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莉 七十年代出生,安徽樅陽人,八十年代末移居蕪湖,九十年代初開始寫作,曾于《南方體育》《深圳晚報》《信息時報》《三湘都市報》《烏魯木齊晚報》等二十多家紙媒開設專欄,作品常見于《散文》《美文》《百花洲》等,著有《華麗一杯涼》《低眉》等,現居合肥,供職于媒體。
《君子于役》:人生不相見的離亂感傷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
雞棲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于役,茍無饑渴?
林庚先生說這首《君子于役》是情生文,也是文生情。這里的“情”,依我的理解,應該是情景的情??匆姟半u棲于塒”、 “羊牛下來”這樣溫馨的恒常之景,自然想起了生命中的不尋?!h在邊疆的夫君,于是,刻骨的思念之情蔓延成災。
由于生長于鄉村,對于“雞棲于塒”、“羊牛下來”這樣的景趣太過熟悉。那么,讀起這首詩來,分明是一種久遠的喚醒。日暮思歸,與觸物傷情一樣,仿佛是人的天性,無法控制無法擺脫。對于成人如此,而對于幼童的我而言,更有過之而無不及,那是一種隱藏了多年的不為人道的經驗——
是黃昏,雞鴨鵝都進了雞舍,牛羊也都從山上下來進了圈,我一個人蹲在村口的小路旁張望,始終不見媽媽從田畈歸來的身影,長時間地被寂寞糾纏著,饑餓又荒涼——天快要黑下來。對于黑的恐懼是幼童克服不了的弱項。一天天里,我總在村口張望,焦躁,無聊,憧憬,五味雜陳,好不容易遠遠望見一個人影非常像媽媽,便喜悅重生地跑上前去迎接,可是,待走到能看清那人的面貌容顏,希望卻又落空——希望與失望之間的落差,令幼小的心一次次遭遇著莫名重創。這種創傷不為人道,又無法啟口,所以才傷得深重。童年的大半光陰,幾乎就是在這種日暮思歸中默默度過的。
所以特別向往那樣的一種景趣:黃昏的時候,太陽把西天鑲成一道道七色金邊,西天映照在小河里,河水銘黃色地流淌著……我在門口的空地上拋撒同樣銘黃的稻谷,雞鴨鵝們魚貫而來,趕在太陽落山前吃上一頓豐盛的晚餐,然后咯咯咯地叫著去到雞舍安頓下來,這時候,我迅速地跟上去,插上雞舍的木門。灶上的粥已熬好,把手洗凈,就等著媽媽一腳跨進家門,然后揭開一鍋滾燙的粥飯給辛苦的她。
在記憶里,夜暮降臨那一刻,特別溫馨,總是有一種萬物歸家的安寧??墒?,這樣的好時光何其稀少——每到農忙時節,田畈就仿佛成了媽媽的家,她總是很晚才回來,是真正的披星戴月,等我們姐弟仨好不容易把媽媽等回家吃上晚餐,那些雞鴨們早已進入到夢鄉。
整個童年期,我在村口張望多久,那種日暮思歸的折磨就有多深。太過深切,所以難忘,于是也就加倍能理解幾千年前的那名女子的遠望思歸之情。
詩人楊鍵曾經說,亭子都是古人用來遠望和思歸的。我覺得楊鍵說出了古人的情懷。而在我小時候的村口,根本沒有涼亭了,通向村口的,都是曲曲彎彎的小路,白蛇一樣逶迤——此時的小路替代著涼亭,也是用來遠望和思歸的,至少對一個孩子言,當是如此。當斜陽西下,她焦急地站在村口,媽媽對她來說,何嘗不是“不知其期”、“不日不月”?
