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剛
內容提要 本文以CISG為視角,對國際統一私法公約已成功地實現了防止或減少挑選法院這一目標提出質疑,認為國際統一私法公約的締結與生效,只能在一定程度上或在一定范圍內限制或減少挑選法院的可能性或潛在勢能,但卻不可能從根本上防止其產生;指出國際統一私法公約本身所具有的特征和性質,制造了大量的挑選法院現象,減損并阻礙了其目標的實現;強調國際統一私法公約對防止或減少挑選法院所設置的障礙并非完全不可逾越的鴻溝,這些障礙可以通過對其有關規則和制度做出與時俱進的改革來逐步消除。
關鍵詞 挑選法院 國際統一私法公約 CISG 國際私法規則 競爭管轄
〔中圖分類號〕DF9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09)04-0059-07おおお
引言
挑選法院(forum-shopping),是指當事人為了適用能使自己獲得最大利益或取得優勢地位的法律而選擇爭議解決地的行為。其產生的根本原因在于各國私法體系之間存在的巨大差異性。對于一個跨國案件來說,適用哪種法律,將取決于該案在何國法院起訴。受理案件的法院不同,適用的法律就不同,最終案件的判決結果也就不同。所以,同一案件的判決結果因法院地的不同而差異懸殊,結果便導致大量挑選法院的現象。例如,德國法與法國法關于貨物所有權轉移的規定就很不相同。依法國法,貨物所有權的轉移以買賣合同成立為準。
(注:《法國民法典》第1583條規定,當事人就標的物及其價金達成協議時,即使標的物尚未交付、價金尚未支付,買賣合同即告成立,標的物的所有權即依法由賣方轉移于買方。)而依德國法,動產所有權的轉移以標的物或物權憑證(如提單)的交付為條件,不動產所有權的轉移以向主管機關登記為條件。(注:德國法認為,所有權的轉移屬于物權法的范疇,而買賣合同則屬于債法的范疇,因而買賣合同本身并不發生轉移所有權的效力。)因此,若當事人欲獲得依法國法的判決結果,就得選擇適用法國法的法院起訴;反之,若當事人欲獲得依德國法的判決結果,就得尋求適用德國法的法院起訴。
挑選法院的危害性是顯而易見的。它背離了人類普遍追求的“判決結果一致性”的價值目標,破壞了國際民商事法律秩序的穩定性、安全性與和諧性,阻礙了國際貿易的發展。它損害了另一方當事人的利益,違背了法律平等保護雙方當事人利益的“公平、正義”理念,導致社會大眾對法律的公正性產生負面理解。它還加重了當事人的訴訟費用和負擔,造成了國家司法資源的巨大浪費,妨礙了司法的“公正與效率”。因而,有人指責挑選法院是一種有“不當目的”的活動(注:See Weight Watchers Intl Inc v. Stouffer Corp, 11 USPQ 2d (BNA) 1544, 1547 (SDNY 1989).),有人斥之為“不道德”(注:“Forum Shopping Reconsidered”, Harverd Law Review (1990), p.1677,1690.)和“邪惡”(注:Friendly: “Averting the Flood by Lessening the Flow”, Comell Law Review (1974), p.634,641.)。正因為如此,國際社會采取各種法律措施來規制挑選法院。實現各國私法的國際統一便是其中的措施之一。在已經生效的國際統一私法公約中,1980年《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
(注:The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Contract for the International Sale of Goods 1980.中國為該公約的最早成員國之一。)堪稱協調各國混亂的私法體系的最成功的例證。
