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含餳紀事》是日本江戶時代中后期著名儒者熊阪臺洲所撰寫的一部漢文作品集。熊阪臺洲(1739-1803),名邦,字子彥,號臺洲,奧州伊達高子邑(今屬仙臺市)人,江戶中后期的著名儒者,一生以設幃講學為業,所著除《含餳紀事》外,又有《海左園寄題詩集》等游記、文集、詩集、歌集、筆記、經學著作及詩文法要數種。①現存《含餳紀事》為寬政四年(1792)東都書肆青藜閣藏版,上中下三卷,題“紀二翁事”、“紀猿蟹事”、“紀桃奴事”,分別是由作者根據日本民間故事“播花公公”、“蟹猿合戰”和“桃太郎”而創作的。今天看來,這三篇作品可認定為漢文小說,且堪謂將日本本土口承文學文本轉換為成熟的漢語書面敘事文學文本的典范。
熊阪臺洲創作《含餳紀事》與當時特定的文化語境密切相關。首先是小說創作的游戲性質。但享保(1716-1735)以降,幕府中供儒者填充的職位數量已達飽和,加上職位世襲制存在諸多弊端等因素,作為儒者“本業”的經世之學逐漸有余技化的傾向,而能夠容納文人自適趣味的文學藝術卻日漸隆盛。至安永(1772-1780)、天明1781-1788)年間,儒學本身不但變得愈加多歧化和余技化,而且趣味化十足,儒者遂在其文學藝術活動中自然而然融入了諸多游戲的興味。②宮田明《含餳紀事序》云:“本邦民間有語幼童之話,熊阪子彥臥病數月,無聊已甚,強使門人說鬼,遂及于此戲,紀其話以成數篇,乃追琢其章,金玉其辭,野語稗說,粲乎可以備君子之觀焉。”③這段話一方面說明了小說的題材來源、撰寫原因及經過,一方面即揭示了其游戲性質,這種游戲性質正是上述文化語境中儒者之文學創作及鑒賞意識的一種反映。這樣看,《含餳紀事》確可視作儒者“才能旁逸”的一個典型。
其次是小說刊刻的現實用意。《含餳紀事》在創作上游戲性質鮮明,但在刊刻方面卻看不出多少游戲的味道,相反倒有幾分嚴肅的現實用意。據菅野修道的序文所言,同門中有一人曾學詩于臺洲,但后來卻背恩忘義詆毀其師,并“棄數十金刻他縣人惡詩,以要譽于鄉曲”,大有與臺洲爭名之意。菅野氏出于義憤,在《含餳紀事》于天明元年(1781)完稿時,乞序于宮田明,謀劃刊刻此書,但當時臺洲并未準許。十一年后菅野修道舊事重提,終于出版了這部小說,而且不忘初衷,序言云:“今也,余所以不受命而私梓之者,蓋有激于所謂甚于陳相者云爾,蓋亦同門之誼,忠告之道也。彼若過而能改,不亦善乎?若遂非文過,吾未如之何也已矣。”可以想見,出版事宜大概也得到了熊阪臺洲的默許。安永、天明時期,多數儒者的生活樣態富于隱逸性質,專意在求書、著文和纂言;但精神樣態卻不符隱逸真意,傾意于博聞雜說,希望借新奇之言,炫世駭俗,以邀盛名。他們博學、浮薄、放蕩,甚至以稱別人為師為恥,菅野氏所說的那位同門可謂這類儒者的典型。臺洲的老師松崎觀海曾作戲文《自慢先生問答》,諷刺當時這種儒者氣質。④按常理推測,熊阪氏、菅野氏在反對這種學風方面大概與松崎氏一脈相承。此外,在上述風氣影響下,這類儒者于創作時過分在字句上爭工奪巧,浮靡不實以媚流俗。因此,刊刻《含餳紀事》的另一層現實用意似乎是有意將此小說作為漢文文章的典范來展示,有傳授作文法要之意。菅野氏序曰:“而余喜其有益于操觚之士,乞序于金峰翁。”宮田氏序云:“譬如篳路藍縷,變荊尸二,廣翠披豹,寫剝圭以為戚柲矣。文之不可以已也如是,門人之梓,不亦宜乎?往昔張茂先謂陸士衡曰:‘人之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余于子彥亦云。”上述用意就體現得比較明顯。
