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為常語談何易

周止敬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素有魯郭茅、巴老曹的盛譽。這六位文學(xué)巨匠先后故去。23歲的曹禺寫出了他的處女作《雷雨》，比他大6歲的巴金先生在靳以處看到這部作品。他一口氣把它讀完。而且為它掉了淚。

關(guān)于《雷雨》最初的想法是曹禺還在南開中學(xué)念書的時候。想到的一個故事，后來曹禺跟來訪的記者說：“你們要我講繁漪是從哪兒來的。有什么原型?有，肯定是有，好多好多。但要我說出張家老太太，李家少奶奶，王家小姐，有什么用?講了也是白講，你們也不認識?！独子辍愤@個名字，如果硬要我講，雷，是轟轟隆隆的巨大聲音，驚醒他們；雨，是天上而來的洪水。把大地洗刷干凈?！?/p>

當曹禺80歲時。提起這初出茅廬的事，還感動不已。為了創(chuàng)作《雷雨》，曹禺整天‘躲在圖書館里看書，查資料，記筆記，想問題，別人去玩了，他在看書，別人放假回家了，他還在圖書館里看書。一個假期不休息，奮戰(zhàn)酷暑，筆頭磨光了，身體消瘦了，……這一年，北京人藝第四代演員又演出了他的《雷雨》，他向醫(yī)院請了假去看。事后他問女兒萬方：“你覺得怎么樣?還能看得下去嗎?”萬方知道他并不想聽評論式的話，他想聽的是普通觀眾嘴里說出的話，像“挺有意思”，“真夠復(fù)雜的”，聽到這樣的話他心里最高興。于是，她如實回答了父親的問話。

抗日戰(zhàn)爭期間，曹禺在四川江安國立劇專任教。一年夏天，有一次曹禺的家屬準備了澡盆和熱水。要他去洗澡，此時曹禺正在看書，愛不釋手。一推再推，最后在家屬的再三催促下，他才一手拿著毛巾。一手拿著書走了進去。一個鐘頭過去了，沒見人出來，可是房內(nèi)傳出稀落的水響聲，又一個鐘頭過去了，人還是沒出來。家屬等的不耐煩了，推門一看，原來曹禺坐在澡盆里。一手拿書，一手拿著毛巾拍水。

學(xué)。然后知不足。越是有成就的人，頭腦就越清醒。曹禺直到晚年還時常感嘆自己學(xué)習不夠。沒有學(xué)問。偶爾他也會談起自己年輕時的寫作經(jīng)歷。寫得怎樣酣暢淋漓，仿佛講述一個他做過的迷人的美夢。

一個人的任何成就均同他的付出成正比的。曹禺在創(chuàng)作《日出》時，為了搜集素材，曾三下“雞毛店”。原來，他約好兩個乞丐來教他唱數(shù)來寶。也許因為他穿著大褂的緣故，竟被兩乞丐懷疑是警方的暗探。于是就沒有敢來。曹禺不得不半夜里冒著嚴寒二下那個最下等的小店。去找那兩個人。然而卻使一個八分醉意的罪犯模樣的人誤會了，他動起手來。險些打瞎了曹禺的一只眼。他的口袋里藏著鉛筆和白紙，潛入社會的下層。終于熟悉了許多奇形怪狀的人物，寫出《日出》這樣膾炙人口的作品來。他在看了話劇《丹心譜》之后，道出了自己寫劇本的內(nèi)核：“多年來，我傾心于人物。我總覺得寫戲主要是寫‘人，用心思就是用在如何刻劃人物這個問題上。而刻劃人物。重要的又在于揭示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思想和感情。人物的動作、發(fā)展、結(jié)局，都是來源于這一點。”“人是很豐富的，很復(fù)雜的，很深刻的，也是很寶貴的。什么叫深刻?就是深下去。再刻幾下子。往哪兒深?往人的靈魂里。”

每一位作家都有自己的思維方式。曹禺年輕的時候，時常對孩子們講他編的故事，說女兒萬方是三公主，她的妹妹是四公主，漸漸三公主變得又懶惰心眼又壞，萬方開始抗議反對。這使得曹禺非常開心，于是下一天三公主就變好了。變得又善良又能干。那時他一講故事。孩子總是纏著他問：“后來呢?后來呢?”曹禺說“生活中往往有許多印象。許多憧憬?？偸堑葘懙焦?jié)骨眼兒就冒出來了。要我說明白是不可能的，現(xiàn)在不可能，寫的時候也不可能。”一位知名的編劇者問過?！安芾?。您說寫劇本兒的竅門兒到底在哪兒?”曹禺說了兩段話：“前面不知后面的事兒!”“戲跟賣切糕一樣。是論塊兒賣的。一個好本兒，得有這么十來塊好戲。有嚼頭，有余味兒，有機地連成串兒。好本兒。首先是好在塊兒上!”這兩段話是極其深刻又極通俗，精彩到家了，可以成為至理名言。一部戲，全靠幾個矛盾對立的細節(jié)支撐著。由于前面不知道后面的事兒。但一環(huán)一環(huán)又咬得這么緊，觀眾非看個水落石出不可了。

1986年，曹禺給一位來訪者的筆記本上寫，下了“敢為常語談何易。百煉工夫使自然”。(清人趙翼的詩句)贈與他留念。他說：“有的作家苦心煉字。反而來得不自然?？傋屓擞X得他費了好大勁兒。這同年輕時受的教育和舊時的修養(yǎng)有關(guān)。老舍自然，口語化，自然。老巴(巴金)也自然。魯迅有時用挺深的字。但深刻自然。他的雜文、小說都是這樣?！豆枢l(xiāng)》寫他小時坐烏篷船，聽水聲，句子簡單極了。把眼前水鄉(xiāng)的風景和真摯的感情織在一塊兒?！辈茇鴮懹幸皇锥淘姟度绻罚骸叭绻蠹掖髦渍f話，我怎能亮出我的心。如果我的心也戴著盔甲，火熱的人怎敢與我接近?我愿死一萬次，再不愿終身這樣存有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