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平
坡上的地,被紅薯的藤蔓蓋得嚴嚴實實。女人用鐮,稀里嘩啦地割出一大片黃土來。藤蔓小山似的堆在路旁,收工的時候,背回家,用砍刀密密麻麻地斬碎,埋在窖里,是整個冬天豬娃子的口糧。
男人穿一件汗衫子,揮舞著鋤頭,挖女人替他割出來的一大片黃土。黃土下面,睡著一個個胖乎乎的紅薯。刨上三兩鋤,男人就躬下腰,仔細地,把藏在黃土里的紅薯,一個不漏地撿起來,往身后的空地上拋。空地上的紅薯也堆得像小山似的。收工的時候,扛回家,堆在正屋里,是一家子的口糧。兒子要學費的時候,還可以扛一些去集市,換點錢。
已是初冬,風有些刺人。太陽到了正午,還懶洋洋的,一點溫暖也沒有。男人和女人,全身上下被汗水緊裹著。女人索性也學男人,把裹在身上那件綴滿窟窿的毛衣脫了,單穿起汗衫子。這樣,也并沒有阻止汗水,把她包裹得水浸浸的。
路的旁邊,放著一個收音機。男人喜歡那玩意,干農活的時候,像老婆似的帶在身邊。天南海北的事情,清清楚楚。累了,倦了,還善解人意,時不時地,來一些音樂,相聲,把累啊,倦的,攆得遠遠的。收音機有些年頭了,播音員在里面說著說著,常常就沒有了力氣,得跳過去,拍打幾下,它才像昏過去的老人,慢悠悠地醒過神來。
男人放下鋤,喘著氣,問:“我們要是有100萬,你怎用?”
女人也停止了對藤蔓的收割。她去路邊,抱起一個茶罐子,咕嚕咕嚕地牛飲著。茶罐子里泡著女人從山上扯來的側耳根,側耳根泡水,解渴,提神。
女人牛飲完,沒好氣地說:“你怎凈說胡話啊!”
男人仍然問,陪上笑臉,說:“擺龍門陣,隨便說說嘛!”
女人繼續割她的藤蔓,說:“沒想過!要是我,嚇都要被嚇死!”
女人可能也想擺龍門陣,就問:“要是你,怎過?該不會丟了咱和娃兒,跑了吧?”
“我跑?跑到哪里去?要是老子有100萬,馬上蓋一幢樓房,然后跑到縣城,找幾家館子,我們和娃兒,放開肚皮吃幾頓。”
“你還記得有娃兒?”
“對了,剩下的錢,拿給娃兒讀書。”
女人對男人的回答還算滿意。但她很快回到現實中,催男人:“別做夢了!挖你的紅薯!”
男人還沉浸在100萬之中。剛才,收音機里說,男人女人的父母官,原來的縣委書記,貪污受賄100萬元,判了死緩。
男人說:“你說,縣委書記,會像我們一樣挖土?住茅草屋?頓頓吃紅薯?”
“怎會?你沒看電視,住的那些房子,還有空調,冬天了還穿汗衫子。哪頓不是有魚有肉。”
“那他要那么多錢干啥?”
“我怎曉得?”
“判了死緩,一輩子都在勞改農場,還沒有我們安逸!”
“就是。”男人女人高興起來,一點累一點倦都沒有了。
擺龍門陣時間過得快。還是女人先回到現實。 “你說,娃兒的學費怎整?”娃兒很爭氣,考上了縣高中,高二了,成績排在前面。
“只要考得起。老子就是賣血,也要供他上大學。”一談起娃兒,男人就有用不完的勁,鋤挖得愈發用力,似乎每一鋤都能挖出一張人民幣來。
“賣血能賣幾個錢?”女人一臉憂傷。
“那老子就賣骨頭。”男人發起狠,一連挖壞了好幾個紅薯。
“不要挖壞了我的紅薯!”女人驚叫著,阻止著。“你那把骨頭,哪個買啊?”女人嘆著氣。
“那我就賣你!”男人壞壞地笑。
“說正經的。要是娃兒考不起,怎整啊?”女人整天都浸泡在擔憂里。
“考不起還好,添一把鋤頭,給老子學挖地,還不一樣活人?”
“像你?”女人本來想替娃兒說說話,萬一今年沒考起,明年再復讀一年。
“像我怎啦?像那狗日的貪官,整到勞改農場去了,差一點還掉了腦殼,那個大學,干脆不讀。”剛才,收音機里說,原縣委書記周波,出身農家,靠寡母供他上大學。
“那倒是!像那個樣子,干脆不讀。”女人附和著。
遠遠地,有個人影子。近了,才看清,是娃兒。
“怎回了?”“怎不在學校讀書?”男人女人焦急急地問。
娃兒蹲下身,替男人女人收拾紅薯。
“怎啦?”
過了好久,娃兒才說:“學費。”
“不是才交了嘛?”
“是補課的學費。”
“好多錢?”
娃兒說了一個數字。
“那么多?”女人驚叫著。
“你讓我想想辦法!”男人說。
“爸,我干脆不讀了。”
“你狗日的敢!”男人暴吼著。
說歸說,罵歸罵。女人始終揮著鐮,稀里嘩啦地收割著紅薯藤蔓。男人也發著狠,揮舞著鋤頭,從黃土里,刨出一個接一個的紅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