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整體性是人類文化的精神血脈,但以物質、工具、技術為主要支撐的現代性實踐導致了文化被切割成碎片,肢解了文化的整體性。因此,文化哲學在對人的主體性價值的探尋中關注完整的生命存在方式并致力于“完整的人”的塑造,致力于通過文化的整體性價值來表達人類理想。全球化使世界文化正在發生著整體性變化,為重建文化整體性提供了契機。文化全球化所呼喚的文化創新主要包含全球文化一體化、科學與人文的融合、個體與類的統一這三個基本方面。
關鍵詞:文化;文化整體性;“完整的人”;文化創新
作者簡介: 鄒廣文(1961—),男,內蒙古赤峰人,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文化哲學、當代社會發展理論研究。
中圖分類號:B2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9)03-0006-07收稿日期:2009-02-25
當代加拿大學者保羅·謝弗(D.Paul Schafer)在其著作《經濟革命還是文化復興》中指出:人類正在迎來一個“文化時代”而取代即將過去的“經濟時代”。文化時代到來最突出的標志就是當今世界正在發生的整體化轉變、環境保護運動、人類需求的新認識、為平等的斗爭、認同之必要性、對生活質量的追求、對創造力的重視以及文化作為一股重要影響力的興起。他認為:“這樣一個時代的主要結果是,在其包括一切的結構中,文化和民族文化、整體論、人民、人道關懷、共享、利他主義、平等、自然資源保護、合作以及精神文明和環境保護,將獲得優先發展地位。這就有可能降低人類對于自然環境、自然資源和其他物種的需求,同時也能夠把財富、收入、資源和機會更平等地分配給全世界所有的人民和國家;同時,這種時代還將把人道主義推向一個更加強大的地位,使地球文明的未來發展方向得到切合實際的、持續連貫的確立。” [1](P9)
謝弗的觀點對于我們中國當下的文化實踐具有啟示意義。文化哲學既然是一種透過文化對象而對人的本質和主體性的根本理解,是關于人的自我意識和自我創造的實踐智慧,那么,對文化作整體的觀念把握和建構,就是其義不容辭的時代使命。我們應以一種整體意識去關注世界、關注人類的生存狀況、關注文化的發展,這也是當代文化哲學研究的重要問題。
一、整體性是文化的精神血脈
的確,全球化使世界文化正在發生著“整體性變化”,這是一種“格式塔”(Gestalt)的轉型過程。在19世
紀以技術理性為中心的時代,人類往往忽視了事物之間潛在的相互影響和相互依賴的關系。但是,在今天的全球化時代人們忽然發現,個人、機構、家庭、民族、社團、城市、地區、國家、大洲、世界,這些要素之間無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由此我們不禁想起,1871年英國學者泰勒在其所著的《原始文化》一書中曾經把“文化”定義為復雜的整體,它包括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習俗,以及其他任何人作為社會成員所具備的能力和習性。無獨有偶,美國學者本尼迪克特在其1934年出版的《文化模式》中也強調文化的整體意義,她認為所謂整體,并不單純是所有部分的總和,而是各個部分相互關聯的結果,它所帶來的是一個新的實體。
人類整體性不僅指空間整體性(世界化、普遍性交往),也指時間整體性(歷史的當下化、與歷史的血脈相連)。在黑格爾看來,整體性是“真實的事物”的品質,它應具有有機性、復雜性、多樣性特點。從根本上說,人類文化是歷史性的、精神沉積性的。文化是標志人類生存樣式、意義規范和可能發展方向及道路的整體性范疇,真正的歷史文化對于個人存在具有整體性和根源性意義。人類文化整體性所彰顯的是主體對內在生命的體驗、對完美人性的訴求、對生活世界的熱愛與眷戀、對情感和精神的信心以及對自然的敬畏與親近。
喪失了整體性訴求,文化就可能走入歧途。今天,人們之所以開始關注文化的整體性問題,是因為全球化實踐極大地拓展了以物質、工具與技術為主要支撐的現代性維度,甚至將其視為現代性的全部價值內涵。這種傾向導致文化被切割成碎片,其豐富的人文內涵被肢解了。結果,我們所看到的現實往往是:整體被片斷、表面、瞬間所取代,價值被惡搞、扭曲、變形所取代,目的被當下、虛幻和刺激所取代。這一點即使在人文學術領域也未能幸免,環顧當下的中國學術,思想創新退化為知識生產,對社會生活的全面理解退化為學科化的零碎信息。