締結國際統一私法公約的目的和宗旨之一在于防止或減少挑選法院(注:締結國際統一私法公約有三項目標:(1)防止或減少為適用自己喜好的法律而進行的挑選法院;(2)防止或減少訴諸于國際私法規則的必要性;(3)提供一部適合于國際性交易的現代商法。這些目標一般都暗含在國際統一私法公約的序言中,如《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在序言中宣稱:“本公約各締約國銘記聯合國大會第六屆特別會議通過的關于建立新的國際經濟秩序的各項決議的廣泛目標;考慮到在平等互利基礎上發展國際貿易是促進各國間友好關系的一個重要因素;認為采用照顧到不同的社會、經濟和法律制度的國際貨物銷售合同統一規則,將有助于減少國際貿易的法律障礙,促進國際貿易的發展。茲協議如下:……。”)。那么,隨著國際統一私法公約的締結與生效,國際統一私法公約是否已成功地實現了其防止或減少挑選法院的目標呢?曾有人斷言:“挑選法院的現象已因國際統一私法公約的締結與生效而消除”(注:FRAANCO FERRARI, ‘Forum Shopping Despite International Uniform Contract Law Conventions, International and Comparative Law Quarterly vol51, July 2002, p.706-707.)。然而,筆者認為:國際統一私法公約的締結與生效,只能在一定程度上或在一定范圍內限制或減少挑選法院的可能性或潛在勢能,卻不可能從根本上防止其產生。因此,盡管有國際統一私法公約,但試圖在一個特定法院起訴而獲得對己最為有利的判決的現象仍會繼續發生。這其中的原因就在于國際統一私法公約自身的特征和性質。國際統一私法公約本身具有的適用范圍的有限性、本質上的任意性、宣布保留的可能性、對國內法的依賴性以及司法管轄的競爭性等特性,制造了大量的挑選法院的現象,極大地減損并阻礙了國際統一私法公約的目標的實現。本文以下以《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下文稱CISG)為視角,詳細分析國際統一私法公約是如何制造挑選法院現象的。
一、CISG適用范圍的有限性與挑選法院
CISG未能實現防止或減少挑選法院之目標,首要的原因在于其與生俱來的適用范圍的有限性。
首先,CISG僅處理特定的合同問題。CISG并未涉及與國際銷售合同有關的所有方面的問題,它僅調整合同的成立和買賣雙方的權利義務問題,至于合同的其他問題則不在CISG的調整范圍之內(第4條)。CISG特別強調它不僅與合同的效力問題、貨物所有權的轉移問題無關(第4條),也與貨物所引起的人身傷亡的責任問題無關(第5條)。
其次,CISG僅調整合同問題的特定實體領域。CISG并不解決合同項下的所有貨物銷售,即使是那些受CISG規范的合同,其某些貨物銷售也被排除在CISG適用的實體領域之外。特別是CISG與以下6種貨物的銷售無關,即購供私人、家人或家庭使用的貨物的銷售(除非賣方在訂立合同前任何時候或訂立合同時不知道而且沒有理由知道這些貨物是購供任何這種使用),經由拍賣的銷售,根據法律執行令狀或其他令狀的銷售,公債、股票、投資證券、流通票據或貨幣的銷售,船舶、氣墊船或飛機的銷售以及電力的銷售(第2條)。
再次,CISG僅適用于特定的國際銷售合同。CISG僅適用于營業地分處在不同國家的當事人之間訂立的國際銷售合同(第1(1)條)。也就是說,只要當事人的營業地點處于不同的國家境內,即使他們的國籍相同,他們所訂立的銷售合同仍是國際銷售合同,屬于CISG的調整領域;反之,如果當事人的營業地點處在同一國家境內,即使他們的國籍不同,他們所訂立的銷售合同也不是國際銷售合同,不在CISG的調整領域之內(第1(3)條)。
最后,CISG僅適用于與其締約國或締約國國內法存在某種關聯的國際銷售合同。CISG在此創造出了其“直接適用”和“間接適用”的兩種可能性:如果當事人的營業地的所在國都是CISG締約國,當事人又沒有選擇解決合同爭議的法律,則CISG將自動、直接適用,而不是根據國際私法規則適用相關的國內法(第1(1)(a)條);如果當事人的營業地一個位于CISG締約國,一個位于CISG非締約國,或者當事人的營業地都不在CISG締約國,當事人也沒有選擇解決合同爭議的法律,但國際私法規則將援引某一締約國的國內法,則應該適用CISG,而不是國際私法規則援引的該締約國的國內法(第1(1)(b)條)。這是根據國際私法規則導致的CISG的適用,屬于間接適用。無論CISG是“直接適用”擬或“間接適用”,都要求合同或合同當事方的營業地必須與CISG締約國或締約國國內法之間存在關聯。否則,合同或合同問題即便滿足了上述3個條件,也同樣被排除在CISG的支配范圍之外。
CISG適用范圍的有限性表明,它并非是詳盡無遺的規則體系。它既不處理所有的合同問題,也不解決可能從其所處理的合同問題中產生的所有實體問題;既不調整根據不同標準劃分的所有的國際銷售合同,也不調整與CISG締約國或締約國國內法沒有實際聯系的國際銷售合同。CISG實際上在國際銷售合同中創設了區別,即受CISG調整的國際銷售合同和不受CISG調整的國際銷售合同。(注:
