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東
摘要大陸法系國家普遍規定違反法律強行性規范的法律行為無效的制度,其基本功能就是為公法進入私法建立通道以促使其對私法自治進行必要的規制,從而實現公私法功能上的互補。但是該規范在具體的解釋和適用上各國又都進行了限制,突出特點是防止司法實踐機械的認為違反法律強行性規范的法律行為的法律后果必然無效。
關鍵詞管道性規范強行性規范效力
中圖分類號:D920.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0592(2009)01-184-03
近代民法對傳統的私法自治,契約自由進行了修正和限制,技術上主要采取在維護傳統基本規范體系的基礎上,作出修補的方法。主要修補方法,包括制定具體規范限制傳統原則在某些事項的適用方法,以及在民法中引入“一般限制條款”的辦法。豍制定具體規范來修補和限制契約自由,一是由民法自身的強行性規范來完成,二是由民法以外的大量的以強行性規范為主體的行政法來完成。一般來講,在實行物權和債權分離立法的大陸法系國家,法律行為的效力問題主要由法律行為制度和合同法來規定。民法自身對契約自由進行限制,主要是通過物權法、婚姻繼承法等法中的強行性規范來實現的。但是由于采用嚴格的分編立法體例,雖然制定了強行性規范,但對違反此類強行性規范的法律行為效力問題明確規定不多。此外,行政法經濟法中的大量強行性規范也很少直接規定違反其之后的法律行為效力問題。對此,各國民法通過設置“一般限制條款”,即諸如“違反法律禁止性規定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違反公共秩序和善良風俗的行為無效”,從而連接其實現對法律行為的調整。本文把這種具有連接功能的規范稱為“管道性規范”。如果強行性規范本身沒有明確違反其法律行為的效力,于是如何適用和解?該“管道性規范”就成為了研究的重點和適用的難點。日本民法學界歷經100余年的爭論、反思,形成了民法學上極其著名犄“法令違反行為效力論”。豎就我國來講,行政法中強行性規范繁多,并在很大程度上滲透、占領著民法的自治領域,破壞民法的自治精神,也給司法實踐帶來了相當大的混亂和迷惑。豏在我國民泑典加緊制定之際,梳理我國民法中的強行性規范以及其他部門法中的強制性規范,系統分析“管道性規范”的立法和適用,不僅是一個重夦理論問題,也是一個實踐難題。本文惟對這一問題作探索。
一、“管道性規范”的立法例及學理研究評析
自羅馬法以降,歐美各國民法均有以違反規定或公序良俗而使契約不生效力的規定,且在實際操作上,幾皆視法律目的而定,非一律因違法而無效。唯各國規定在立法技術上仍有相當的出入。豐法國《民法典》第6條規定:“任何人不得以特別約定違反公共秩序與善良風俗之法律”。德國《民法典》第134條規定:“法律行為違反法律上禁止時,無效,但法律另有規定的除外”。德國《民法典》第109條規定:“契約違反法律禁止規定時,準用第307條、第308條的規定。”
從理論發展角度講,大陸法系普遍經歷了從契約高度自由,行政法律基本上不干預合同的時期,發展到用行政法律對契約自由進行限制的理論時期。18世紀歐洲自由主義者立足國家與社會二元分立理論,認為公法和私法從不同的角度發揮各自機能,公法規范的目的與私法原理完全對立,法律行為違反公法中的強制性規定時,其私法效力原則上不受影響。豑公私法之間這種絕對的對立,是私權神圣和反對國家權力過分擴張而侵害私權利的意識的反映,是權利本位意識的反映。但是隨著社會的發展,這種意識的缺陷日益明顯,逐漸被國家的干預、規整所代表的“公益”絕對優先于私法自治的理念——也即社會本位的意識所取代,體現在立法上就是制定大量的具體規范限制傳統原則在某些事項的適用方法,并通過民法中的“一般限制條款”作為“管道”進入私法領域進行調整。但是,當代國家普遍采用通過公法立法的形式干預調整市場經濟,此類對私法適用產生了重大影響的強制性規范的大量出現,必然會引起如何科學適用和解釋違反強制性規定的法律行為效力問題的研究。