我們需要警惕文化整體性的消解。文化和價值是不可分割的,因為只有未經技術化的文化才可能保持完整的人文性。人文的意義就在于體現人的生命和精神。文化哲學作為人類文化整體時代的一種哲學表現形式,它應該體現理論與實踐的雙重自覺,應該是自上而下的思辨哲學傳統與自下而上的經驗哲學傳統的辯證綜合。在這種綜合中,文化哲學預示著人類活動方式的重大轉折。傳統哲學側重解答人類認識活動的本原、根據和手段,主要探尋認識如何可能,怎樣達到認識和實踐的目的,等等,而文化哲學則以檢討人類文化創造的結果為起點,主要回答當代文化實踐的價值、文化對人類生活的規范意義、文化進步與時代精神的關系以及當代人類的生存方式和發展方式,等等。顯然,文化哲學作為一種對人類文化活動及其結果的系統反思形式,它并非是“文化”與“哲學”的簡單組合,而應將其看成一種具有內在邏輯聯系、表達和反映時代精神的一種新的哲學形態。這種哲學形態一方面通過對人文精神的反思而構筑各種具體文化理論研究的學理基礎,為具體審視各種文化實踐提供基本的價值參照;另一方面則把目光投向包括科學、宗教、倫理、語言、藝術等在內的全部文化領域,從而在廣闊的背景中追索、表達生活理想。
文化是人的主體性的體現,是人類所獨有的生命存在方式,文化的發展表征著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動態聯系,因此也是人類文明與進步的歷史表達。所以,文化哲學作為技術與人文、理性與價值的對接,不是通過文化的某一層面來表達人類的理想與進步,而是通過人類文化創造的整體性價值來表達人類的理想與進步。這種文化的整體性進步并非簡單的文化積累,而是一個復雜的文化選擇過程。人類歷史的每一次進展,一方面為現實人生營造了新的物的結構,產生了更多的物質產品,因而都再一次滿足了人的無止境的物的要求;另一方面歷史進步也意味著人類對物的異化的消解,對人作為自由存在的發現、對人與人關系合理性的提升以及對物的交換的揚棄。當歷史表現為物的增值的同時,也應表現文化的勝利,用馬克思的話說,表現人向真正人的回歸。總之,從文化對人的生存和發展的意義看,我們說,文化哲學就是對主體文化創造自由的確認與解答。
馬克思當年曾經明確指出:“現在的社會不是堅實的結晶體,而是一個能夠變化并且經常處于變化過程中的有機體。” [2](P102)面對即將到來的文化時代,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將是一個有機的文化時代,不論在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互相聯系、互相依賴、有機統一、綜合平衡的重要性將重新被人們認識。一個世界,多種聲
音,堅持和而不同,世界文化才有創造的活力。面對文化的整體性價值呼喚,人類需要在思維方式和個體完善兩
個方面實現一種自覺。
二、整體意識關照下的“完整的人”
時代的發展要求文化哲學訴諸一種整體性視野,在對不同領域文化發展現實的考察與分析中,將它們放到人類文化實踐總體過程中來凸顯其應有的人文價值,以期達到在對人類文化總體價值通觀把握的基礎上,預見人類文化未來發展的基本趨勢,為人類文化的價值整合提供方法,從而使人的文化實踐具有高度的目的性與自覺性。
馬克思當年曾經憧憬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是“人以一種全面的方式,就是說,作為一個總體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1](P85)。這里所講的“總體的人”也就是“完整的人”,是技術與精神的平衡。塑造“完整的人”是人類整體性發展實踐的核心目標。
現代生活極大地拓展了物質技術的空間,而精神空間卻不斷地被物欲所填充。在一個工業化、技術化的社會里,如何保持物質技術與精神情感之間的平衡協調,使人不至于淪為“單向度”的工具,這一嚴重問題日益引起思想家們的關注。海德格爾曾指出,現代技術以“預置”(bestellen)的方式展示物、構造世界。預置就是為著單純的目的、留取單純的功能、指向單純的存在者的某種關系網絡,它原則上不考慮豐富而復雜的物之物性(即“天地人神”的四重性)的保有,使得“物”都成了“設置物”(Bestand)。信息時代的來臨使我們的物質生活范圍和內容大大擴展,可我們卻也逐漸意識到,信息的充斥導致了生活中直接經驗的退化。在技術與商業合謀構筑的規則、范疇、程式中,人們真正的內在世界被遮蔽了,傳統生活世界對人類精神的“人道關懷”也隨之消失。這樣,在追求物質與技術的道路上,我們不經意丟失了本真自我,并導致自我與他人、人類與自然、現代與傳統之間漸行漸遠的疏離。