FRAANCO FERRARI, ‘Forum Shopping Despite International Uniform Contract Law Conventions, International and Comparative Law Quarterly vol51, July 2002, p.697.)CISG所不調整的國際銷售合同或合同問題將繼續受法院地國國際私法規則所援引的國內法調整,其結果是:尋求最適合的管轄法院、繼而尋求適用最適合的國際私法規則、最終尋求適用對己最為有利的實體法,成為當事人的追求目標。這為國際銷售合同的當事人挑選法院打開了方便之門。
二、CISG本質上的任意性與挑選法院
即使國際銷售合同或合同問題滿足前述CISG所有的適用條件,挑選法院的現象依然存在。這其中的原因就在于CISG本質上具有的任意法性質。
根據CISG第6條,當事人可以排除適用CISG,也可以在適用CISG時取消某條款或者改變某條款的效力。這表明CISG是任意性的或補充性的規范,而非強制性的規范。在不違背有關國內強行法的前提下,CISG充分尊重當事人的訂約自由,把當事人的意愿作為銷售合同規范的首要法源。依據法律效力的高低和先后,調整銷售合同關系的規范有如下排列次序:本合同不得違反的國內強行法→明示或默示規定的合同條款→CISG條款→補充的法律條款(即在CISG未有規定時補充CISG不足的法律規范,它或者由當事人約定,或者依國際私法規則選擇)(注:李巍著:《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評釋》,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23頁。)。
CISG適用的任意性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當事人可以排除CISG的適用;二是當事人可以改變CISG條款的效力。就第一方面說,當事人可以排除CISG的整體適用,取消全部條款的效力。如當事人在合同中規定:“本合同規定的當事人的權利和義務將不受CISG調整。”當事人亦可以排除CISG個別條款的適用,取消個別條款的效力。例如,CISG不適用于船舶、飛機的銷售,但如果當事人卻希望他們所從事的這種銷售能夠適用CISG,那么,當事人就可以在合同中這樣規定:“本合同的權利義務由CISG調整,但CISG第2(e)條不包括在內。”
就第二方面說,當事人為了使CISG適合于自己的需要,可以通過合同規定改變CISG某一條款的內容。比如,當事人可以在合同中規定:“盡管有CISG第39條之規定,當事人雙方同意:(1)如果買方不在發現或理應發現貨物不符合同后的14天內向賣方發出通知,說明不符的性質,則買方就失去了主張貨物與合同不符的權利。(2)如果買方不在自實際收到貨物之日起的6個月內向賣方發出上述通知,則買方就失去了主張貨物與合同不符的權利。”(注:公約第39條規定:(1)買方對貨物不符合同,必須在發現或理應發現不符情形后的一段合理時間內通知賣方,說明不符合同情形的性質,否則就喪失聲稱貨物不符合同的權利。(2)無論如何,如果買方不在實際收到貨物之日起兩年內將貨物不符合同情形通知賣方,他就喪失聲稱貨物不符合同的權利,除非這一時限與合同規定的保證期限不符。)從CISG的規定看,當事人的訂約自由權幾乎沒有什么限制,唯一的限制是第6條所強調的當事人應該在符合第12條的條件下減損或改變CISG條款的效力。這意味著如果締約國根據第96條的規定,在批準或加入CISG時對其第11條、第29條或第二部分的有關條款作出了保留,則營業地位于作出這種保留的締約國境內的當事人必須遵守該項保留,對該項保留不得通過約定予以排除或更改。
CISG適用的任意法性質表明,CISG或其有關條款被排除適用后,某一國家的國內法勢將適用于當事人的銷售合同關系。尤其是在CISG或其有關條款被排除后,當事人又沒有指明應適用的法律的情況下,法院或仲裁機構將依據爭議解決地的國際私法規則決定應適用的國內法,以填補法律適用的空白。即使國際私法規則指向一個CISG締約國的法律,銷售合同關系適用的也是該國的國內法而非CISG。因此,為使對己最為有利的國內實體法得以適用而挑選法院,成為當事人追求的目標。CISG本質上的任意法性質為當事人實現這一目標掃清了障礙。
三、CISG宣布保留的可能性與挑選法院
