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國傳統少年司法曾經長期不受正當法律程序的約束,這樣的特例被認為是為了有利于保證罪錯少年獲得最有利的處遇。但這樣的觀念和實踐在1967年高爾特案件后開始改變,罪錯少年也逐步獲得了類似成年罪犯那樣的正當法律程序權利的保障。與美國少年司法進行正當法律程序改革之前相似,中國目前對于具有嚴重不良行為的少年的處置,同樣基本上沒有任何正當法律程序的保障,這樣的狀況急需改變。
關鍵詞:美國少年司法;正當法律程序;少年司法改革
作者簡介:姚建龍(1977—),男,江西永豐人,法學博士,華東政法大學副教授,上海市長寧區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從事犯罪學與刑事司法、刑事政策、未成年人法研究。
基金項目:司法部國家法治與法學理論研究項目“適當成年人介入未成年人刑事訴訟程序研究:移植與本土化”,項目編號:06SFB3012;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少年法院的學理論證與方案設計”,項目編號:2007BFX003
中圖分類號:D912.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9)03-0088-07收稿日期:2009-02-15
一、美國傳統少年司法背離正當法律程序的原因與質疑
1899年美國伊利諾伊州頒布了世界上第一個《少年法院法》,并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個少年法院,標志著現代少年司法制度的誕生。這種將少年罪錯行為(juvenile delinquency)從犯罪行為(crime)中分離出來,并將對罪錯少年(delinquent)的審理從刑事法院中分離出來轉交少年法院,給予完全不同于刑事被告人特別待遇的做法,被視為司法發展史上的重大進步。例如,龐德就曾經把1899年美國伊利諾伊州少年法院的誕生高度評價為自1215年英國大憲章簽署以來,英美司法制度最重大之進展[1]。隨著少年法院運動的展開,到1945年美國所有的州都通過了類似的法律并建立了專門的少年案件審判機構(本文統稱少年法院)。20世紀前期的美國傳統少年司法具有明顯的福利化取向,這種福利型少年司法模式的特色在于奉行“兒童最大利益原則”,少年法院在審理過程中所關注的是少年健康成長的需要而不是其危害社會的行為;少年法院的審判不需要遵守憲法正當法律程序條款的約束,少年被告人也并不享有憲法賦予成年刑事被告人的權利。
少年司法區別于刑事司法的這一特色起源于19世紀的少年矯正機構運動,并曾經受到了廣泛的肯定與好評。當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對少年司法超越正當法律程序限制的做法持贊賞態度。一些被收容少年的父母就曾經對少年庇護所(House of refuge)、少年教養學校(reform school)、訓練學校(training school)等各種形式的少年矯正機構不經過任何正當法律程序即可強制收容罪錯少年的做法提出了質疑,但是這種質疑并沒有得到法院的支持。例如,在1839年的克勞斯案(Ex parte Crouse)、1869年的羅斯訴庇護所案(Roth v. House of Refuge)、普雷斯科特訴俄亥俄州(Prescott v. State)案等案件中,法院均作出了肯定少年矯正機構寬泛而無須正當法律程序限制的收容權并不和憲法沖突的判決[2]。
正當法律程序原則是美國法治的重要原則,并被上升到憲法原則的高度以確保人權不受侵犯,但何以傳統福利型少年司法可以不受正當法律程序的約束?究其原因,大體可概括為以下幾點:
