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 人
在先秦諸子百家中,若論對中國實際政治的影響之巨,則非法家莫屬。所謂“百代都行秦政制”,便是對封建政治文化之本質的揭示。
以商鞅、韓非為代表的法家,最切合春秋戰國時代君主們的需求,因為那時的社會充滿血腥的征伐,各國為了在虎狼叢中圖生存,唯有采納刑賞并用的法家學說,不惜一切手段富國強兵才有出路。法家的特點有二,一是功利主義,如為了使軍隊成為虎狼之師,它規定按斬獲敵人首級的多少評定軍功,而軍功可帶來爵位、封邑等一切物質利益;二是整體主義,它講求步調一致,甚至不惜以鼓勵告密和輕罪重罰等恐怖手段來消除亂源、維系穩定,因此漠視個人、草菅人命成為常態。
法家學說在亂世最見效果,但等到天下安定后,統治者如果單純用法家治國,卻容易引火燒身。暴秦二世而亡,給后來的封建統治者一個啟示,即在施政過程中,誠實地違反道德或赤裸裸地作惡是危險的,必須用儒家、道家的面目將法家的內核掩蓋起來,在被統治者的經驗中投下道德的影像,給他們以幻想和期待,這樣才便于巧取豪奪。“陽儒陰法”、“外道內法”就是這么形成的。
按照清末思想家譚嗣同的說法,“陽儒陰法”不啻為鄉愿與大盜的結合,其必然結果是好話說盡,壞事做絕。在先秦諸儒中,譚嗣同特別痛恨荀子,因為正是荀子援法入儒,開創了儒法合流的先河。秦國的李斯就曾跟隨荀子研習帝王之學。荀子主張“性惡論”,但他強調的是“權利之惡”而非“權力之惡”。在荀子看來,圣人之治國,與其恃人之為吾善,不如用其不得為非。仁義固然要講,但起主要作用的還是防范、懲治之術。有作為的君主絕不會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因為道家標榜清凈無為,而法家則表現為刻薄寡恩。兩者之間不是有天淵之別么?司馬遷寫《史記》,將老子與韓非子合傳,這在常人看來是很難理解的學案。后世文人中,關注并研究這一學案者不少,但剖析得最深刻的恐怕是王夫之。王夫之認為,道家和法家的共同點在于以疑慮箝制天下。老子多機詐,教導君主虛靜無事,處暗見疵。但機詐既興,其末流必極于殘忍。再者,君主欲無為,欲自逸,必以重用酷吏督責天下,將一切委于有為之法才能做到。到了近代,撰寫《厚黑學》的李宗吾先生對此學案也有一些精彩的發揮,比如他說:“道家是法家的收斂狀態,而法家則是道家的爆發狀態。”如此論斷讓人稱奇。《厚黑學》一書頗富批評精神,李宗吾先生的才情也遠在一般鬼作家之上。
法家動輒言“法”,但法家思維與現代意義上的“法治”完全是兩回事。在法家學說中,法律不過是統治者的一種工具,君主本身是不會受法律約束的。君主口銜天憲,言出法隨。他的言辭就是法律,具有君臨一切的威力。而現代意義上的“法治”,則意味著無論何人都必須遵循大家共同約定的法律。尤其是公權力,更要有明確的法律邊界。濫用公權力,便是對憲政的褻瀆,對法律的踐踏,公民社會不能容忍這樣的無知妄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