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
清末社會發生裂變,各種社會力量重新洗牌。在清末變革的環境下涌現出來的學生群體,突破傳統士子屬性,形成一個新的階層。學生階層主要由國內學堂學生與海外留日學生組成,兩者集體意識的形成以1902年上海南洋公學學潮與1903年東京春節懇親會反滿演說為標志,學生階層在拒俄運動中走向成熟。清末學潮的涌動、學生階層的崛起及集體的反滿傾向,標志著擁有先進文化的社會階層開始背離滿清政府執政者的意愿,對清末社會轉向起到決定性作用。
關鍵詞清末學潮學生階層崛起
作者
劉訓華,上海大學歷史系博士生。
(上海:200444)
清末社會是一個裂變社會。盡管清朝統治者為了挽救危局,銳意改革,無奈社會矛盾急劇膨脹,作為國家機器的政府機構已人膏肓,變局中處事失當,導致政府公信力下降,民變四起。就目前所見的檔案、資料顯示,“辛亥革命前十年的民變遍及除臺灣外的全國各省區,計1300余起,平均每兩天半一次,實際次數可能更多。”在復雜多變的內外環境作用下,社會各階層進行了分化組合。“傳統社會結構發生巨大裂變,士農工商的舊格局不復存在。”遲云飛認為,清末社會的每一個階層都有自己的利益和政治要求,新紳士希望參與政權,地方督撫希望保持甚至擴大已經獲得的權力,新知識分子公開反滿,而下層民眾則反對新政進而反對清政府。作為完全意義上的近代中國第一代學生群體,正是在這樣一種社會力量重新洗牌的氛圍中,登上了歷史的舞臺。清末學潮,對于推動社會思想與意識的異變,起到了關鍵作角。清末學生階層的崛起是社會結構調整與社會意識轉變的顯性標志。作為社會先進階層的學生階層對滿清政府的離心性轉向,是清末政權走向崩潰的實質起點。
清末社會裂變與學生群體的階層化
清末社會也是一個變態的社會。胡適認為,“在變態的社會國家里,政治太腐敗了,國民又沒有正式的糾正機關,那時候,干預政治的運動一定是從青年的學生界發生的。”盡管胡適的話是對“五四”之后學生運動的總結,但如果將其作為一種范式,放在清末這段時期來看,這樣的論述也是成立的。
清末社會結構在經歷了甲午之役特別是庚子慘敗后,形成了徹底裂變。在民族自尊心幾乎喪失殆盡后,中國人向西方學習的動機比以往更為強烈。同時,中國人又“很自然地會把國恥與變法維新的興衰成敗聯系起來,從而強化他們對扼殺民族生機的清政府的不滿與憤怒”,并由憤恨清政府延伸到反思傳統文化,將傳統的儒家學說在法統地位上予以取締,這符合當時中國人求變圖存的心理。而中國傳統帝國體制賴以依存的理論基礎——儒學,一旦發生動搖,由科舉制產生的擁有巨大影響力的官僚、紳士階層也必將面臨調整。主流社會以科舉為紐帶的合力開始削弱,這為學生階層這一全新力量的崛起,創造了必要的社會條件。
迫于朝野要求改革的壓力以及自身政策調整的需要,慈禧太后重提維新派的建議和主張,她所推行的政策實際上比光緒帝走得更遠,并力圖把改革納入政府能夠掌控的軌道中。1901年,清政府朝野上下展開了一場關于教育思想改革的大討論。其中比較有影響的是封疆大吏張之洞、劉坤一在“江楚會奏”三折中提出“育才興學”的四項措施:設文武學堂、酌改文科、停罷武科、獎勵游學。之后,清政府于1902年頒布了《欽定學堂章程》,1903年又修訂并頒布了《奏定學堂章程》,從而為中國近代教育制度奠定了基石。據張海鵬、李細珠的《中國近代通史第五卷:新政、立憲與辛亥革命》一書統計表明,從1903年到1909年,新式學堂由原來的769所發展到59117所,學生數在1909年更是達163萬多人。國內學堂在課程設計上,部分涉及到了西方近代科學知識,中國士子也由傳統的純文科向理工科知識背景傾斜。具有半西學背景的中國近代第一代學生群體以前所未有的磅礴之勢,呈現在世人面前。
馬克斯·韋伯認為,地位、社會名譽、權力分配三者是社會分層的基礎。根據這樣的標準,清末學生群體地位獨立、享有西學新知識的社會名譽、以學潮形式突破以往學生權限,這些都表明清末學生群體已經初步實現了階層化。有學者認為,傳統的士大夫階層向近代知識分子的轉變,是近代中國社會轉型的一個重要方面。實際上這樣一種轉變,主要體現了學生群體形成的外部成分。學生群體的主體是年齡到一定歲數的兒童,在傳統求學門徑逐步沒落的情況下,投身到新興的學堂中。這里面不可排除有開明紳士的促進作用,但更主要還是時代的推動力所致。那些由傳統士大夫轉變成新型知識分子才是時代的特例,他們當中的部分人是由于學堂或海外求學才被納入學生階層。而通過自學吸納西學知識,嚴格上不能劃入學生階層。所以說,新知識分子與學生這兩個概念的組成是有一定的交叉。
