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璋
陸游(1125~1210),字務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他是宋代極負盛名的詩人、文學家,既高壽(85歲)又高產的作家,今存詩歌九千多首;又有《放翁逸稿》二卷、續添一卷、《南唐書》十八卷、《老學庵筆記》十卷等多種。
陸氏歷代業農,高祖陸軫始入仕為宦,父陸佃宦至尚書左丞(宰相次官)。然則陸游生逢亂世,孩提時代即卷入兵荒馬亂的逃難隊伍之中。他在晚年居家山陰時所作的《三山杜門作歌》里回憶道:“我生學步逢喪亂,家在中原厭奔竄。淮邊夜聞賊馬嘶,跳去不侍雞號旦……”印象深刻,顛沛流離之苦歷歷在目。
陸游三十歲赴禮部試,先以優異的成績名列榜首;而奸臣秦檜之子秦塤居第二。陸游因之使秦檜大怒;再加上陸游力主抗金,收復失地,遂遭黜落。他直至三十六歲才出任福州寧德縣主簿,從此步入仕途。他四十六歲時,以奉議郎為通判夔州軍事,取道臨安、蘇州,經武昌、荊州、巴東到達夔州。陸游將其沿途所聞、所見及所思,撰成十八卷《人蜀記》。
孝宗乾道八年(1172),陸游為四川宣撫使王炎召為權四川宣撫使司干辦公事兼檢法官,由萬州、鄰水、岳池、果州、閬中、廣元、寧強、西縣,抵達南鄭王炎幕府。王炎幕府散后,陸游經劍門、綿州、漢州達成都,任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翌年,陸游權通判蜀州(今崇州)事,旋攝嘉州;不久,離嘉州再返蜀州;冬天,攝知榮州;淳熙二年(1175)再至成都,任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參議官;淳熙五年(1178)離蜀。
陸游居蜀凡九年(1170~1178),在這里度過了他四十五歲至五十四歲的年華,留下了極其豐富而瑰麗的文學作品,值得認真探究。
陸游溯長江而上進入四川,睹峽江風光雄奇險異而吟出《瞿唐行》:“四月欲盡五月來,山中水漲河雄哉!浪花高飛暑路雪,灘石怒轉晴天雷。千艘萬舸不敢過,篙工舵師心膽破……”
陸游宦游夔州,有感于唐代大詩人杜甫的侘傺潦倒而賦《夜登白帝城樓懷少陵先生》:
拾遺白發有誰憐?零落詩歌遍兩川。
人立飛樓今已矣,浪翻孤月尚依然。
升沉自古無窮事,愚智同歸有限年。
此意凄涼誰共語?夜闌鷗鷺起沙邊。
杜甫流寓夔州,貧病交加,窘困異常,先后賦《白帝城樓》、《白帝樓》多首致其悒郁偃蹇之慨。陸游登白帝樓而憶及前賢,深為杜甫晚年貧病衰邁而傾泄其景仰與同情之念。
夔州任滿后,陸游應王炎之邀人幕南鄭,沿途川中所過州縣,吟詠頗多,感旅途之艱辛而云“滑路滑如苔,澀路澀若梯。更堪都梁下,一雪三日泥……”(《畏虎》)遇險則以品行操守而恬然待之:“走馬平欺刺繡坡,放船橫截亂絲渦。從來依個心平穩,遇險方知得力多。”(《戲題》)他經岳池則對農家恬然自安生出羨慕之情:“誰言農家不入時,小姑畫得城中眉……農家農家樂復樂,不比市朝爭奪惡。宦游所得真幾何?我已三年廢東作。”(《岳池農家》)而在《過廣安吊張才叔諫議》中則有:
東風匹馬過孤城,欲吊先賢淚已傾。
許國肺肝知激烈,照人眉宇尚崢嶸。
中原成敗寧非數,后世忠邪自有評。
嘆息知人真未易。流芳遺臭盡書生。