其一,認為少年法院審理的是少年罪錯行為,而不是刑事犯罪行為。根據少年司法的理論基礎國家親權哲學(Parens patriae),少年法院的審理是基于少年利益的考慮,是為了幫助罪錯少年。因此少年法院對少年罪錯案件的審理不屬于刑事審判,少年法院不被認為是(也不應當視為)刑事法院,進入少年法院審理的罪錯少年也不被認為是刑事被告人,因此可不受美國憲法正當法律程序條款的約束。另一方面,由于少年法院是站在少年利益的立場上,因此具有通過武裝被告人以維護被告人權利特點的正當法律程序,也是沒有必要的。
其二,即便少年法院決定將少年送入少年矯正機構,但因為少年矯正機構不是監獄,不是對少年執行刑罰的場所,而是采取類似于父母對待子女的方式對少年進行幫助教養的地方。因此對于少年的交押(commitment)并不被認為是對少年的處罰,也不認為是對少年自由的剝奪,因此可不受正當法律程序的約束。
其三,排除正當法律程序,有利于確保少年司法程序的彈性與靈活。這種更類似于民事程序而不是刑事程序的少年司法程序,有利于少年法院貫徹兒童最大利益原則,靈活采取最有利于少年矯正和健康成長的處理方式,保證罪錯少年獲得最有利的處遇(treatment)。
正如弗萊特(George P. Fletcher)所言:“20世紀早期的青少年法院運動提出了家庭作為對少年犯進行慈善性干預方式的設想,這種干預方式僅僅是為了幫助那些任性的年輕人避免犯罪生活而設計的。因為關押少年犯的目的被認為是一種處遇,即為了少年犯的利益著想,而不是為了刑罰,所以,導致關押少年犯的程序就被認為是免除了對刑事審判的憲法性保護。”[3](P31)
上述觀念曾經穩固地支配著少年司法的實踐,直到20世紀50年代才開始收到日益強烈的質疑。許多批評者強調少年所實際受到的待遇[4],而不是著眼于少年法院的“好心”,由此把傳統福利型少年司法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巨大落差揭露了出來。這些挑戰性質疑的基本觀點是:“上鎖的門就是上鎖的門,不管上鎖的動機是什么”,處遇和復歸社會之類的委婉說法,在監禁的現實面前是蒼白無力的[3](P31-32)。
許多學者的研究發現,盡管聲稱少年司法干預是為了少年的利益,是一種所謂的“慈善性干預”,但“實際上,少年法院常常并不是根據少年的最大利益來對待少年,而是僅僅因為他們的罪過而予以處罰”[5](P108)。大量實證性研究也都證實了善心和現實之間的鴻溝,其中最有影響力的是1967年的總統委員會報告(Presidents Commission Report),這個報告公開對少年司法的公正性表示了強烈的懷疑:“……待處理案件之數量是如此之多,以至于以偶爾的電話和馬虎拜訪式的咨詢、監管代替了所期望的仔細、個別化的服務。少年被送進專門機構,往往意味著被關起來,與外部世界隔離。他們呆在擁擠、工作人員不足、高度警戒的機構里,幾乎沒有教育、職業訓練、咨詢、就業安置或者其他的釋放前指導。”[6](P191)
在傳統少年司法仍具有較深影響的情況下,同樣從保護主義的角度來對少年司法進行批判,可謂以彼之矛攻己之盾,這是一種能夠有效撕開傳統少年司法堡壘的策略性攻擊。律師和法律社會學家塔本(Paul W. Tappan)的抨擊可謂是這種富有感情,而又十分巧妙和有說服力質疑的典型代表:“無視正當的法律程序,不許被告與對方的證人對質,不給被告享受請辯護人以及上訴的權利,聽信偏執的、與此案件毫無相干的、道聽途說的證詞,只憑證人或起訴書的言詞進行判決……少年法院不是天天都在這么做嗎?他們還要千方百計為自己的行動辯護。民眾認為,既然國家決定保護和拯救少年,少年在國家的官員手中就一定會安然無恙。請大家想一想,如果多次反復的庭審,幾周甚至幾月的監禁,長期在教養院與盜竊犯、搶劫犯、殺人犯同監一處,凡此種種,難道不會對少年造成極大的危害和創傷嗎?孩子們每人都在少年法院這種不正當的法律程序下蒙受極大的恥辱,不明不白地被定罪判刑,他們被監禁,也成為了成人刑事罪犯。難道保護孩子這種善意用心已被拋到九霄云外了嗎?”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