學生群體階層化的內涵,還體現在突破了依附于科舉的傳統士子屬性,形成了一個具有西方科學背景和獨立價值取向的社會階層。而新的屬性與清末政府的社會意識截然相反,最終必然導致學生階層形成以推翻滿清政府為目標的政治思想取向,這種取向以其先進階層的載體而波及到社會全體,這也是清末中國社會變革的一個重要社會基礎。
國內學堂學潮和留日學生學潮
學潮自古有之,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學潮是東漢末年反對宦官的大學生運動。隋唐之后,以科舉制為主體的官員選拔制度日趨成熟而走向穩定,與此同時,因為科舉成為官員的最主要來源途徑,學而優則仕的理念,使得中國古代社會學子們的思維意識逐步被牢牢的鑲嵌在科舉制的框架內。這一狀況一直延續到清末學堂的出現才漸見終結。
中國較早的自辦學堂創建于洋務運動時期,在清政府這一“改革開放”階段,學堂被有目的地用于培養翻譯、外交、工程技術、水陸軍事等特定領域人才,而且當時學堂數很少,并未構成全局影響。中國普設學堂是在甲午之后,中國人天朝大國的美夢徹底破滅,興學堂、學習西學以自強成了時代最強音。
國內學堂學生不滿教育現狀,強烈呼吁改革,從而頻發學潮。在教育體制變革的過程中,守舊的管理者對于具有新思想學生,千方百計進行壓制。在招收學堂新生的考試中,給予苛刻要求,凡有涉及時論過500字者皆不錄取。學堂的伙食、收費、管理方式等,加上學生青春期所固有的沖動、敢于挑戰現狀的勇氣,都易引發學潮。新式學生強烈的愛國救亡激情而導致的對現狀的不滿,則是學潮的根本誘因。學潮主要有罷課、退學等形式。隨著各地學堂學潮的涌動,新式學生努力追求較之以往更為獨立的道路。
國內學堂學生群體意識的形成,主要以大規模的學堂學潮為標志。其標志性的事件,是1902年11月16日上海南洋公學學潮,南洋公學8個班200余名學生一齊退學。起因則是很小的墨水瓶事件。該校5班教習郭鎮瀛一貫欺壓學生,11月5日郭上課發現座椅上有墨水瓶,便要求開除學生伍正鈞,11月15日全校學生抗議不成,決定全體退學。在沖突中,學生兩次舉辦演說,爭相登臺,
針砭時弊,要求民主自由。由于校方態度強硬,學生誓不退讓,雙方矛盾日趨尖銳,蔡元培教員調解無效,全校學生于11月16日三呼“祖國萬歲”,集隊全體退學。
對于頻發的學堂學潮,由傳統儒家士大夫轉化而來的新型知識分子、時任教員的蔡元培在《在愛國女學校之演說》中認為:“滿清政治之不良,國勢日蹙,有如人之罹重病,恐其淹久而至于不可救藥,必覓良方以治之。”這樣的良方,無疑暗喻革命之意,是以革命手段來推翻腐敗的清政權。而社會各界也紛紛給予南洋公學學潮以熱情贊頌,有報章認為,“自去歲南洋公學轟天掣地,演出全班退學之話劇,循是而往,幾于學界風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南洋公學學潮對于進一步推動各地學潮,具有強烈的示范作用,影響重大。
學潮暴露了國內學堂的腐敗,有志之士,是以多不愿入學堂,而紛紛把目光投入到只經過26年維新就在甲午一役中戰勝中國而成為世界強國的日本。嘉興秀水學堂的龔寶銓、杭州中學堂的湯桶、葉瀾、王嘉榘、蔣尊簋、許壽裳,浙江大學堂的蔣方震等都陸續東渡,尋求救國真理。學生群體中的精英分子,呈現由國內轉向日本發展的態勢。
留學日本是當時中國學生的主要留學目的地。這里面除了日本維新后的一系列革新成功,值得中國學生去學習,還包括路近費用省,同文化、文字障礙少,兩國匯率有利于中國學生留學等原因。
1896年,清政府首次派遣13名學生赴日,而最終接手第一批中國留學生教育任務的是日本高等師范學校校長嘉納治五郎。之后正是嘉納主持下的宏文學院學生,因對教務、會計、學費等管理模式的不滿而爆發學潮。“嘉納以代興教育為己任,一語掛諸齒類,絮絮不休。嘉納氏果熱心以從事也,猶且為我國之恥況,未必乎?謂予不信,試讀支那教育問題,嘉納氏巧猾牢籠之術若燭照而數計矣。”可見,留日學生對于日本人的辦學目的,具有明顯的戒備心理。
