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用自行車丈量人生

千年傳承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千古文人的俠客夢。大文豪蘇東坡罹“烏臺詩案”，責授黃州，復貶廣東，再貶海南，也算是行了萬里之路；徐霞客留跡江湖三十余年，問奇于名山大川，留下了著名的《徐霞客游記》，被譽為“游圣”；明末清初四大高僧之一的石濤“搜盡奇峰打草稿”，成就了一代畫壇宗師。我的老師卜積祥先生雖不能與他們比肩，但這位樸實，卻又浪漫的詩人同樣有著非同尋常的壯舉。

現年65歲的卜老師是蒙古族鑲黃旗后裔，客居鎮江，近視1100度，自1998年6月至2006年10月，獨自一人騎自行車旅行共8次，除新疆外行經祖國大陸上的25省，640多個市縣，總里程30120公里。北至哈爾濱，南至珠海、深圳，東至上海，西至青海湟中縣和西藏芒康縣。途中露宿79個夜晚，8次遭遇生命危險，歷經之處，蓋得郵戳908枚、攝影1351張，創作日記393篇、舊體詩、詞、曲、聯計470首、白話文游記105篇。

這已不是單純的數字，它記載的是詩人卜積祥“壯心騰渭水，白發亂秋風”，“射雕內蒙古，飲馬松花江”的豪情。一騎單車，承載了卜老師的艱辛與孤獨，一騎單車，同樣也承載了卜老師的收獲與快樂。

初識卜老師，始于十多年前，當時從報章得知，他僅有初中文化，高度近視，卻能背誦1760多首詩詞，創作詩詞無數，讓我羨慕不已，于是拿著幾首不成體統的打油詩，誠惶誠恐地闖進了卜老師的家門，老人樸實爽朗，博學謙和，并不嫌棄我的愚鈍，從此成了我的老師。去年的某一天，卜老師突然來到我門上，賜上他的作品選集《鐵馬秋風》，翻閱著這本帶著油墨香味的詩文集，周身涌起對卜老師深深的敬意，這不是一本普通的詩文集，是一本無名人作序、沒有書號的著作，是一本記載一位執著詩人閱盡人世苦吟所得的作品集，是一本記錄一個白發蒼蒼旅行家騎單車縱橫九州所有見聞與感慨的詩文集。

卜老師的人生充滿傳奇色彩，與“八”有緣。上學八年，遇上了文革，輟學待業，別人搞運動，他“躲進小樓成一統”，鉆研他的四書五經、詩詞文學，“上自先秦，下迄當朝，嘯詠北榻，默識西窗，朝夕寒暑，夜以繼日，雖飲食、行途、乃至如廁亦不敢少怠”，歷時八年。知青運動開始，插隊至丹陽折柳鎮，與當地善良的師母成了家，落實政策返城后，每周一次騎車往返鎮江與丹陽之間，一百多里，風雨寒暑，長達八載。從工廠退休后，不安享天倫，突發奇想，八度獨自一人騎自行車出游，直到遭遇車禍不得不中止他的游歷夢，又是八年，等到他旅游詩文集《鐵馬秋風》出版，恰逢“八八”六十四歲。

詩人的足跡是艱辛的，他的俠客夢注定與常人不同。白發蒼蒼，高度近視不說，800多元的退休工資，維持老兩口生活已屬不易，每次出游萬里之遙，少有資助，算得上是空前的艱辛。他的行頭極其簡陋，一輛普通鳳凰自行車，一副買煤球用的鐵柵欄筐，筐的一邊擺放衣被細軟，一邊擺放油鹽醬醋糖及干糧，僅此而已，并沒有“驢友”通常必備的帳篷、睡袋、自行車專用安全帽、防護鏡之類的裝備。所帶錢款也是極少，能省則省，決不亂花一分。所謂干糧也就是“炒面”，即將米粉炒熟至微糊，這是他的最愛，吃完了自己動手再做。旅館基本不住，每至城鎮，選擇銀行或大商場門口露宿。卜老師幽默地說：“天當衣被地當床，兩旁石獅在站崗”。至于途中遭遇雨雪風暴、斷糧挨餓、荒野露宿、單車爆胎、車仰人翻等情狀不勝枚舉。