Canaris將《德國民法典》第134條定性為解釋規則,即法律行為違反某強制性規定時,只要沒有明確的相反規定,“原則上”應歸無效,而且系絕對無效,借以配合國家透過公法對經濟、社會秩序的干預。豒日本民法典頒布之初,其判例所采取的立場(與我國現在實務中見解非常相似)是,違反強制性規定的行為原則上無效。豓日本大審院時代的早期判例,也認定違反法律中強制性規定的行為一律無效,更是直接踐行Canaris的觀點。豔由于行政法具有極強的擴張性的特性,而“一般限制條款”又是極其的原則和簡略,以至形成了早期的“違反強制性規范的法律行為原則上都無效”的解釋論觀點。
但是以Flume為代表的學者,認為《德國民法典》第134條“事實上沒有說明什么”,而僅為一引致規范,其本身沒有獨立的規范內涵,也根本不具有解釋規則的意義,而系單純引致到某一具體規范而已,法官尚需從具體禁止規范的目的去判定違反行為之效果。豖拉倫茲教授認為,如果認為任何違反法律禁止規定的行為都自動地成為完全無效的行為,就完全錯了。豗梅迪庫斯認為,第134條并不是徑自規定違反法律禁令的行為無效,而只是規定,行為在“法律沒有相反規定的情況下”才是無效的。這就是說,我們不能從第134條規定本身推導出無效的后果,而只有通過對有關法律禁令的解釋,才能得出這種無效性。豘這種觀點可以被稱為引致論,也即該規范主要是指引裁判者依據該強制性規范來判定違反其的法律行為效力問題,而該條款并沒有明確違反禁令的法律行為效力。
而Westphal則認為第134條并非單純引致規范,其操作的復雜性亦遠超出過單純的解釋規則,而為具有對法官授權性質、需要價值補充的概括條款。豙這是新近的更具說服力的概括條款論。
就目前研究理論來看,主張根據具體情形來分析判斷違反強行性規范的合同效力,而不是將其簡單歸為無效占主導觀點。拉倫茲認為,某些強制性的法律條款不屬于法律禁止規定的范疇,并且認為違反禁止規定的也并非都是無效。真正的法律禁止規定表現在通過實施制裁阻止法律行為的實施。豛除違反強行性規范而被認定為完全無效之外,有學者總結可能發生其他六種法律效果的:第一種向后無效;第二種一部無效;第三種得撤銷;第四種相對無效;第五種一方部分無效;第六種效力未定。豜但是何種情形該適用何種法律效果,各國都實務及學說也基本上沒有形成比較一貫的說明。梅迪庫斯也認為,“總而言之,大致可以這么說:許多法律禁令,給判定[有關法律行為是否]無效的問題,提供了幾乎無法把握的依據。法院只能以創造法律的方式來裁判這個問題。因此,在此類案例中往往很難見到令人信服的論證,也就不足為起奇了”。豝由此可以觀之,司法實踐如何針對個案裁判,目前并沒有統一的理論,還只能由法官靈活創造性地適用法律了。
二、我國“管道性規范”若干問題探討
可以斷言,“管道性規范”肯定會被規制在我國未來的民法典總則編當中,但是如何立法,有幾項基本問題需要深入研究以形成科學合理的認識。
“管道性規范”中的強行性規范是否包括民法內部的強行性規范還是僅僅作為連系公法進入私法的通道,限定于公法中的強行性規范。本文認為將強行性規范限定于公法上的強行性規定值得商榷。首先,即使認定排除所有的民法上的強行性規范是合理的,但商法中還有相當的強行性規范,尤其是在商法和經濟法交叉的今天,將商法中的所有強行性規范排除出民法適用尚沒有充分的理論依據;其次,我國現行的部門法體系下,不同法律性質的規范時有被規范在同一個法律中,直接將強行性規范限縮為公法上的強行性規范,并不合理。我國許多單行法、特別法中含有大量的民事規范,如城市私有房屋管理條例,森林法、草原法、漁業法、土地管理法、土地管理法實施條例和城市房地產管理法等,雖然可能被劃分為行政法或者經濟法,但是這些法律當中有大量的實質上屬于民事規范的行制性規范。那么究竟系采形式意義上公法上的強行性規范還是實質意義上的公法上強行性規范的標準存有疑義。采形式,不能解釋為何同為民事規范只是被不同部門法規定就區別對待;采實質,不同性質規范的界分并非非常統一,結果徒增實務困擾。
