問一下洪大鈴的父親在不在?”

老人家耳背,夏志清費了好大力氣才讓老人家明白他是來找洪大鈴父親的。老人家說:“大鈴父親做工去了。”

“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啊?”夏志清有點絕望了。

“晚上就能回來了。”

夏志清一看,至少還得等三個小時。如果回城里再搭車來郊區,時間也差不多了,不如就在原地守株待兔。于是就開始枯坐。要是往常碰到尋家長不遇的情況,他大半會在附近溜達溜達,欣賞一下田園美景,順手摘幾朵野花,可現在,他啥心思都沒有了,他一心記掛的就是自己身上的這攤屎。這攤屎太臭了,熏得他簡直要暈過去,他只想好好地甩掉這攤屎,好好洗個熱水澡,涂上它一整瓶沐浴露,還一個清潔的自己。

百無聊賴中,一個身影往瓦房走來,洪大鈴的父親收工了。聽明夏志清的來意,洪大鈴父親破口大罵:“這死孩子,她既然投奔她母親去了,還拿她的事來煩我做什么!”

這男人罵罵咧咧,說什么老不要臉的生下小不要臉的。夏志清不知這男人是有所實指還是虛指,賠著笑臉好說歹說,將退學表格遞到男人手里請他簽字。

洪大鈴父親是個煩躁的人,耐不住纏,問道:“簽在哪里?”

眼見洪大鈴父親的簽名終于落到了實處,夏志清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好了,這件事終于完結了。不再沒完沒了了。

他對男人說:“大鈴身體不好,你要多關心她。學校歡迎她身體好了再來復讀,不然讀了兩年多初中,拿不到文憑怪可惜的。”

正說著,他的第二任妻子回來了,一聽到大鈴的名字,立即豎起眉毛拉下臉來:“這小妖精怎么啦?以前在家里沒有一天不跟我對著干的。”

男人顯然對第二任妻子有些畏懼,趕緊表明立場道:“我早已跟大鈴恩斷義絕了,就當做我沒生過這個孩子。”

夏志清訕訕地起身告辭。洪大鈴父親簽了大鈴的退學手續,那洪大鈴的事就再也跟學校無關了,想到這里,夏志清長長地松了口氣。

回到家里,夏志清向妻子宣告:“解決了。洪大鈴退學了。”他虛脫似地陷進沙發里。妻子聽后笑逐顏開:“總算守得云開見月明了。我叫兩個菜,今天晚上咱們喝一杯。”

夏志清擺擺手:“改天吧。我頭疼得厲害,好像要裂開似的,我想早點休息。”

夏志清高高興興過了半個月,沒想到等待他的還是一場噩夢。那天,他像往常一樣到了辦公室里,發現所有的老師面容怪異,見他走進來就更加不自然起來。辦公桌上攤著一份大大的江州晚報,夏志清抓過來一看,有張照片赫然紙上。旁有大標題:“河西中學生未婚先孕,青少年性教育日趨嚴峻。”

夏志清眼前一黑,兩位老師趕緊將夏志清扶到椅子上坐了下來。

夏志清極力辯解道:“洪大鈴已經辦了退學手續,她已經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夏志清恨死了那名好事的記者。洪大鈴趕在登報之前退學,學校就不必承擔相應的實際責任,然而,報紙這么一登,河西中學一下子成了全市的明星學校,一人一口唾沫,河西中學就沒有退路了,惡劣的影響已經造成。

夏志清只覺頭腦里好像有幾千架飛機飛

來飛去橫沖直撞轟轟亂響,整顆頭都快爆炸了。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里面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姓夏的!你這個狗雜種!你是婊子養的!我要滅你全家!我要讓你斷子絕孫!”

夏志清像被燙著了手似的扔掉了手機,眼神渙散,他突然瘋跑起來,往校門口沖去。一邊跑,一邊喃喃道:“我自認是一個好人,為什么卻弄到所有人都恨我的地步?洪大鈴一家恨我,學校責備我,為什么?為什么?”