自小便嘗遍這種日暮思歸的滋味,如今再讀這首《君子于役》,分外有感念,這女子,仿佛是我的化身,不過是又讓我重復了一遍鄉村生活。那種思念是磨人的,像一把鈍刀,割得人輾轉無寐,粥飯不香,是無所寄托的心神不寧。連雞鴨牛羊都回到團圓之地,可是,人呢?卻不能夠。胡蘭成說過,古代的先民無非求的是一個現世安穩。
然而,置身那樣一個兵荒離亂的時代,又如何求得了一個現世安穩?所以便有了《君子于役》。詩寫得平實日常——“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原本一派寧靜和美的日暮之景,可是接下來呢?她想到了“君子于役”——心愛的那個人遠在異地。然而,我又怎能不思念他,所以她說“如之何勿思”?這種情懷始終默默流淌在心里,尚不能表露,以防公婆、兒女有所覺察,她也許一邊強顏說笑一邊任思念在心底翻滾,這種感情最為錐心?;蛟S,大哭一場,反而有了一種放松或解脫,就是這種強忍悲傷的感情是最能磨折人的。
詩分兩節,前后句子沒什么大動,寫的都是日暮時節的遠望思歸之情,只后一節的最后一句,有了變化。她先是思念他,到末了,竟擔心起來,也不知道他可吃得飽穿得暖。擔心牽掛,遠比單純的思念更能傷人,這樣的感情又多了一重,先是自己苦著,為思念所苦,然后又替那個遠在異地的人苦著——這一點,就地取材特別像我媽媽。一次,她去北京的弟弟家呆了半年,當臨走時,她給弟弟做最后一頓飯,卻獨自淌眼淚,我爸爸問她怎么了。她說,一想到孩子每天下班,晚上七點才到家,還要趕著做飯時,她就感到難過?;氐叫〕?,每想起這些,她依然難過得很。我想,這種悲傷的感情,遠比她單純的思念之情還要強烈傷懷。詩中的這個女子跟我媽媽一樣,到末了,總擔心著心愛的人吃不飽穿不暖,他這該是多么可憐啊,一樣的沒人照顧。一想到這些,怕是連心尖尖都痛著吧。
這首詩也是典型的“以樂景襯哀情”的詩,原本是溫暖安寧的鄉村景趣,卻額外把悲傷之情襯得如此哀涼。
多年以后,有一個叫王維的詩人,他也寫過一首反映鄉村景趣的詩——《渭川田家》。我覺得非常好,與《君自于役》一樣的平實:
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雉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
把王維這詩翻成白話就是——夕陽照著村落,幽深的巷子里,牛羊已經回來了。老人心里惦著牧童的孫子,獨自拄著拐杖在門前等候。野雞在鳴叫,田里麥苗已經吐穗,蠶開始休眠吐絲,桑葉已經稀少。農夫們扛著鋤頭歸來,相遇時親切地打著招呼。多么羨慕這悠閑的農家生活,悵然吟唱起《式微》。
你看,中國的詩風始終都是一脈的。大抵出差在外的王維,偶然遇見這永恒的鄉村閑趣,不由得在心里暗羨起農夫們的寧靜生活,身不由己地吟唱起《式微》來。而《式微》不正是詩三百中的一篇么?你看,這口氣,就這么輕易地給接上了——式微式微,胡不歸?你為什么還沒有回來?王維這里是有著深意的,我想,他的“胡不歸”的自問,并非出于兒女情長,而是源于一種靈魂的歸隱吧。這也是人生的一種更為寬廣的思歸之情,大抵跟陶淵明的“采菊東籬,種豆南山”是一脈的。
王維這首《渭川田家》跟《君子于役》,都是因情生文或因文生情之作,二者皆長于平實而短于修飾,給人一種渾然之感。兩首詩所不同之處在于,我們在讀《渭川田家》時,是能夠捕捉到一種田園歸隱的道家信息的,間或有一份恬淡的喜悅和超脫之情;而讀《君子于役》則不同了,正是生活中的安息寧和,才使人想到辛苦在外的人,于是有了牽掛悲傷……這種聚散離亂之嘆,令人倍感深切。這就是平實的愛吧。而人世,不正是由這千萬份平實的愛支撐起來的嗎?有了這份愛,我們才會有牽掛,才會有“人生不相見”的感傷離亂之情。
《小星》:窮忙族的人生磨練
彼小星,三五在東。
肅肅宵征,夙夜在公。命不同!
彼小星,維參與昴。
肅肅宵征,抱衾與。命不猶!