本文認為,“管道性規范”中所指的強行性規范應包括民法中的強行性規范,因為“管道性規范”作為連系公法和私法的管道,具有使公法進入私法的基本功能,同時也具有補充調節民法內部強行性規范適用的輔助功能。當然將民法中被類型化了的法律行為的效力性規范排除出強制性規范顯然是合乎邏輯。我國學者蘇永欽認為,不能將民法中的非命令性質的賦權規范錯誤地理解為“管道性規范”中的強行性規范,因為與賦權規范抵觸只發生有沒有“生效”的問題。并且認為,“民法”多數強行規定屬于賦權規范,亦即當事人處分權的界限,形式上雖與禁止(“不得”為本人與自己之法律行為)或者強制(“應”得共有人全體同意)規定無異,實際上立法者并無“禁止”自己代理行為或“強制”共有人全體之同意的“命令”,只是單純以此為法律行為生效的要件。法律行為違反“命令”和“社會規范”(如公序良俗)而無效,性質上是私法自治“內容”界限的逾越,而“處分權”的僭越則僅是私法自治內部“權限”界限的逾越,兩者根本不能同日而語。豞應當說,這種觀點準確揭示了“管道性規范”中的強行性規范應具有不同于民法內部的賦權規范的基本特征。將賦權規范直接排除出強行性規范的適用范圍,其本身的結論并沒有任何問題。但難點是賦權規范與強行性規范本身的界限也不是特別清晰,最終的適用還是依靠理論進行解釋,在無法統一解釋的情形下,這種排除理論層面上的意義偏大于實踐上的意義。
我國“管道性規范”的立法理念應以最大限度維護交易安全為基點,同時兼顧公私法之間的調和,以力圖改變傳統慣性思維。鑒于我國長期理論上和實踐上的慣性思維,常簡單的認為違反強行性規范的合同一律無效。能否針對這種情況,能否通過立法改變傳統的慣性思維非常關鍵。可以預見,如果只是簡單的繼承合同法的立法,增加但書,將很難從根本上改變司法實踐中的慣性思維,因為但書部分并不能從根本上引導法官如何理解和運用強行性規范,依然很難改變合同被過多認定為無效的局面。因此,繼承傳統“管道性規范”的立法同時,又應該結合我國的實際,有所創新,以改變司法實踐中的慣性思維。改變這種慣性思維,理論上首先必須厘清一個基本問題:違反行政法上強制性規范甚至刑法規范也并非必須認定民法上的法律行為無效。行政法和民法在調整方法和功能上有著重大差別,行政法主要是通過強行性規范來管理引導約束強制行為人的行為,違反將有可能承擔行政法上的責任;但是行為人在此違法行為情況下所訂立的合同是否為無效,法律如果沒有明確規定,則更應當依照民法的基本精神、民法的價值追求和民法的原理和方法來考量,而不能簡單的、粗暴的、感觀的理解為無效。臺灣學者陳自強也認為,行政法上的目的不是規整當事人私法生活關系,若無強有力的理由,不應輕易判決契約的行為無效。
三、立法分析及建議
我國未來民法典如何科學制定“管道性規范”,值得研究。王利明主編的《中國民法典學者建議稿及立法理由》(以下簡稱《王稿》)總則編第170條規定,“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或禁止性規定的法律行為,無效。但該規定并不視其為無效的除外。”梁彗星主編的《中國民法典學者建議稿及立法理由》(以下簡稱《梁稿》)總則編第171條規定,“違反法律強行性規定的法律行為無效”。比較兩者立法建議,《王稿》和《梁稿》都承繼了合同法的立法,但不同之處《王稿》增加了“但書”,其理由:認為強制性規范應該區分為“取締規范”和“效力規范”。違反效力性規定的法律行為才作為無效的法律行為,而違反了取締性規范則不一定宣告法律行為無效。因此,認為法律行為違反了強制性規定,除非該強制性規范明確規定法律行為違法該規定無效,否則法律行為是否無效,還應探求該強制性規定的立法意旨而定。由此觀之,增加“但書”目的為法官探求強制性或禁止性規定的意旨以判斷法律行為的效力提供依據。