楊副在半路上怒氣沖沖地攔住了夏志清,夏志清神智已經不大清醒了,但楊副怒氣之下沒有觀察到夏志清的神色不對,幾乎是半拖半拽把夏志清弄進了校長辦公室。

所有的學校領導都在。

每個人都說了話。

先是書記說。

夏志清渾身顫抖。

接著是校長說。

夏志清臉色鐵青,眼里放出異樣的光。

再接著是副書記說。

夏志清的牙齒在咯咯作響。

緊接著是副校長說。

突然,夏志清舉起整個茶盤狠狠地擲到地上,隨后手舞足蹈起來,他跳到茶幾上做機關槍掃射狀:“你們還敢罵我?我統統把你們槍斃掉!”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夏志清瘋了。

得了中度精神分裂癥的夏志清已經不適宜教書了。他時常在校園里流連,嚴重干擾了教學秩序。他每天都要準時到校長辦公室報道:“校長,讓我教快班吧,我做夢都想教快班,我想得都要流口水了。”

校長只好賠笑敷衍:“好好,讓你教快班。”

夏志清卻變臉了:“你們騙我!你們統統騙我!你們這些騙子不得好死!你們整天在背后說我的壞話!你們別欺負我!我是有后臺的!我三舅的大姨子是教育局長的二弟妹!”說著掄起煙灰缸就砸向立式空調,校長急了,心疼得嘴里直抽冷氣,這海爾立式空調,3P的,可是值七千多塊錢呢!他急忙抄起電話找保衛科:“你們趕緊來人把夏志清給我拉出去,以后看見他就不要放他進來!”

可夏志清總有他的辦法。他爬圍墻。神不知鬼不覺地,他又在校長辦公室做客了。

夏志清的老婆,這個叫翠鳳的女人,她的天全部塌了。夏志清動不動就給她一個耳光:“坐好!上課不能玩手機!”捂著火辣辣的左臉,男人的掌力讓她眼冒金星。世界一眨眼變成了黑色。翠鳳的心比黃連還要苦。

夏志清的兒子,他的天也塌了,地也陷了。同學們七嘴八舌地詢問他父親的情形:“你爸爸瘋起來是啥樣的?”

夏斌漲紅了臉,揮舞著拳頭大吼:“我爸爸不是瘋子!不是!他沒瘋!”

男同學就笑起來:“夏斌爸爸當老師當出了神經病,要是咱們的老師全瘋了那該多好啊!”

另一個男同學笑道:“看,家里有個大瘋子,就出了個小瘋子!”

夏斌對著那位笑得最兇的男同學的鼻子一拳就打了下去:“看你還笑不笑!我讓你哭!”

那位挨打的同學慢慢地倒了下去,鼻血蚯蚓一樣蜿蜒流下來。教室里開始有人尖叫。夏斌一腳踹翻了一排桌椅:“老子不上學了!”

夏斌從此在網吧里流連。他對使他丟臉的父親一肚子怨氣。有一次,翠鳳聽到父子倆離家門口越來越近的聲音。她緊張地到了門口。兒子一把揪著父親狠狠往房間里拖。夏志清掙扎著,兩人喘著粗氣。兒子吼道:“他又跑到集市上丟人現眼去了!”翠鳳看得傻了,不知要不要上前。兒子把夏志清拖進了飯廳,他的頭皮都紅得透出光來,脖子上的血管漲得像要爆開。夏志清一看到翠鳳拼命要推開兒子,兒子突然就掄了一巴掌上去,非常響的一巴掌,就打在夏志清的耳朵上。夏志清猛然勾下頭,對準兒子的胸口撞來,兒子閃了一下,扳住父親的肩膀,又是一巴掌摔了上去。翠鳳叫了起來,不能啊,兒子!

兒子將夏志清使勁往墻上推。夏志清踢起腳,反而招致兒子更猛烈撞墻。翠鳳奔過去,使勁用手把兒子和他父親分開。兒子怒吼著一抬手肘,把翠鳳頂得痛得喘不過氣來,翠風蹲了下去,能說話的時候,她哀聲喊著,夏斌,你會打死爸爸的!

兒子一口痰啐在夏志清臉上,去死!為什么不去死!死了我就再也不用找你啦!

聽說學校有意向準備上報教育局取消夏志清的教學資格,夏志清柔弱的妻子,揮舞著一把菜刀沖進了校長辦公室,“撲”地一聲將菜刀砍到校長辦公桌上:“志清是被你們逼瘋的!你們要是開除他,我就跟你們同歸于盡!”

教育局出于人性化考慮,保留了夏志清的教學資格。

兩個月后,所有的校長都拿到了一份課題:研究教師的心理健康。

拿著這份課題,校長朝窗外看了一眼,深秋了,樹木開始枯黃了,片片黃葉正在往地上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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