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的婚事

大伯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還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為啥?光棍一個唄!

以前農村窮,打光棍的比比皆是,大伯自然也不例外,現如今政策好了,大伯好不容易有了幾個錢,可是年紀又大了。

其實在大伯年輕時,鄉鄰們曾給他提過一門親事,一家人喜壞了,忙里忙外地侍候媒婆,大伯蹲在一邊偷著樂,可隨后媒婆說出的一番話,卻像一盆水澆滅了一家人的希望。

老婆婆說:“這女娃模樣是沒的說,就是……就是……”

“就是啥?”爺爺似乎感到有些不妙。

“也沒啥大不了的——就是不會說話。”

“啥——啞巴?”爺爺的臉當即沉下了臉,掉頭就往屋外走。

由于爺爺的反對,大伯的親事自然黃了,大伯這一“光”又是幾年。如果后來大伯沒有見那位叫九菊的啞巴姑娘,也許他心里不會引起多大波瀾。可偏偏在一次鄉集上,他遇到了美貌驚人的九菊,當下眼睛就直了。這時,有人告訴大伯,九菊早已嫁給了鄰村的一個瘸子了,并且生了一個兒子。那次鄉集回來后,大伯倒頭蒙被大睡,誰也喊不動。

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大伯與爺爺卯上了勁,處處與爺爺對著來。大伯為啥討不上媳婦,我一直沒有搞清楚。其實,大伯是個心地非常善良的人,遇到來家討飯的人,他都會給人家準備些吃的,有時自己吃不飽也要掰一塊苞米餅子給討飯人。

一晃大伯六十歲了,就在我認為大伯要“光棍”一生的時候,他卻忽然要我幫他找個媳婦。“你和你弟弟都在城里有出息,給我找個老伴應該不是難事,大伯都六十歲的人了,沒個老伴,以后誰照顧我?”大伯說這話時,眼中閃著淚光。

我打量著大伯,久久沒有說話。大伯確實老了,又黑又瘦的身材,國字臉上堆著一堆疲憊的皺紋,胡子也有些日子沒刮了。我忽然想笑,但又被心底泛起的一陣心酸給擋了回去。回城后,我將這事說給妻子聽,希望她幫大伯在城里找個媳婦。妻子一聽嘲諷道:“拉倒吧,城里的女人誰會去農村,再說大伯要錢沒錢,要人沒人的……”

“說啥呢?”我打住了妻子說:“你不幫就算了,我自己去找嘛!”

其實,妻子的話還是有一定道理的,城里的女人誰愿去農村受苦?就在這時,大伯打來電話說,城里人不會跟他過日子,讓我給他在大街上找個討飯的或撿垃圾的。

大伯的話一下點醒了我,是呀,討飯的或撿垃圾的女人要求應該不會太高。可轉眼我又猶豫起來,光天化日之下,我怎么向討飯的或撿垃圾的女人“提親”?弄不好,讓警察抓了去,落個拐賣人口罪,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一段時間大伯見我沒有動靜,有些不耐煩了,不斷打電話來催,沒辦法我只得將此事告訴了做生意的弟弟,弟弟聽了兩手一攤說:“我有什么辦法,你不能讓我上大街去找吧。”末了,弟弟又說,我們出幾個錢兒讓他在家找吧,我想也只有這樣了。

第二天我給大伯寄了兩千塊錢去,大伯接到錢后感激涕零,在電話里鼻子一把淚一把地夸我們孝順。

但是不久,我就接到了母親埋怨的電話,母親說大伯現在一點不學好了,整天往縣城的婚姻介紹所跑,前幾天還領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睡覺,睡到半夜,那女的說出去方便可老不回來,大伯就到院子里去找,這一下大伯驚出一身冷汗來,只見院門大開,女人跑了不說,還將家里的一群山羊給牽走了。