所以,對于“工具”我們必須賦予其一種全面的人性,從而使工具在對對象世界的創造中展示出復雜多樣的文化規定性,從各個方面展示人類生活的價值與意義。21世紀人類所面臨的種種危機和困境,從根本上說并非由于我們的認識水平不足所致,而在于我們對自身的無知。我們還沒有充分認識人作為主體性存在其根本的價值取向是什么。我們的確擁有令人目眩的大量的知識,但在對人的存在、行動和幸福最為重要的領域,我們卻往往缺乏深層次的思考。人認識外物的知識與體悟內心的知識的不和諧,造成了人所應有的內在力量、能力和智慧與關于自身所達到的認識之間的巨大落差。要擺脫人類的困境,必須使人類對自身的認識來一次徹底的變革。在馬克思看來,文化的進步說到底是人的進步,這種文化與人的進步是通過向內與向外兩個維度同時展開的,向外表現為技術世界和文化符號的形式,向內則是人的實踐的諸感覺(視、聽、嗅、味、觸、思維、觀照、意志、愛,等等)的質的生成。在這種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的協調一致中,人們“能認識和領會真正合乎于人性的東西,使他能認識到自己是人”[3](P166-167)。物化導致了人與自然的隔絕,人無法實現自己的真正本質。這種價值目標的單一化必然導致社會發展目標的單一化,因而,社會所致力的豐富多彩的文化發展目標也就不可能實現。因此,我們在使用技術時,必須仔細考察技術的目的性,考察人對技術的文化態度。人之作為主體性存在,技術理性只是其規定性之一,它并不完全代表人的終極價值和最高目的,因此必須在更廣泛的視野中拓展人的主體價值。著眼于“完整的人”的塑造,我們的教育理念不僅要有“認知目標”(cognitive objective),更要有“情意目標”(affective objective);不僅著眼于智力開發,更要致力于人格的全面培養——培養個體的健康情感、塑造個體的健全人格、開發個體的各種潛能。總之,教育應把社會的發展和人的潛能的實現作為它的目的。結合當代中國文化發展的現實來說,我們要把中國的現代化理解為一種以人的現代化為核心的系統工程,特別是應把培養人的主體自覺意識(具體表現為諸如民主意識、生存環境意識、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等)當做首要任務來抓,從而使全體公民以一種健康開放的心態迎接未來。
三、整體文化訴求中的文化創新
在人類文化的整合進程中,不能回避的一個話題就是文化創新。但筆者以為,由于文化發展的特殊性,我們應該謹慎使用“文化創新”這一概念。眾所周知,在社會生活實踐中,相對于物質層、制度行為層,人的精神文化層面的變遷是最為遲緩的,不是一蹴而就的。文化是一條河,是一條從“過去”經“現在”流向“未來”的河,它生生不息,我們很難人為割斷文化的血脈。更確切地說,文化總是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張力之中發展前行的。傳統文化是在不斷創造中形成的,又是在不斷創造中被突破和創新而走向現代的。
文化創新,必須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找到一種平衡的支點,尤其是要慎重地對待自己民族的文化傳統。因為文化傳統對于每個人、每個民族說來,都是一種無法拒絕的存在,我們不可能超越民族傳統的觀念意識。我們始終只能在民族傳統文化中進行理解。不管意識到與否,文化傳統總是影響并形成我們,始終是我們的一部分,存在于人的每一個成長階段,存在于這種當下生存活動的方方面面里。
文化傳統是我們進行新文化實踐的前提,在現實的文化實踐中我們對原有傳統進行著調整、修正和補充,我們就這樣參與了傳統的創造。傳統文化也就是這樣存在、發展和延續下來的。顯然,任何一種新文化,不可能是無源之水,它必然要在傳統文化的母體之中生長出來。從傳統文化到現代化文化,是一種既對立又統一的文化生長過程。因為,現代化在其本質上又是一種新文化的創造,不可能從傳統中自然而然生長出來,因此需要我們用時代視野和開放的心胸去吸納人類的各種先進文明成果。筆者認為,當前對文化創新的探討應主要從以下三個問題入手:首先,從空間上說,需在全球文化一體化的層面上思考人類文化的前景;其次,就文化的內在機理來說,應從科學與人文的關系入手構建健康的文化形態;最后,在文化的生存論基礎方面,要實現個體和類的統一為文化整體性的重建奠定基礎。
(一)全球文化一體化