張才叔即張庭堅。王稱《東都事略》云:“張庭堅,廣安人,舉進士……徽宗即位,除著作郎,擢右正言。庭堅入諫垣,議論忠讜。”他是一個耿介敢言,激烈忠藎之先賢。陸游在詩中表達了對他的景仰與頌揚。
陸游在利州(治今廣元)所作的《登慧照寺小閣》傾吐壯志報國與抗擊入侵者的激烈情懷:“少年富貴已悠悠,老大功名定有不……殺身有地初非惜,報國無時未免愁……”他途次當年諸葛武侯駐軍之地則賦《籌筆驛》:“運籌陳跡故依然,想見旌旗駐道邊。一等人間管城子,不堪譙叟作降箋。”據王象之《輿地紀勝》載,利州籌筆驛在綿谷縣。陸游此詩稱譽諸葛亮功業的同時,譴責勸劉禪投降的譙周。在結尾兩句,諸葛亮和譙周同樣是蜀漢之臣,陸游對其卻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
其實,為劉禪草降表的人是卻正而不是譙周。再說,以當時三國的政治形勢、經濟狀況和軍事實力來看,譙周勸劉禪投降未必是壞事。當然,陸游此詩的著眼點是反對向強敵屈服,寄托了收復被金人侵占的失地的政治信念,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陸游壯志許國,光復失地的情愫令后人景仰。他在《老君洞》詩中,以幽默調侃的筆觸,譏刺投降逃逸者的可卑:
丹鳳樓頭語未終,崎嶇蜀道復相逢。
太清宮闕俱煨燼,豈亦南來避賊鋒。
詩題下自注:“有石刻載唐明皇幸蜀見老君于此。”王象之說:“大安軍,老君祠,杜光庭《驗記》云:‘三泉縣黑水,老君,天寶年間,明皇幸蜀,謁見老君降見于巖石之上,上下馬禮焉,乃勅有司示所見之狀,塑于所見。”又:“崇道觀,在軍東三十里通谷之前,依山為層級,至老君座之后,即所謂洞穴者,石穴耳。”
唐玄宗荒淫誤國,用人失察而釀成“安史之亂”,于狼狽逃蜀途中還編造鬼話,說什么在荒野山巖中見老君現身!陸游則移來對南宋君臣不敢抗金,一味逃避奔亡的行為予以嘲訕,可謂犀利深警,入木三分。
當然,在陸游游宦四川期間,不免被沿途的旖旎風光、雄奇秀色所吸引:“一春客路厭風埃。小雨山行亦樂哉!危棧巧依青嶂出,飛花并下綠巖來……堪笑書生輕性命,每逢險處更徘徊。”(《嘉川鋪遇小雨》)這是詩人旅行于利州棧道,見巉巖高聳,山花爛漫,飛棧凌空,江流奔涌時的興奮心情的自然流露。作為擁抱大自然的讀書人,顯然被險峻崢嶸的巴山蜀水所驚駭而留連徘徊,不忍離去。
陸游風塵仆仆,經金牛道最后始達南鄭(治今陜西漢中),有《南鄭馬上作》記其事:“南鄭春殘信馬行,通都氣象尚崢嶸……落日斷云唐闕廢,淡煙芳草漢壇平。猶嫌未豁胸中氣,目斷南山天際橫。”然而,陸游收復故土之念濃烈,平虜之心尤為感人:“參謀健筆落縱橫,太尉清樽賞快晴。文雅風流雖可愛,關中遺虜要人平。”(《題吳太尉山亭》)詩歌流露出陸游對吳太尉游山玩水,沉迷于詩酒而無心收復失地的譏刺。吳太尉即吳挺,《宋史·陸游列傳》:“吳磷子挺代掌兵,頗驕恣,傾財結士,屢以過誤殺人,(王)炎莫誰何。(陸)游請以玠子代挺。炎曰:拱怯而寡謀,遇敵必敗。游曰:使挺遇敵,安保其不敗?就命有功,愈不可駕馭。”
陸游入幕王炎府不久,因公至閬中,在蒼溪、廣元等地奔波勞頓,沉居下僚,功業空茫,不免引發紛繁復雜的感受:“自笑謀生事事流,年來錐與地俱無。平章春韭秋菘味,拆補天吳紫鳳圖。食肉定知無骨相,珥貂空白誑頭顱。惟余數卷殘書在,破篋蕭然笑獠奴。”此詩感嘆自己自人仕以來,抱抗金許國之志而未得酬,還曾受言官訕謗,以“交結臺諫,鼓唱是非,力說用兵”獲罪而罷官;后受王炎之聘入幕南鄭,卻因復雜的因由,報國宏圖無由施展!