作為二十一世紀的一名打卡族(更是一名窮忙族),每回讀這首《小星》,都特別有共鳴感。其實,我猜,寫這詩的應該是古代的一個小公務員吧,他可能是個小官吏,薪水拿得不是很多,每次上交工資的時候還要被老婆大人抱怨修理,他卻要天天起早貪黑的。他寫這詩,無非是抒發一下郁悶的情懷吧,感嘆感嘆工作的辛苦,間或還有那么一些抱怨的情緒。這點抱怨,流傳幾千年后,正好被我們這些上班窮忙族一把接住了,雙雙感同身受起來——話說如今,從星期一開始,每當將食指按住打卡機那一刻,我真是一忍再忍,忍無可忍,最后不得不忍氣吞聲——尤其對我這種沒有組織紀律觀念的人而言,打卡簡直是一種人格侮辱——不管有沒有活干,但你每天必須都得準時來報到,并且要用食指的指紋證明你來過,簡直有簽下賣身契的羞辱感。
回想漫漫打卡生涯,有無限感慨——我目睹著一只小小打卡機,是怎樣把一個原本獨立特行的人慢慢磨成一個平庸的人,讓他心甘情愿成為一個中規中矩的打卡族。常常,眼看那個規定的鐘點就要到了,于是狼奔豕突一路小跑至打卡機前——有時實在跑得太急,一腳踏空,皮球一樣在樓梯上滾滾而下,鼻青臉腫暫且不提,爬起來繼續奔跑,巴巴把食指伸到那架萬惡的機器前,隨著“嘀”一聲響,才算輕松下來,好了,一天的賣身符總算趕在特定的時間前畫下了。這時候,痛意泛上來,要哭都不能夠的,這是單位啊,好意思哭嗎?作為一名打卡族,有臉面在人稠廣眾之間痛哭么?沒有!那么,就忍著吧。這就是《小星》里所說的“寔命不同”、“ 寔命不猶”吧。人生里有多少時刻需要忍耐呢?我們不過是抱怨一聲罷了。第二天,爬起床照樣去上班。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許多單位的墻壁上用石灰水刷著十四個大字——高高興興上班來,平平安安回家去!恍惚一步跨入了共產主義時代,我們每個人都是快樂的,你還在這里抱怨個啥?吃飽撐的!
可是,就是這樣的一首反映上班窮忙族的《小星》,卻被《詩序》認為,是在贊頌大老婆寬容、小老婆賢惠的詩,真是讓人啼笑皆非。《詩序》里原文是這樣講的:“《小星》,惠及下也。夫人無妒忌之行,惠及賤妾,進御于君,知其命有貴賤,能盡其心也”——四年前,我就上過這《詩序》無端猜測揣度的當!四年以后,我識別的羽毛終于豐盛起來,可以“一飛沖天”了,《詩序》再也不可能絆住我了。
《小星》里的夜行者形象,除了被《詩序》說成“小老婆”的版本之外,還有數不清的別本,后來的人們,其想象力真是無窮無盡,大到赫赫有名的胡適先生,認為這根本就是一首反映妓女生活的詩。胡適先生的考證功夫向來出了名的了得,他針對“抱衾與裯”一句,找到《老殘游記》,里面記載有“黃河流域的妓女送鋪蓋上店陪客的情形”,于是,“認”出了那名夜行者的身影是一名妓女。當年,胡適就把這個發表在媒體上,惹來許多人的討論,俞平伯先生也參加了,周作人同樣參加進來。他們紛紛以書信的形式,撰文商榷,并未像魯迅和高長虹之類那般為個小事扯個臉紅脖子粗的。大家都是做學問的嘛,歸根結底,這也算是學術爭鳴了。尤其周作人,批評胡適讀詩不應過分地關注個別字詞……后來,也沒見胡適出來申辯——可見,他還是服氣俞、周二位的。五四時代的文人學者,當是可愛的一群,無論爭論辯駁,無不為學問計。如今,則大大不同,你看一部《紅樓夢》,養活了多少所謂“紅學家”,其中提出的那些觀點簡直到了令人噴飯的荒唐,若曹公泉下有知,還不被氣得坐起來?,F在的紅學家、黑學家們,他們之間比賽的是各自的奇異想象力,而最關鍵的考證功夫卻被忽略掉,這哪里是在做學問,分明是在寫玄幻小說了。