在人類文化一體化發展的今天,東西方文化的沖突與融合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只是由于東西方文化發展歷史階段的落差,使得東西方文化的溝通很難在一種平等的層面上展開。從文化哲學理論上講,溝通總是雙向的,是文化主體之間的“對話”過程,因此對雙方來說都是一種主動性行為。然而這種文化價值層面的信念并不能等同于文化溝通的現實。按照美國學者亨廷頓的理解,文明在本質上是沖突的,而且文化越發展,這種沖突越明顯。因為不同文明在語言、傳統以及宗教和價值觀上的差異是基本的、長久的,過去人類的歷史已說明,文明差異引發的沖突最為持久和暴烈。與政治經濟相比較,文化上的特點與差異很難突然發生改變,也更不容易妥協。而且隨著不同文明之間的人們相互作用的增長,強化了人們對文明之間的差異性和文明內部共通性的認識,不同文明間的互動強化了文明的主體意識,激發起那些擁有各自歷史的文明間的敵意。
亨廷頓的話不無道理。從人類文化的現實沖突、融合的視角看,簡單否認亨廷頓的觀點并不意味著問題的真正解決。從文化史上看,對待不同文化間的差異性往往表現為三種不同的態度:第一種是對凡與自己文化不同的異質文化,一概視為異端,必征服之、同化之,以致滅絕之而后快;第二種是承認異質文化的價值,但只是作為珍稀的收藏、獵奇的點綴或某種可供研究的歷史遺跡,這實際上排斥其在現實生活中的作用,抽空其生命,欣賞其空殼;第三種是一種文化相對主義的態度,這是將事物放到其自身的文化語境內進行觀照的一種方式,它贊賞不同文化的多元共存,反對用產生于某一文化體系的價值去評判另一種文化體系,即承認一切文化無論多么特殊,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而應受到尊重。
上述三種態度中,第三種態度較之前兩種態度確實更有合理性與寬容性。但是,如果我們進一步追問,千差萬別的文化中有沒有普遍認同的東西呢?在眾聲喧嘩的多元文化中是否仍然會體現出某種共同規律、某種文化理想的共性和“是非”標準呢?面對21世紀,我們必須超越亨廷頓等人的視野,去進一步思考這一更高層次的問題。
對這一問題的思考無疑應該立足于時代性視野,即人類文化的一體化發展的現實。當代世界文化的發展,使人類的交往已經擴大到全球范圍,形成了世界性的普遍交往。這使得東西方文化之間大大增加了相互了解的機會,增強了相互間的對話。它正在為東西方文明在求同存異的原則下走向團結,走向文化融合,從而為避免或減少彼此間的對立和沖突提供現實基礎。我們誠然不應漠視東西方文化之間有利益的沖突,有語言、信仰、價值觀念等的差異,然而這種沖突和差異,只有在不斷的交往之中才能和解,才有可能逐漸尋找到解決途徑。文化一體化發展時代的到來只是表明了全球合作的可能性進一步加強了,東西方文明有可能在一種新的層面上增加溝通,這并不意味著沖突的解決,要使可能性變成現實性也許還要走漫長的路。
在現時代,東西方文化的溝通應提倡的一個基本原則是“促進全球文明,保護民族文化”。一種全球文明的視野只能在文化開放的氛圍中確立,只有當人們更多地注意全球問題或全球文化時,針對某一民族文化內部問題的解決方案才是真正有效的。也許正是在文化封閉的狀態被打破之后,在全球文化的觀照下,東西方文化都重新發現了自己文化的根。人類文化發展的未來前景,必將是文化的全球化與文化的多元化的并存共進。或者用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的名言來概括:“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就是各自以自己的文化為榮并發揚光大,尊重、寬容、欣賞其他文化,各種不同的優秀文化共生共存,目標是達到天下大同的理想。
保護民族文化,并不是像對待古代文物那樣把它與周圍世界隔絕開來,相反,一種文化只有與時代相適應,跟上時代前進的步伐,既不斷地更新和發展,又不失自身傳統的特色,才是有生命力的、根深葉茂的文化。民族文化需要在與外部環境、外來文化的不斷撞擊中得到錘煉和發展。
總之,在文化一體化時代,中國文化走向世界,東西方文化進行有效的對話,是一種不可逆轉的趨勢。中華傳統文化具有悠久歷史,是人類文明的一個獨特的部分,其中所凝聚的生活、實踐智慧和審美的魅力、情趣等,通過在世界文化格局中的交流、碰撞,必將顯示出其勃勃生機,成為超越時空的世界文化精神中具有獨到魅力的部分,為中華民族爭得更多的世界性聲譽。東西方文化的交流必須激活各自文化的潛在生命力,使文化煥發出新的生機,“一個世界,多種聲音”是必然的趨勢。
(二)科學與人文的融合
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的統一與合流,將為人類未來文化的整合展示光明的前景。