二
《含餳紀事》卷首有臺州之子熊阪秀的一首七律《題首》詩,云:“家君宿昔抱痾時,戲作文章解客頤。《齊物論》成莊叟思,《太玄經》成子云奇。三都寧假先生序,萬里堪傳幼婦辭。今日能令古人在,弄孫那更事含飴。”所謂“萬里堪傳幼婦辭”、“弄孫那更事含飴”,明確指出了作品題材的民間色彩與功能特征,從而揭示了《含餳紀事》取材于三個民間故事這個事實。在日本,民間故事屬于集體口頭創作性質的“口承文學”,臺州的創作實踐就是將三個口承文學文本分別轉換成了相應的漢語書面敘事文學文本。
《紀二翁事》取自“播花公公”的故事,梗概大致是這樣的:從前有一對翁嫗,質直且廉。一天,翁上山打柴,嫗則到溪澗洗衣服,忽見漂來黑白二筐,嫗取白筐,中有狗兒,遂攜之歸家,夫婦愛之如孫,不日高大可與馬埒。一日,翁欲上山打柴,狗兒搖尾發聲,示意隨翁入山,翁許之。入山至一地,狗兒以足刨地,翁隨即發掘,得珍寶無數。東鄰一對翁嫗,神囂且貪,聞西鄰暴富,于是借得狗兒,強驅至山中,在狗兒停足處掘地數尺,卻得蜥蜴、蛇蝎等物。東翁怒,以斧斃狗。西翁聞之,入山求狗尸,掘地埋之,栽松其上,數日后伐松木為舂谷木硙。一夜,翁嫗相對破谷,谷落地化為金錢。東翁聞之,又借木硙,然破谷卻得牛糞人屎,東翁又怒,析而做薪焚之。西翁取木硙之灰,歸途懸之于枯木上,須臾燦爛發花。翁遂赍灰往鄉豪之門,為其演示,鄉豪大異其能,賞輕重二匱,西翁取輕者歸家,開匱視之,錦繡綾羅充盈其中。東翁聞之,往效西翁,卻灰入鄉豪之眼,又使滿園卉木盡皆蕭散。鄉豪大怒,仍賜其二匱,東翁素貪,取其重者歸家,才一發匱,蜈蚣蚰蜒等毒蟲紛紛而出,咬齟翁嫗至死。西鄰翁嫗自此之后,俱躋上壽,年谷恒熟,衣食常給,子孫修業,傳于永世。
原“播花公公”的故事,在人物和情節設置方面,分別使用了“二元對立”模式與“一波三折”模式。西鄰翁嫗與東鄰翁嫗的二元對立對應著獲得財富與受到懲罰的結果的二元對立,這是日本民間故事中常見的人物設置模式,目的在于讓對立的雙方以及不同的結果來反映民間大眾的道德判斷。“一波三折”模式通常表現為主人公要經受三種考驗或懲罰,然后才能得到最后的結果,使故事達到充滿想象性和趣味性的效果。這兩種模式,無一不是為了表現“勤勞與誠信”的道德主題。日本民間大眾習慣上常把諸如財富、健康、幸福等樸素的愿望寄托于神明,希望能得到庇佑和幫助,雖然從本質上說這些只不過是一種心靈的安慰,但不防礙人們在民間故事中對之進行形象的演繹,其中財富的獲得往往會在民間故事中通過幻想的形式得以實現,但它必須遵循兩大原則,即勤勞與誠信。“播花公公”是這類民間故事的典型例子。熊阪臺州的“紀二翁事”在敘事和主題方面完全承襲了原故事,不同處僅體現在文本形式方面,也就是把原來靈動鮮活的口承故事改造成了典雅致密的漢文敘事作品。此外,《紀二翁事》中有西翁撒灰使枯木生花的情節,但流傳最廣的“播花公公”中的“花”為櫻花,具有濃厚的本土色彩,《紀二翁事》中并沒有突出這一點。