大家伙讓大伯打110報警,可他硬抗扛著不干。

我也感到納悶,就打電話過去問大伯為什么不報警,電話里他的聲音都變了,說話就像炸豆子一樣,一個個向外蹦:“不、不報警,我、我嫌丟人,就算、就算大伯倒霉。”

“怎么就算倒霉,這本來就是倒霉的嘛,現在騙子太多了……不過你也不要喪氣,我還操著你的這份心哩!”我說。

大伯一聽這話,立時又來了精神說:“好啊,好啊,你給我找個老伴,我死了也忘不了你啊!”突然間,我覺得大伯是那樣的可憐,那樣的孤獨和無助。

其實,在城市的大街上,乞丐和流浪婦女有的是,每次我上班坐公交車都會看到幾個。我想,何不去試一下?咱又不偷又不搶怕啥?還不至于讓警察抓去了吧。

于是趁著周末,我去了市中心最繁華的漢正街。這里人山人海,商鋪林立,一年四季總給人一種熱氣騰騰而擁擠的感覺。我在路邊找了塊石頭坐下,靜靜地看著人群從身邊走過,當然也有一些女叫花子,但我覺得不合適去接觸,因為她們不是太老了就是太小了,或者瘋瘋顛顛的,咋能給大伯當媳婦?

“大兄弟,幫幫忙吧,俺家里受了災!”這時,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乞丐端只大白碗,邊說邊做出可憐的微笑,向著我走過來。

她披著臟臟的一縷縷的油油的頭發,穿著一身不知從哪撿來的破衣服,綠色的褂子小得很,露出半截灰白色的肚皮,黑色的褲子像是個大長袍,拖在地上,但當我看見她的臉,尤其是那雙哀求的眼睛時,我心動了——那是一張看得出飽經風霜刻滿皺紋的臉,那是一雙閃動著淚花似有太多太多哀怨的眼,我覺得如果她愿意的話,我可以把她介紹給大伯做媳婦。

我指了旁邊的一個座位說,你坐下吧,我給你錢。

她哈著腰,傻笑的直說:“謝謝……謝謝……”,可好象又是不敢坐。

但最終,她還是在我的微笑下,坐了下來,立即便有一種惡臭的味道向我的鼻子里襲來,我側了一下身子,原先坐在我近處的幾個人也忽地沒影了,我看見有人在用異樣的眼神看我,我心里有些害怕,但為了大伯的夢,我心里給自己壯膽說,咱又不偷不搶,怕什么?

我問她是哪里人,她說是貴州的。

我聽了眼睛一亮,想到剛才大伯來的電話覺得有戲,我想這也可能是大伯的緣分吧。

我知道這種人是常常吃不飽飯的,于是我馬上給她買了兩塊錢的肉包子吃,她接過去,兩分鐘左右就給吃光了。

我覺得她真是可憐。

我問她,你家還有什么人嗎?她說她家里沒啥親人,唯一的女兒也失蹤了。我說我給你找個男人吧,他很好他很善良,他是我的大伯。

她停了停,想了想,看了看天說,那你要給我洗個澡,給我買一身新衣服。我連忙說好的好的。那天我就帶她回家,可我叫了幾輛出租車司機就是不愿拉,最后還是一個新手被我忽悠著了,我說你是不是要拒載啊,你是不是要我打個電話投訴你啊?

那司機直到被我說得忙招呼上車,并非常熱情地送到家門口。我便領著那個女乞丐到了家門口,怯怯地摁了門鈴,妻子開門一看頓時驚呆在那里了,我說我給大伯在大街上找了個媳婦,快讓她洗一洗。

這時,我見妻子的臉氣得扭成了麻花,發怒地向我喊道:快點出去!到旅社洗去!我似乎不自覺地向門外一退,只聽見咣的一聲門被妻子關上了,我還聽見妻子嘔吐的聲音,我似乎可以理解妻子,可我心里又不服氣地說,我就不信你家上幾輩就不是農民,查三輩我肯定給你查出來。