本來,人與自然是人所面對的兩大對象和需要處理的一對關系,也是文化的兩大主題。科學理性的弘揚彌補了人文文化對自然研究不足的缺陷,同時也顯示了人類理性思維和改造自然的偉大力量。人文文化則展示了人性的尊嚴和價值,是對科學理性文化的必要補充和導引。
從文化哲學的視角看,科學與人文的融合是完全可能的:科學與人文兩極既相互區別又相互滲透,共同構成了人類文化的統一體。科學與人文有著共同的現實基礎和內在根據,其中根本的道理就在于,科學和審美能力之間的倫理準則、哲學方法和藝術想象以及其他種種人文旨趣,都具體地影響科學與人文原本就具有的內在的一致性和統一性,統一的基礎就在于人類生活、生產的實踐活動是統一的、完整的,而科學活動和人文活動都是這個統一的人類實踐活動的內容,所以,它們的統一就植根于人類現實生活本身。雖然科學與人文之間存在著差異,即前者主要關涉到事實,后者主要關涉到價值,但這兩者都統一于人的實踐活動,尤其是這一活動的基本形式——生產勞動中。另外,科學與人文有著共同的追求目標,這就是追求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在科學活動中,科學家的價值觀、人生觀、情感影響著研究的思路和結果,這就決定了科學必然與人文相關聯,而科學的發展也離不開一定的人文環境,科學的應用也必然產生出特定的人文效應,這就使得人文必然與科學相互關聯。
人類的文化實踐已經表明,科學與人文對人類的幸福都發揮著重要的作用:科學技術為人類提供幸福的物質條件,人文手段則提供幸福的精神條件;科學技術使人享受物質生活的富裕,人文手段則使人獲得精神生活的充實;科學技術解決人的生理健康,人文手段解決人的心理平衡問題;科學技術使人獲得現實的利益,人文手段使人享受到理想的快樂;科學技術以實在的方式讓人感到適意,人文手段以超越的方式使人體驗怡然自得的意境;科學技術將有限的、具體的滿足賜福于生活,人文手段將無限的、永恒的激情灌注于人生……對科學的人文理解已經不僅是關心人、生命、人的生存狀態、人的幸福、人本身的價值的人文思想的當代呼聲和要求,也是科學能夠得以健康發展的需要。科學的發展離不開人文思想的指導,同時科學實踐中使用的方法也蘊藏著豐富的哲學內涵,而這些哲學營養對人文思想也會有所啟示,比如后現代思潮就與后現代科學的發展密切相關。所以,科學與人文之間在保持適當張力的同時,將會逐漸走向融合。
科學的發展只有加入了人文關懷,才能有助于我們走向整體的幸福。沒有與人文融合的科學是止步不前的,是不存在的。科學在追求真理的進程中,無時無刻不需要人文作為方向性的思考、意義性的思考。在科學進程中需要人文關懷的同時,科學所帶來的“產品”也是需要人文的方式來解決的,而且似乎只能訴諸人文的幫助。這個“產品”到底該不該用,為什么要用,用在哪里,什么時候用等問題,科學本身幾乎手足無措。科學的發展呼喚人文關懷,人文的發展也離不開科學的養分。我們越是深刻地理解科學與人文各自鮮明的文化特征及二者在方法、價值上的差異,就越能感到兩種文化的互補性及其相互整合的必要性。
既然人的全面發展是我們當代文化創新的出發點,所以在今后的人類生活實踐中,對于科技文化存在的若干盲區,需要人文之光去照亮,而人文文化又需要科學文化的滋養使之清晰化、形象化。誠如著名物理學家、諾貝爾獎獲得者李政道所言:“科學和藝術是不可分割的,就像一個硬幣的兩面。它們的共同基礎是人類的創造力,它們追求的目標都是真理的普遍性。藝術,例如詩歌、繪畫、音樂、雕塑,等等,用創新的手法去喚起每個人的意識或潛意識中深藏著的已經存在的情感。情感越珍貴、喚起越強烈、反響越普遍,藝術就越優秀。科學,例如天文學、物理、化學、生物學等,對自然的現象本身進行新的準確的抽象……盡管自然現象本身并不依賴于科學家而存在,但對自然現象的抽象和總結屬于人類的成果,這和藝術家的創造是一樣的。科學家追求的普遍性是一種特定的抽象和總結,它的真理性植根于科學家以外的外部世界。藝術家追求的普遍性真理也是外在的,它植根于整個人類,沒有時間和空間的界限。因此,科學家和藝術家都在追求真理的普遍性。” [4]總之,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的融會將是人類未來文化的希望之所在。
(三)個體與類的統一