三
《紀蟹猿事》取自“蟹猿合戰”的故事,梗概大致是這樣:無腸公子(蟹)偶得一柿核,種之于庭,揚鉞祝之,不幾時,朱實璀璨,欲緣木采而食之而不得。此時胡孫(猿)來,云若分其一半,即為公子采之。公子應允,但未料胡孫搏戲而升,盡啖柿實而去,公子恨其食言。無腸公子對胡孫怨入骨髓,但自度力微,遂心生一計,制黍團兒數枚,以為交換之物,網羅針生(席針)、雞卵丈人(雞蛋)、軟糞學士(臭稀屎)、棒處士(木棒)、杵丈夫(石杵)、臼力士(石臼)為左袒,意氣洋洋而進。胡孫之邑外,公子分兵派將已畢。及至,會胡孫酣睡,輒皆竊入,各據其位。針生于床下微刺胡孫,胡孫以為虱蟲嚙膚,遂向爐吹火,雞卵丈人自爐中出,擊其陰囊,傷其面,胡孫不堪痛熱,奔廚甕舀水自濯,被無腸公子以鉞夾其指,胡孫乃奪門而走,而門戶不開,卻被棒處士所擊,退之中堂,腳踩軟糞學士而倒,于是杵丈夫、臼力士自梁上落而擊之,胡孫竟腦碎腸斷而死。無腸公子大悅,厚賞六物,遂唱凱歌而還,因自稱“橫行介士”,常橫行于溪澗泉石之間。
“蟹猿合戰”的故事可能成型于室町時代與江戶時代之交,就書面作品而言,寶永年間(1704-1710)曾有繪本《猿蟹大合戰》,江戶中后期有赤本《さるかに合戰》及黑本《猿蟹夢物語》,臺州的《紀蟹猿事》亦是此期的作品,但兩類作品在形式與主題方面仍有區別。⑤室町至江戶初期的御伽草子中的異類合戰物語,汲取平安時代軍記物語的形式,形成“擬軍記物語”系統。前三種作品即屬于此系統,采用的是假名軍記物語的敘事形式,突出了軍記物語中常見的復仇主題,并寄寓勸懲意向;《紀蟹猿事》則直接使用漢文記錄口傳故事,在敘事形式上接近于史部“紀事體”,同時又呈現出一定程度的小說文體意味,內容上則體現出批判不勞而獲、自私自利的單純道德主題。不過,臺州在《紀蟹猿事》中所使用的擬人化寫作手法,與“擬軍記物語”系“蟹猿合戰”作品有異曲同工之妙,如赤本《さるかに合戰》中就設置了澤蟹鋏之助、手杵搗右衛門、立臼入道等人物,《紀蟹猿事》中的針生、軟糞學士、棒處士等稱謂,有明顯的文人色彩,可能是臺州的獨創。此外,日本人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食物“黍團兒”出現在無腸公子招募幫手的情節中,體現出這篇漢文作品的本土色彩,這一點與前述《紀二翁事》不同。
四
《紀桃奴事》取自“桃太郎”的故事,其梗概是:東海有傴僂丈人,以農桑為業,年可八十,其嫗年七十,而未有后人,常以為憂。一夜,同夢一道人,云賜佳兒,并賜一小篋,預言此佳兒十二年后在鬼國有厄,小篋中物,可以屈賊。嫗翌日收枕簟,果得小篋。嫗在溪澗漂洗絲棉,于浮流中得一巨桃,攜歸家中,與翁食之,忽然各為美少年、美少婦,相視而悅之,其后產男子,名曰桃奴。桃奴年甫五歲,即有神力。一日,桃奴請伐東海鬼國,取珍寶,父母做黍稷饃饃,與小篋一并授之。既行山中,桃奴以所謂“日本第一黍稷饃饃”網羅得雄雉、蒼狗、白猿為臣仆,并在海邊得道士贈舟。至鬼城,桃奴得雄雉、蒼狗之助,以角力勝大鬼,于是諸鬼臣服,鬼王獻以金銀珠璣。其后,桃奴又哄騙鬼王三歲世子泄密,竊得寶蓑、寶笠、寶椎,乘舟逃離鬼城。鬼王命諸鬼吸海水,使舟膠滯。桃奴發小篋,得朱漆飯匙一枚,以匙敲露臀示勇,諸鬼粲然而笑,吐出海水,桃奴率臣仆得以歸家。父母試擊寶椎,所欲隨擊而出,故家富至巨萬,后子孫縱逸無度,家傳三寶,忽失所在。