也就這么著,我領著未來的大娘,在眾人不可思議的眼神里,送她洗了澡,買了身新衣服穿上,并給她了一些零花錢。嘿,你別說,人還真靠衣裳馬靠鞍呢,我那未來的大娘不難看哩,總可以讓人想到她年輕時候的美麗。

這事我給大伯打了電話,他當即就去了火車站,第二天就慌著見到了我,還有他的“夢里女人”,臨走時在火車站大伯激動地說不出話來,笑容一直掛在他那古銅色的老臉上,皺紋不斷縮張,像一朵開放的菊花,最后他說,如果你不是我的侄子,我就給你磕頭了。

我雖然相信大伯會對那女人很好,但我還是一再叮囑大伯好好待人家,別缺著人家什么東西,她一定很苦,那女人臨上火車的時候一直看著我,在車門關閉的一剎那,我看見那女人直望著我,哭了。

后來,也就是兩個月左右,有一天,大伯給我打電話來說,九香把家的東西都給砸了。

我說,誰啊?

誰叫九香啊?

大伯說就是那個女人,我立即問他你打她了嗎?

大伯說我哪打她,她倒把我給打了,臉給打青了,她有神經病,是神經病犯了。

“啊!……”我一下愣住了,眼前只有她走時含淚的眼神。

我忙問大伯給她看醫生嗎,如果缺錢跟我說。

后來大伯找我要了錢,說是帶九香看病,可大伯來電話又說,去了幾次醫院治療卻沒有什么效果,一犯病反而更厲害了,一到半夜就向家外跑,老喊小春。

我問大伯,小春是誰?

大伯說小春是她的女兒,失蹤好多年了,她也尋找好多年了。

哦,我心里一陣痛,我問大伯,你打她了嗎?

大伯說打了,不是我打的,是我們本家的二胡子打的,他說不打她她一定會跑掉的。

我對著話筒吼道:如果是這樣,我給你找女人干嗎?!她有病就治病嘛,她想女兒就安慰她嘛,打什么啊!大伯連連說以后不打她了。

可我卻放心不下,我打電話問大伯說,九香現在好嗎?最近犯病了嗎?大伯說沒有,還好。我說你把她帶我這里來吧,這里是大城市,大醫院也多,醫生看得好,九香的病一定治得好。

大伯告訴我他第二天就起身,我也開始聯系大醫院。

可第二天晚上我去接站的時候,卻在出站口看見大伯蹲在那里哭,我問他咋回事,他說九香下車后突然犯了病,跑了。

我說你去追啊,他說追了可最終還是給弄丟了。

我把大伯安頓好,接著就去晚報社了,可尋人啟示一連登了幾天也沒見著九香的影子,我便對大伯說,我們還是去漢正街等她吧,大伯說為啥在那等,我說那里是我遇見九香的地方。

因為我要上班,我給大伯說你就一個人先等等吧。

大伯也誠心,不管刮風下雨他都會去漢正街,坐在路邊的那塊石頭上等九香。

可一個月過去了,大伯也沒見著九香的影子,可大伯卻沒有失望的意思,他說他要繼續等下去。

我看著大伯坐在那塊石頭上儼然一副雕塑般的身影,突然覺得不光大伯苦,我想起了更多人的苦,比如九香,比如她失蹤的女兒小春……

可有一天我經過深思熟慮后,還是勸大伯先回老家,大伯說,九香就這樣沒了?

我說不會,你放心走吧,我會常來這里等九香的。

大伯走的時候我還是送他到火車站,臨上車時,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說,“軍兒,你一定幫大伯找九香,一定找啊!”

“找,一定找。”我說,他上火車的時候他還不住的扭頭看我,我分明看見大伯的淚花在眼眶里閃動了,淚水爬過他那古銅色的老臉,滑到黑白相間的胡子叢中,慢慢消失了……

這時,我心里似乎只是一個空空的世界,什么也沒有了,包括太多的愛和太多的痛,但只有一種——大伯的聲音在我耳邊及半空響起“……找啊……找啊……找……”

謝先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語言學系2008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