協調個體與類的關系是未來人類文化整合的又一重要內容。個人與類的關系,歷來是一個為思想家們所殫精竭慮以圖圓滿解決的哲學難題。自從人類社會產生起,這對矛盾就已經存在,而在不同的社會形態中,二者的矛盾沖突具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看來,個人與類(社會)是一個相互聯系的矛盾統一體。個體是相對于人類而言的個人,是具有社會的、精神文化的和自然生理特性的單個存在物。而“人類”亦不是單個個體的簡單相加,而是一定數量的個體以一定的社會關系和聯系作為共同紐帶所組成的人的集合體。“個體”與“人類”的這種相關性表明,作為個體,因其是群體和社會的活的細胞,其價值實現只能在與人類群體的關系中才能呈現;而與之相應,人類(社會)作為個體得以存在的條件和方式,唯有個體的積極性、創造性充分發揮出來,其自身的價值才能真正體現。
有關個體與人類社會的辯證關系,馬克思曾有一段精當的闡釋。馬克思從歷史的角度考察了這種關系的動態變化,他認為個體與人類社會的關系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歷史地發生著變化的。具體說來,人的生存和發展要經歷三個階段或形態,即:(l)自然發生的“人的依賴關系”是人的最初存在形態;(2)“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構成人的發展的第二種形態;(3)“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生產能力成為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是第三個階段”,也就是可以預見的最高形態[5](P104)。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馬克思曾以歷史主義的態度高度評價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對個性解放的意義,認為資本主義以“物的依賴性”沖決了宗教神學對人的束縛和奴役,這是一個巨大的歷史進步。但是,馬克思同時也指出,這種以崇尚物質享樂為取向的人的解放也是對個體感性欲望的一種放縱,對個體地位的強調同時卻忽略個人與社會的協調,社會的價值和理想被淡化了,結果造成個體與社會的尖銳對立:精神頹廢、信仰喪失、道德滑坡、人際關系冷漠、社會秩序緊張。也正是基于這種考察分析,馬克思才提出了“人的全面發展”的社會理想。而這種“全面發展”的題中應有之義正是個體與人類社會的和諧關系的確立,因此馬克思特別強調:“正像社會本身生產作為人的人一樣,社會也是由人生產的”,“應當避免重新把‘社會當作抽象的東西同個體對立起來。個體是社會存在物。” [6](P83,84)
在當代社會生活中,知識的發展和文化的發展都呈加速度態勢,人類作用于對象世界的能力增強了,個體的內在精神世界也相應變得異常復雜和敏感,一味地向外追尋、一味地向物的世界“進軍”,導致了人的世界荒蕪,人賴以確證自身的家園——社會關系也日趨緊張。在這種背景下,重新確立個人與類的和諧便成了當務之急。誠如高清海先生所指出的:“人類在經歷了群體本位、個體本位之后,正在走向類本位的時代。”[7](P115)“人,按其本性來說,就是一種類存在物。人的類本性表明,人只能存在于同他人內在統一的一體性關系中,也只能存在于同外部世界即人的對象性存在的內在統一的一體性關系之中;而且這種一體性的關系不但構成人的有意識的活動的對象,而且還是人的自為活動所遵循的基本原則。”[7](P117)按照這種哲學思路,個體與類的統一不僅僅是“人類”本身,更是個體與其生存環境的和諧——走出“人類中心”,在更高的視界上體味“生”的意義和價值。
我們認為,在現時代強調個體與人類的統一,其意義是深遠的。首先,它是有效解決目前人類生存危機的前提條件。眾所周知,當前人類面臨的最大的困境是一系列“全球性問題”,如環境污染、生態失衡、能源危機、人口爆炸等,這些問題的出現顯然與人類自身的文化取向、態度,與個體對自身本性和地位的意識有著密切的關系。全球性問題的真正解決,有賴于每個民族、每個個體跳出狹隘的自我利益的視野,從人類甚至從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角度去思考問題。如果不能實現這種文化超越,全球性問題便不可能真正得到解決,人類的生存危機也不可能真正得到扭轉。其次,它也是真正克服人的信仰缺失,促進自我健全發展的前提條件。在當代生活中,隨著人們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生存的意義、人生的信仰等問題成為越來越多人關心的問題,精神生活的滿足和充實開始成為人們追求的重要目標。