不久,王炎去職回朝,陸游被調為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短暫不足一年的南鄭軍旅生涯結束,賦《自興元赴官成都》記其事。他途經天下雄關劍門,又有吟:“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銷魂。此
身合是詩人來,細雨乘驢入劍門。”(《劍門道中遇微雨》)詩人感嘆劍門之雄峻,而又痛惜報國無門,心中充溢著無盡的酸楚與噴懣!
經歷劍山嵯峨與梁山峰巒崢嶸之后,陸游進入四川盆地,見成都平原田疇儼然,沃野千里:“自行劍關南,大道平如席。日高徐駕車,薄暮亦兩驛。及茲山愈遠,原野若加辟。茂樹冬不凋,寒花晚猶拆……頗傳岷山下,清淑無癘疫。士風尚豪舉,意氣喜遠客。薪米家可求,借書亦易得。思吳雖不忘,所愿少休息……”(《初入西州境述懷》)在陸游的筆下,成都平原群山拱衛,河渠縱橫,氣候溫潤宜人,物產豐饒,物阜民平。如此美麗可人的環境,自然沖淡了羈旅行役之苦,釋放出濃濃的思鄉情愫。
離別群山萬壑入四川始達綿州,詩人雖有“渭水岐山不出兵,卻攜琴劍錦官城”(《即事》)之憾,然則在《行綿州道中》卻說:“三年客江峽,萬死脫魚黿。平地從今始,窮途敢復論。園畦棋局整,坡垅海濤翻。瘦犢應多恨,泥途伏短轅。”陸游人川任夔州通判以來,已歷三歲,進入綿州后,一望無垠的平疇田野,星羅棋布于眼簾,心胸為之一振,頓覺神怡心曠。
在綿州,陸游體驗到“蜀天常燠(暖)少雪霜,綠樹青林不搖落。”(《東津》)他心情頗佳:“今日之集何佳哉!入關劇飲始此回。登山正可小天下,跨海何用尋蓬萊……”(《東山》)東山即綿州名勝富樂山。詩人指出巴蜀佳山秀水令人陶醉,不必勞神費力去尋覓虛幻的蓬萊仙境。他在鹿頭關憑吊龐統:“士元死千載,凄惻過遺祠。海內常難合,天心豈易知。英雄古今恨,父老歲時思。蒼蘚無情極,秋來滿斷碑。”(《過士元廟》)他在漢州有詩懷念唐代宰相房琯。對漢代嚴君平,陸游賦詩云:“先生久已蛻氛埃,道上猶傳舊卜臺。乞得寒泉濯肝肺,真成萬里不虛來。”(《嚴君平卜臺》)
四川山河錦繡,先賢圣哲輩出,名勝古跡隨處可見。成都的先主廟惠陵、武侯祠、杜甫草堂、司馬相如琴臺……幾乎都是陸游足跡必至之處。他在成都所作《拜張忠定公祠》值得注意:“張公世外人,與蜀偶有緣。天將靖蜀亂,生公在人間。厥初大盜興,樂禍迭相挺……公日此何哉?從之吾欺天。河流觸地軸,砥柱屹不還。協從盡縱舍,飛章交帝前……”北宋初,四川青城縣王小波、李順起義,攻下蜀州、邛州、彭州、漢州等地,聲勢浩大,最后攻破成都。宋王朝驚恐萬狀,命宦官王繼恩武力鎮壓,大肆屠殺。張泳出知成都府善其后。他采取懲首惡,寬脅從的政策,區別對待,很快平息戰亂。陸游此詩就是對張泳政績的肯定與稱頌。
陸游在成都自謂“冷官無一事”,遂得飲酒賦詩,優游山水,賞梅品菊,覽名勝古跡,吊先賢圣哲。他稱譽劉備“豈知高帝業,煌煌漢中起。”為其匡復漢室大志未酬而惋惜:“討賊志不成,父老泣陵柏。”(《先主廟……》)陸游西郊尋梅亦有詩:“老來愛酒剩狂顛,況復梅花到眼邊。不怕幽香妨靜觀,正須疏影伴癯仙……”(《再賦梅花》)“冷官無一事,日日得閑游。”(《登塔》)“京華豪飲酹千鐘,濯錦江邊怯酒濃。烈士壯心雖未滅,狂奴故態有誰容?折梅著句聊排悶,閉戶焚香剩放慵。午枕如雷君莫怪,西風吹夢過吳松。”(《睡起書事》)飲酒賦詩,賞梅幽興,對于壯心未滅的詩人實是投閑置散,不被重用的不得已與無奈之舉。