留學生在去而往復的過程中,群體意識逐漸開始形成,其標志性事件發生在1903年1月30日(正月初二)日本東京中國留學生會館新年懇親會上。在清政府駐日公使蔡鈞、留學生監督錢恂出席的情況下,留學生馬君武、劉成禺、鄒容等發表反滿演講,引起留學生群體的整體轟動與分流。自此,中國留日學生在思想上公開走向反對清政府的道路,大部分留日學生開始整體意識的傾向革命,集體左傾。
在日本,中國留學生相繼創辦了《游學編譯》、《糊北學生界》、《浙江江朝》、《江蘇》等報刊,這些留學生刊物基本體現了留日學生群體的思想動態與救國主張。留學生刊物的革命傾向越來越明顯,留學生甚至直陳慈禧太后是一“淫賤老嫗”,是中國人的公敵。因慈禧杖殺沈藎一事,一些激進的留日學生甚至發出與政府開戰的呼吁,“吾國民不可不秣馬厲兵,以與滿政府宣戰。”
日本對于近代中國具有特殊的意義,在其時至少可以表現為國內學潮學生領袖的避難所。后來的發展表明,中國第一個資產階級政黨——同盟會,就是以留日學生為主體在日本東京成立的。關于清末留日學生人數,根據實藤惠秀《中國留學日本史》、《出國留學生會館第三次報告》、《清國留學生會館第五次報告》等資料統計表明,1902年為500多人,1903年的統計數字就達到了1058人,1904年為2406人,1905年約為8000人。國內學堂精英紛紛留學日本,有些地方大員為了減輕自己的壓力,甚至于主動送這些具有革命傾向的人留日,這些都迅速加速了中國留日學生思想與行動的革命化。
學生階層崛起對中國近代社會的影響
國內學堂學潮和留日學生學潮,標志著學生開始具有獨立的群體意識。而其海內外學潮的匯聚點,則是1903年的拒俄運動。對于拒俄運動的意義,向來有不同的見解。一般認為,拒俄運動是青年學生由愛國轉向革命的關鍵。也有學者認為,拒俄運動轉變為革命運動與參加拒俄運動的學生轉向革命,是兩個互有交叉、但不能等同的概念。筆者認為,拒俄運動更主要是體現了學生群體作為一個獨立階層的出現的標志性事件,是國內外革命思想大融合的過程。在這一革命性的運動中,學生群體意識上升為階層意識,革命反滿思想在學生階層中占據了主導作用。這樣的情形,正如清政府所認定的那樣:名為拒俄,實則革命。《軍國民教育會紀事》載:“初六日(1903年5月2日),復開大會于錦輝館,改名義勇隊為學生軍,商議規則。凡簽名諸君咸到會。議畢,呼學生軍萬歲。”拒俄運動標示了學生階層從思想上到組織上的成熟。
學生階層的涌現,對政府構成強大的壓力。在日留學生成立軍國民教育會,政府決定予以彈壓。其時內地對待學生軍的態度高度緊張,好像革命軍已至一樣。隨著清政府對于學生的鎮壓態勢日益加劇,愛國的學生也不自覺地被推向了清政府的對立面。“政府悲刀斧之寂寥,懷鐵血兮已昔,將以留學生所組織軍國民教育會事,以聊試其霍霍殺國民之屠刀”、“處于今日之政府,而欲以殺人嚇國民,是人也?吾謚之曰‘大愚。”新興的學生階層,開始站在與政府的對立面來公然抨擊政府的壓制行為。
對于學生階層的崛起,清朝統治者深感畏懼。1903年6月,張之洞巡查京師大學堂,“在座中所論,深以學界風潮為憂,謂庚子時此風尚不過漢滬一隅,乃不過三年,已遍大陸,可畏實甚!”而且《蘇報》等報章盛傳,有御史參奏東京留學生已盡數成為革命黨,并且各地方督撫對于留日學生回國,遇有行蹤詭秘、有革命之心者,即可隨時拿到,就地正法。政府當局對學生階層的恐懼,已達到風聲鶴唳的地步,可見新興階層的強大威懾力。據桑兵《晚清學堂學生與社會變遷》一書統計,學潮在1902年發生16次、1903年59次、1904年67次、1905年18次,1903、1904年為最高峰,以后逐漸回落。其原因在于學生階層開始走向成熟,與學潮的非理性相比,1904年之后,學生階層開始走向理性,表現為從革命思想到革命實體的轉變。之后的光復會、同盟會,都是在學潮中所涌現出來的學生骨干的基礎上建立的,學生階層對于中國近代社會的影響可見一斑。
國內學堂學生與留日學生因所形成的集體的反滿傾向,對清末社會轉向起到決定性作用,是清政府實實在在的心腹大患。當掌握著最先進知識的學生階層離現行秩序漸行漸遠、意圖秣馬厲兵的時候,政府的垮臺就為期不遠了。清末學潮打亂了國家機器本有的局部調節功能,并使其內部的分崩離析在社會裂變中不斷擴大。在學潮中崛起的學生階層,從根本上使得清王朝統治陷入了絕境。
編輯杜運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