扯遠了,收回來,繼續《小星》。我想,詩中反映的時間應是寒東臘月吧。冬天的溫暖被窩是多么讓人貪戀啊,可是為了那份工作,他每天不得不很早就起床了,他怎能不抱怨呢?想睡個囫圇覺的小小愿望都破滅了——人生里小而又小的愿望啊,都不可以實現,這叫人怎么快樂起來?這分明是自怨了,所以最后還是爬起來了,用一句“命運不同”為自己開解,穿好衣服頂著嚴寒當差去了,宛如我們打卡的時候寬慰自己,也好啊,每個月就這么把食指伸進去,即便不干活,也能拿到千兒八百的工資呢。如此這么,一顆起伏不平的心就也安靜下來——工作何嘗不是一種人生磨練。慢慢地,要不了幾年,烈性的脾氣,不可妥協的精神,自會被小小打卡機給磨平了,待到真正接受下來,我們也有家有口拖兒帶女了,這時候,就更沒脾氣了,因為要養家啊,你敢為了不打卡而辭職么?不敢,是家庭在逼著你就犯,然后,你就變得麻木不仁起來,即便日日簽下賣身符,也在所不辭。這就是小民的悲哀——人生里的小煩惱小挫折隨時潛伏,狗一樣躥出來,趁你不注意,咬你一口,也許到了那時,喊疼都無須了。
其實,我雜七雜八說這么多,還是沒有解決掉實質問題,那就是,詩中的“抱衾與裯”到底怎么解?爭議的焦點不就是在這個“抱”字上嗎?詩中的小公務員干嘛天還沒亮“抱衾與裯”呢?他不是要起早上班去嗎?到了聞一多這里,就迎刃而解了,聞先生把“抱”解釋為“拋”,一切都明白過來,原來,這個小公務員是把溫暖的被單蹬掉了。我們看聞先生是怎么翻譯這首《小星》的:
閃閃爍爍的星兒,
三三五五亮在東天。
匆匆忙忙趕著夜路,
披星戴月去上班,
唉,該是命里注定的磨難!
閃閃爍爍的星兒,
是參星和卯星亮在天邊。
匆匆忙忙趕著夜路,
顧不得整理床鋪被單。
唉?攤上這個命怎么辦!
也是很怪的,聞先生在這首詩前,忽然明白過來,他再也沒有按照他一貫的作風,把這詩解釋為一首淫詩了??梢?,他的辨別力和洞察力多么的非同小可,倒是胡適先生一頭栽倒在這首詩下了。
學問是做不盡的,而我們這些上班的窮忙族,依然還要打卡去,生活一直行使在既定的軌道,它從來未曾有過一刻的改變。那么,我們終于弄清,《小星》到底不是小妾,它不過是寫出了我們上班族的心聲。
《芣苢》:永恒的民歌天賦
采采,薄言采之。采采,薄言有之。
采采,薄言掇之。采采,薄言捋之。
采采,薄言之。采采,薄言之。
少女時期在鄉村的時候,每逢陽春三四月,對女小孩而言,田野仿佛成了一個巨大的誘惑——我們紛紛變得勤快起來,不待大人提醒催促,便也早早出了門,挎上竹籃,帶上微型鐵鏟,去田疇野畈打豬菜。到處都是紅花綠柳,蜜蜂在快樂地飛翔,從一朵花到另一朵花。萬物被暖陽照著,都是要快活地抒情的吧——風在抒情,從村東吹到村西,然后躍過山崗,去到更遠的地方;河水在風的感召下早已解凍,舒緩地流淌正也是一種抒情。只是它們始終那么從容,不急不徐,緩慢地帶走了光陰和枯葉敗葉。我們去天畈,總要經過的地方就是河流,順勢在岸邊照一照,小身影在水波的折射下變得彎曲,整個身軀像是跟水打了一架,到底敗下陣來,終于被水扭彎變形了。
岸邊終是不宜久留之地,我們要到更為空曠的田地里去,那里有摘不盡的馬蘭頭,掐不完的貓耳朵,這些都是豬們最愛吃的植物,散發著芬芳的藥香。我們半跪在田埂,向下勾著更加茂盛的豬菜,汁液淋漓,染綠雙手,要不了一會兒,一籃豬菜便采滿了,把它挎在胳膊上,瞇起眼睛往回走,這時候,人就會無端地快樂起來,人一快樂,就會歌唱,仿佛于生俱來的天賦,也從無固定的唱詞與曲調,大抵過年時,零星從外村玩花燈人的嘴里學會的,比如:八月桂花遍地香。也就這一句,反反復復,在田野里久久回蕩,不小心把田鼠都驚起來,飛速地逃躥。如今細究起來,不免可笑,置身陽春三四月,怎么唱起了“八月桂花遍地香”?可見,鄉村的文化元素多么貧瘠,甚至都找不著合適的語言去抒春天的情懷。而人心的蠻荒是如此廣闊,我們一直與日月星辰作伴,彼此感受著對方,體貼著對方,可是,總是苦于找不到合適的語言表達情懷,以至于總是那一句“八月桂花遍地香”。