乾道九年(1173),陸游權通判蜀州(崇州),就任賦《初到蜀州寄成都諸友》:
流落天涯鬢欲絲,年來用短始能奇。
無才借作長閑地,有懣留為劇飲資。
萬里不通京洛夢,一春最負牡丹時。
襞箋報與諸公道,罨畫亭邊第一詩。
蜀州距成都極近。陸游初入蜀州感嘆年華已逝,鬢添二毛。然而此時詩人不過49歲。“用短”、“無才”是謙詞。懷舊友,思故園是此詩揮之不去的濃濃情結。令人慰藉的是罨畫一帶有寧謐幽雅的人文氣圍,是成都諸友晤聚的極佳場所。
陸游于乾道九年(1173)夏攝知嘉州,著詩三十首,自序編次為《東樓集》,旋返蜀州,轉知榮州;淳熙二年(1175)赴成都,任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直到淳熙五年離成都還朝。從通判夔州到任職蜀州、嘉州、榮州、成都,前后在四川歷時九年之久,足跡遍及川東、川北、川西等地。他經過、滯留過的地方,幾乎都有詩歌題詠。我們在《劍南詩稿》中就能看到寫于夔州、萬州、鄰水、岳池、果州、閬中、廣安、利州、嘉川、錦谷、劍門、綿州、羅江、德陽、漢州、新都、成都、郫縣、雙流、新津、眉州、嘉州、榮州、瀘州、合江……的詩歌,蜀中名勝如峨眉山、青城山、大佛寺、都江堰等屢見之于題詠。成都一帶的古跡名勝更是一再見之于詠唱之中。在這些多姿多彩的詩歌中,蜀中山水名勝宛若燦爛畫卷,琳瑯滿目,色彩絢麗,令人目不暇接:
淙潺野水鳴空苑,寂歷鐘陽下廢城。
(《夏日過摩訶池》)
浣花之東當笮橋,奔流罄橋橋為搖。
(《夜聞浣花江聲甚壯》)
劍南山水盡清暉。濯錦江邊天下稀。
(《成都書事》)
萬里橋邊帶夕陽,隔江漁市似清湘。
(《晚步江上》)
老子人間自在身,插梅不惜損烏巾,
(《浣花賞梅》)
陸游盡管“行遍梁州到益州”,踏遍巴山蜀水,自嘲為“裘馬清狂錦水濱,最繁華里作閑人”(《醉題》);然而公務亦頗繁劇:“成都再見春事殘,雖名閑官實不閑。門前車馬鬧如市,案上文檄高如山。有時投罅輒徑出,略似齊客偷秦關。”(《游圜覺……至暮》)
陸游雖居官蜀中卻實在未忘國事,身在后方仍關注前線,心系國家、民族命運。他在《江山對畫作》中說:“把酒不能飲,苦淚滴酒觴……請書一尺檄,為國平胡羌。”他那些飽含殺敵報國激情的昂揚詩句,不少就寫于蜀中,如《金錯刀行》、《關山月》等。前者高吟:“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京華結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后者對“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的現實深致憤慨。可見陸游宦四川,置身后方并未衰減其以身許國,收復失地的夙志。這就是梁啟超所稱譽的:“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消盡國魂空。集中十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陸游是當之無愧的“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