詩人孤獨的個性決定了他的遠行是悲壯的。為追逐自己的夢，實現未竟的理想，他時常是“影為奴仆風為馬”。茫茫深山，蜀道中的他也是“倩影可憐孤月照，壯心又入萬山蒼”。一年中秋，遠在承德孤獨的游子，望著清冷的滿月，不禁悲從心來：“塞上愁眠風露侵，萬家帳暖獨沉吟。天逢佳節也憐別，捧出凄涼一片心！”（《中秋露宿》）。03年寒冬夜歸：“路斷行人絕，風寒夜客歸。開門兒不識，大雪滿征衣。”在內蒙古暴雨中騎行，“酒瓶底”鏡片模糊，竟一頭撞上了大黃牛，車翻鏡毀，爬起來摸索著推車前行。詩人終于在最后一次滇藏之行中，在海拔4000多米的盤山公路上，不慎與農用車相撞，連人帶車被撞飛5米外的懸崖邊，萬幸的是老人并無大礙。老伴趕到萬里之遙的病床前，聲淚俱下。自此，詩人的單騎遠征“折戟沉沙”。

詩人情懷是浪漫的。浪漫是詩人的天性，浪漫可以排解詩人路途的孤獨和辛苦。雨靴在“邯鄲道”上丟失，干脆光著腳丫騎車，夠“瀟灑”！貪圖風涼，赤膊爬華山，夠“豪放”！風雪道中，手冷，手套外再套上襪子，夠有趣！不要的衣服掛在樹上，口袋里留張紙條：“先生（小姐），你發財啦！這一百美金，拿去買年貨吧！”夠詼諧！即便遭遇車禍，也不忘幽默一把：“八載風云夢未成，橫來災禍瞬時生。閻羅不納無名客，猶欠人間一段情。”

詩人的心是脆弱的。川藏之行，當詩人將自行車推上海拔4680米的折多山啞口，見到了家鄉所見不到的湛藍的天、潔白的云和夕陽下皚皚的雪山，竟淚灑滿襟。公路邊，疲憊不堪，口渴難耐時，長著紅樸樸笑臉的藏族小女孩用臟兮兮的小手遞上兩只梨：爺爺，吃吧，不要錢的。詩人的眼淚頓時涌上了眼眶。最打動我的是：2000年1月23日，詩人又一次“萬里行”歸來，突遇暴風雪，為了不踐與家人的承諾，居然從南京冒著風雪推著自行車沿路往鎮江趕。“舉目四望，在風狂雪橫的世界，唯一的生命之火，就只有我那雙遙望故鄉的眼睛”。當次日這個二十世紀離開，二十一世紀萬里歸來的游子準時出現在家人面前的時候，人們的歡呼聲和詩人的熱淚同時迸發了出來。

滇藏車禍歸來，卜老師閑居在家，整理他的詩文游記。原以為他的遠行夢真的至此為止，誰知他骨子里永遠充滿著奇思妙想，隨著《鐵馬秋風》詩文集的出版，一個龐大的計劃又誕生了。首先是把書寄往全國各地曾經在旅途中幫助過自己的好心人，接下來就是實現他的另一個壯舉。近幾個月來，他騎車或乘車（遠途老伴死活不準）跑遍了東北，華北，華東各省，將他的書無償送給各省圖書館，大學圖書館。在卜老師的家中我看到形形色色的收藏證書，除了各省圖書館的，還有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國科技大、安徽大學、浙江大學、南京大學、復旦大學等知名高校的圖書館發給他的捐贈證書，也有國家圖書館、著名的天一閣博物館的捐贈證書。老人說：我再窮，書堅決不賣。下一步計劃春節前后去四川地震災區、云南、西藏等地送書。

充滿詩心浪漫的詩人，樂貧安道灑脫的詩人，不得不讓你肅然起敬。壯哉，卜老師，此生當無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