“桃太郎”的故事最早可能出現在江戶初期的赤本讀物里,在早期故事類型里,桃太郎由吃過桃子后返老還童的老奶奶生出來的,這可稱為“回返青春型”。胎生的誕生方式說明早期題材具有更多的現實性與人間性,幻想性只表現在老夫婦吃了桃子后變得年輕以及女方懷孕。但在后來的故事類型里,桃太郎則直接從桃子里生出來,誕生方式由“胎生”轉變為“果生”,這種類型稱為“果生”型。“果生型”逐漸淘汰了“回返青春型”,使得題材變得更有幻想性與趣味性。“桃太郎”故事的后半部分是桃太郎率領雄雉、蒼狗、白猿伐鬼島的經歷,這部分實際上體現了整篇故事的主題。柳田國男認為,有著特殊出生經歷的小英雄是古代日本人崇信的重要對象,因為具有神性的英雄才能驅逐可怕的魔鬼;另一種觀點認為,鑒于日本國家的地位位置、日本人的自身定位等因素,“以小服大”的心理可能是日本人的一種普遍心理。不難發現,隱性的英雄主題、以小服大主題加上顯性的獲取財富主題,交錯糅合在趣味性的故事當中,但整體上仍清晰可見。綜上可見,《紀桃奴事》所據“桃太郎”故事為早期故事類型,其三個主題具有隱性的特征。另外,有的研究認為,“桃太郎”故事中吃桃子能變得年輕的說法,可能來源于中國古代西王母的仙桃傳說,而且桃太郎伐鬼獲寶情節所反映的桃子能驅逐鬼邪的信仰,也極有可能與中國文化有關;故事中的“黍稷饃饃”也反映了大米對于古代日本普通民眾日常生活的重要意義。可見,“桃太郎”故事兼具中國與本土雙重文化的色彩,《紀桃奴事》當然也繼承了此種特征。
結語
《含餳紀事》的語體是古雅的文言,用作敘事語言尚圓暢,施之以人物語言,則略顯滯重,失掉了原來民間故事形態語言的形象與靈動。就文體而言,它實際上是“紀事體”散文,起首往往直接采用記錄故事開頭講述的方式,結尾卻有史書“紀事體”的特色,但由于書中三篇作品的題材為民間故事,因此其文體內在特征上又有小說文體要素成分,我們認定它們是接近于傳奇體小說的漢文敘事作品。
參考文獻:
①小柳司氣太監修、小川貫道編纂:《漢學者傳記及著述集覽》,東京名著刊行會昭和四十五年版,第197頁。
②④中村幸彥:《文人意識の成立》,東京巖波書店昭和三十四年版,第13-20頁、第14-15頁。
③本文所引小說原文及相關序跋,均據《日本漢文小說·第一輯(五冊)》(王三慶、莊雅州、陳慶浩、內山知也主編,臺北學生書局2003年版)第四冊。
⑤鳥津久基:《日本國民童話十二講》,山一書房昭和十九年版,第82頁。
⑥蔡春華:《現世與想象──民間故事中的日本人》,寧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9頁。
孫虎堂,男,博士,山東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