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軍
我自幼喜愛書法,很小就拜津門書家寧書綸為師,臨池習字,數年不輟。但是,寧先生的教學比較偏重技法,很少涉及書法理論(或許這正是寧先生的有意回避)。而我好像天生就愛尋根究底,無論學什么都喜歡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這樣,自然就產生了一種對書法理論知識的饑渴??墒钱敃r幾乎所有關于書法理論的書籍都被歸入“封資修”之列,封存或者銷毀了,市面上根本見不到,所能買到的只是以毛主席詩詞或者“樣板戲”的唱詞為書寫內容的字帖,而且品種少得可憐。
我在“文革”結束的前夕初中畢業,我的第一個工作單位是天津市南開區人民武裝部,很有時代特色的是,當時這個單位還掛著另外一塊牌子,就是“南開區民兵指揮部”,也就是后來被定性為“四人幫”的“第二武裝”的那類機構。我被分配到宣傳科當干事,可巧宣傳科里有個小小的圖書室,藏書雖然不多,但對一個剛剛從“書荒”中走出來的17歲孩子來說,簡直就像旱木之遇甘霖。我很快就成了全部排名第一的借書大戶。而且因為我是本科人員,借書可以不受數量和時間的限制,這就更使我如魚得水了。
我從這里借閱的第一批書中,就有一本《書法基礎知識》,薄薄的,只有100多頁,放在書架上并不起眼,但我卻一眼相中了它,就好像是情人之間的“一見鐘情”。這本小書是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6月出版的,可謂新鮮出爐。而我在其面市的第四個月就讀到了它,理應算是它的第一批讀者了,這也是我平生讀到的第一本關于書法理論的書,可見我與它真是書緣不淺。
在今天看來,這本小書是非常淺顯的,其中大部分講技法,只有很少的篇幅講了一些基礎理論。從行文到編排,都打下了那個特殊時代的烙印,譬如,凡是引用毛主席語錄的文字,皆以黑體字排印,以示突出;后面附錄的書法示例,也不乏毛氏詩詞和樣板戲文。然而,令人刮目相看的是,就在那些詩詞和戲文之后,作者大膽地選用了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的楷書原字,而且直接選用了文征明的小楷《離騷經》、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乃至漢隸名碑張遷、曹全的局部,這在當時,實在是“石破天驚”之舉,令人眼前一亮。我從此記住了這位作者的名字:尉天池。
我在武裝部工作一年之后,就被調到天津日報去了。臨走時免不了要清點辦公用品、圖書資料,該歸還的歸還,該銷賬的銷賬。我把從圖書室借閱的書,逐一清點一遍,把別的都交還了,可這本薄薄的《書法基礎知識》,卻讓我牽腸掛肚,實在舍不得與它分手,于是,我決定把它“私自匿藏”起來。
在那個年頭,極左之風猶盛,這樣做是有風險的,一旦被發現就會背負人品上的污點,搞不好還會被人記在檔案里,“永世不得翻身”??晌覅s不惜為這本小書冒這個險。我謊稱把這本書弄丟了,甘愿受罰。管理員抱怨我粗心,還說我是全部第一個丟書不還的人。他查驗了書卡,發現這小書定價只有兩毛六分錢,又笑了,說算了吧,就這點兒錢,罰也沒啥意思,我給你銷了號,也就完事了。我卻執意不肯,堅持按照規定,以原價的5倍交納了罰金,計一元三角整一從此,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擁有這本小書了,因為我為它付出了5倍的身價,它物有所值了。
1996年底,我與尉天池先生巧遇于肇慶,也可謂“一見鐘情”,彼此皆有相見恨晚之感。翌年4月,我在香港采訪一次內地與海外書法家藝術聚會,不想與尉公再次巧遇。那一次,尉公說什么也不肯放我離開,非讓我陪他住上一夜不可。于是,我們就在中文大學的專家樓里,濃茶助興,促膝而談,從書法到文學,從文學到佛教,從援禪入詩到書與禪通……直聊到晨曦初露,尉公依然毫無倦意。不過,畢竟是年逾六旬的老人了,我不忍再聊下去了,就與尉公擠在一張床上,打了一個盹兒。轉天清晨,尉公要去開會,我也有別的采訪安排,只得握手告別。尉公意猶未盡,相約深圳見面,繼續深談。
果然,時隔不久,尉公再次南下,本來邀請方給他安排了大賓館,可他卻婉言謝絕,徑直住到寒舍來。他說這次來深圳,就是想與我好好聊聊。那一次,他在我家住了3天,每日品茗暢敘,酒酣揮毫,何樂如之?尉公真性情中人也,豪爽耿介,幽默率真,直如其書法,爽利粗獷,神完氣足。就是在那次相聚時,我從書架上取出那本已珍藏21年的小書,讓它“認祖歸宗”。尉天池先生一見此書,先是一驚,繼而手撫封面,摩挲良久,口中喃喃道:“沒想到,沒想到,在你這里會遇到這本小書,我自己都沒有啦……”
于是,尉天池先生在書的扉頁上題寫了幾行小字:“一九九七年四月廿三日于侯軍處得見拙著,誠如老友重逢也。天池題記于深圳?!?/p>
轉瞬之間,與天池先生又是一別12年了,尉公的音容笑貌如在目前。走筆至此,敢問尉公:別來無恙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