本文認為,立法理由中說明,違反強制性規范并非當然無效,這點無疑是正確的。但有幾點值得商榷:第一、“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或禁止性規定的法律行為,無效”的規定,在我國現行的司法水平下,極容易誤導司法實踐,使法院錯誤的認為該條規范只是一條“引致”規范,從而簡單機械的將違反強制性規定的法律行為一律認定為無效,這顯然是錯誤的。第二、增加“但書”,也存在兩個疑問。首先,該規范將肯定被規定在總則中,因此,“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或禁止性規定的法律行為,無效”的規范只是一般性規范。如果違反的是作為特別法(或特別規范)的強制性規范只要不視其無效,那么,即使不需要“但書”,只要違反該強制性規范未被明確規定為無效,依照特別法優先普通法,或者特別條款優先一般(下轉第189頁)(上接第185頁)條款適用的原則,法官也理應排除無效的適用。在這點上,“但書”除了提醒法官的功能之外似乎并沒有什么真正價值。德國學者及實務的通說,都認為此一規定如果只強調其“補充性”——即另有明文規定其他效果者一依其規定——則意義不大,近于贅文。豠其次,該“但書”是否象德國“規范目的說”主張的,由于違法強制性規范的法律效果可以獨立于“無效”之外,故以“不以之為無效”作為“規范目的”的證明,將前后兩段視為一個整體豣,是否采信該理論并沒有見于立法理由當中。據本文推斷,這種可能性也不大,因為這種理論并不具有很強的說服力。
鑒于以上分析,本文建議這樣規定未來的管道性規范,“法律行為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行性規定,其效力該規范有規定的,依照規定;沒有規定的,依民法第十二條處理。”豤這種立法具有以下重大價值:第一、體現管道性規范的引致功能。也就是說,違反的強行性規范的效力,依照該強制性規范處理。這就為公法進入私法打通了通道,而不會形成公私法之間的緊張對立關系。第二、這樣的立法體現該規范的概括授權功能。各國的“管道性規范”雖然具有“引致”功能,但是除非被指引的規范明確規定該法律行為的效力,否則裁判者就需要根據該強行性規范的立法目的、社會功能去分析評價并進行裁判該法律行為的效力如何。這將不至于裁判者產生“違反強行性規定——法律行為無效”為原則錯誤解釋。最近的理論上認為該條更具有概括條款的性質,這種觀點實務上也是最有說服力的。而我國大陸目前對此也基本上停留在引致規范的認識層面上。因此,這樣的立法將有力防止法官機械引用“管道性規范”而判決法律行為無效,并能提高法官對其“概括條款”性質認識,因為一旦強行法沒有直接規定法律效果,裁判者就只能需要綜合衡量公法和私法各方面的價值取向和秩序利益等問題來衡量法律行為的效力問題。第三、這樣的立法既不會增加公法和私法之間的緊張,更為民法增加了積極的抗體。事實上,并非只有規定違反強行性規范的法律行為以無效為原則就是對公法價值的最大承認和實現。本質上講,公私法所追求的是內在價值體系上的和諧統一,而不是簡單機械的干涉法律行為效力問題。第四、消解對但書功能解釋上的爭議。采取傳統模式立法,但書只具有補充的功能,Westphal甚至認為此一規定是一個贅文豥。違反禁令的法律效果非常復雜,希冀研究出一勞永逸的效力類型不太現實。但立法上的科學性,必定能推動司法實踐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