是冬天的夜,坐在溫暖的被窩里讀《詩經》,不經意翻至《芣苢》一章,早年的記憶又一次被激活了。少女時期的一口氣息在沉睡了多年以后,就這樣在一個平凡的冬夜輕易地被接上了。這一口氣好長啊,它一直睡在我的記憶里而沒有走失,終于又被一本《詩經》給喚醒過來。
原來,遠古時期的人們跟我們沒有別樣,他們在采摘的時候,也是要歌唱的,簡潔明了,不過是抒發一種快樂的情懷。人類的天性始終未曾改變過,幾經千年的風霜雨雪,依然如此鮮明。
關于這首《芣苢》,我覺得清代學者方玉潤在他的《詩經原始》中解釋得最妙:“讀者試平心靜氣涵詠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繡野、風和日麗中,群歌互答,余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p>
其實,說到底,這就是一首采摘小調。芣苢就是車前子,車前子作為一種中草藥,具有利尿之效,酷夏時我們用它煮水喝,是可以消暑氣的。車前子的成熟期應該在春末夏初吧,當穗子上已經結籽,就可以連根挖起,陰干,晾在屋檐下,需要的時候取一點熬水喝。
為何人在勞動的時候就那么快樂呢?情不自禁地歌唱跳舞,對于土地的恩賜始終懷著感恩之心,所以就唱出來了,原本平淡無奇的語言一經拖音便會婉轉起來,唱得連心也荒蕪起來了。人心的愚昧無知漸漸被趕走,然后由歌唱來統治,一經幾千年——
異常懷念二〇〇八年深秋的那趟桂北之旅,我們分別去到苗族、侗族自治縣。他們的歌唱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扉,一次次仿佛要熱淚盈眶——在那些原始的土地上,是青翠的樹木野草,永不停歇的河流,永遠也飄不走的白云青煙……其次,就是少數民族的歌聲,那么圓潤和美,渾然天成,是眾生合唱,唱詩班一般莊嚴神圣,我沒能進入到他們特有的語系中,但我分明懂得了那樣的語境——有些快樂的歌唱到了盡頭,是沒有回頭路可言的,就也一直上到了云霄處,托著一片云朵走遠,再也不回來了,所以,他們的每一次歌唱,都是絕唱,不能復制的,隨白云一起飄遠。那個時候,我的心里分明有了巨大的空洞,空曠又荒涼,無以形容的哀傷,久久不肯退去。好比于荒野田畈觀瞻星星月亮,美好得進入孤獨的絕境,靠個人之力是無法突圍的,于是就那么呆在那里,與星光月光作伴而默然不言。
孔子說,讀《詩經》,可叫人多識草木鳥獸。我想不僅僅是這樣的,這些草木鳥獸的背后,一定承載著另外的東西,直叫人心心念念地難忘。就拿《芣苢》來說,短短三小節,每一小節四句話,每句話四個字,字詞變化不多,念起來朗朗上口,這背后是有意象的,大約是春末的時候,田野里充滿著暖意,是一些女子們集體出門來,她們一邊收獲著車前草,一邊歌唱著,歌聲飄蕩了幾千年,忽然在一個冬夜被一個人接著了,一口氣就又續上了,使這個人重回少女時代,回到皖南的那片田疇野畈,回到馬蘭頭、貓耳朵芬芳的藥香中……
土地有了幾千的年歲,河流也是,山川草木也是,惟有人,走了一茬又一茬,而永恒的依然是歌唱的天賦。
責任編輯︱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