西方文化發展的歷史表明,在個體普遍主體化之后,人們感到“小我”狹窄空間的窒息,感到對物的占有其結果只是物理的、量的擴張,對生存的質量并無根本改善。在這種情況下,從“大我”中尋求廣闊的天地,通過關心、幫助他人,關心人類的命運前途來感受人生的價值,體驗人生的樂趣并達到心靈的充實,這已為越來越多的人所認同。最后,個體與人類的統一也是真正實現人類文化綜合創新的前提。如前所述,在人類文化一體化發展的背景下,任何個體的文化實踐行為都離不開所處歷史時代的文化整體的價值,即受整個時代文化價值力量的制約。因此,作為文化個體,只有充分地意識到這一點,才能有效地調整自己的文化價值取向,自覺地把自我的文化實踐行為與時代文化精神有機結合起來,使自己的文化實踐真正成為時代精神的生動體現。在這種情況下,人類文化的整合才真正為個體所認同,也就是說,這種文化整合才是真實的、富有意義的。
參 考 文 獻
[1]保羅·謝弗. 經濟革命還是文化復興[M]. 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
[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4]“科技苑”第24期[N]. 光明日報,1996-06-24.
[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6]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 北京:人民出版社, 2000.
[7]高清海哲學文存, 第2卷[M]. 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 1997.
[責任編輯李小娟付洪泉]
Cultural Innovation in the Era of Human Holistic Development
ZOU Guang-wen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China)
Abstract:Wholeness is the energetic blood vessels of culture. However, the social practice of modernity, which is supported by materials, tools and technologies, leads to the abruption of culture, so that the amplitude of culture is destroyed. As a result, in the study of human beings subjective value, culture philosophy researchers must pay close attention to the wholeness of the beings, and concentrate on the cultivation of “whole human beings”. Through the wholeness value of human culture, we will express human beings idea and advancement. Globalization is causing the world culture having the character of wholeness,providing a chance to reconstruct cultural wholeness. In cultural innovation, intercommunion between the East and the West, integration between science and humanity, unity between the individual and the species, are the three basic aspects that can embody the value appeal of cultural wholeness.
Key words:culture;culture wholeness;“whole human beings”;cultural innov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