假若國際銷售合同符合CISG所有的適用條件,并且當事人沒有行使自治權而排除CISG的適用,挑選法院的現象仍然不能防止。這是由于CISG與生俱來的宣布保留的可能性所致。
CISG允許締約國對其多項條款提出保留。允許保留的內容涉及CISG的適用范圍、合同的形式與訂立、合同當事人的權利與義務、違約責任以及風險轉移等,幾乎囊括了CISG的所有實質條款。根據CISG規定,締約國可在簽署、批準、接受、核準或加入時,聲明它不受CISG第二部分(合同訂立之規定)或者第三部分(貨物銷售之規定)的約束(第92(1)條),以及聲明它不受CISG第1條第(1)款(b)項(擴大CISG適用范圍之規定)的約束(第95條)。本國法律規定銷售合同必須以書面訂立或書面證明的締約國,還可以隨時按照第12條的規定,聲明CISG第11條、第29條或第二部分準許銷售合同或其更改或根據協議終止,或者任何發價、接受或其他意旨表示得以書面以外任何形式做出的任何規定不適用,如果任何一方當事人的營業地是在該締約國境內(第96條)。
CISG不僅允許締約國宣布保留的條款數量多,而且事實上提出保留的國家也多。例如,阿根廷、白俄羅斯、智利、愛沙尼亞、匈牙利、立陶宛、烏克蘭和前蘇聯在加入CISG時聲明,CISG第11條、第29條或第二部分的任何條款,凡準予通過協議形式簽訂銷售合同或進行修改或終止,或以書面形式以外的任何形式提出要約、承諾或表示意向者,概不適用于任何當事方在它們各自國家內設有營業點的銷售合同。中國在核準CISG時聲明,它不受其第1(1)(b)條和第11條的約束,也不受CISG內與第11條內容有關的規定的約束。丹麥、芬蘭、挪威和瑞典在批準CISG時聲明,它們不受其第二部分的約束。德國政府在批準CISG時聲明,對于已經聲明不適用第1(1)(b)條的任何國家,德國也不適用第1(1)(b)條。捷克斯洛伐克、新加坡和美國在批準CISG時聲明,它們不受第1(1)(b)條的約束。
保留的法律后果是條約的某些規定在對保留國的適用上被排除,或者條約某些規定的法律效果在對保留國的適用上被改變(注:李浩培著:《條約法概論》,法律出版社1987年版,第148頁。)。對CISG來說,締約國對其宣布保留的法律效果是:保留條款對營業地位于作出保留的締約國境內的當事人與另一方當事人簽訂的國際銷售合同不適用。那么,這個空白由什么法律來填補?即依據什么法律來解決該當事人之間的銷售合同爭議呢?對這個問題的主流傾向是:當保留條款不適用時,該合同的當事人仍然要像沒有CISG時那樣,依據國際私法規則確定所適用的準據法(注:John O. Honnold, Uniform Law for International Sales Under the 1980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1982, p.156.)。例如,一俄羅斯當事人與一加拿大當事人訂立了銷售合同,俄羅斯對CISG第11條關于合同可以采取任何形式的規定提出了保留,而加拿大沒有提出保留。當事人因合同形式問題引起關于合同是否成立的爭議,根據國際私法規則,如果俄羅斯的法律是準據法,則其國內法中關于合同要求書面形式的規定應予適用;如果加拿大的法律是準據法,則其國內法中關于合同可以采取任何形式的規定應予適用(注:李巍著:《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評釋》,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58頁。)。
CISG允許締約國宣布保留的規定,固然有利于吸收更多的國家參加CISG,從而實現CISG的普遍性,但卻破壞了CISG的完整性,妨礙了統一的國際合同法制度的建立,“使一個多邊條約分裂為內容不完全相同的一系列雙邊條約”(注:李浩培著:《條約法概論》,法律出版社1987年版,第21頁。)。而且,這種允許締約國就CISG條款提出多項保留的可能性,還使得在保留的諸多問題上導致法院地國國際私法規則援引的某一國內法得以適用,從而制造了大量的挑選法院的現象。
四、CISG對國內法的依賴性與挑選法院
即使國際銷售合同符合CISG所有的適用條件,即使當事人沒有排除CISG的適用,即使締約國也未提出相關的保留,挑選法院的現象依然會存在。其原因就在于CISG與生俱來的對國內法的依賴性。
前已述及,CISG僅僅規范合同成立以及由合同產生的當事人的權利和義務。對于CISG沒有規定而又屬于CISG調整范圍的問題(不包括CISG明確排除的問題)如何解決,CISG第7(2)條作出回答:“應按照CISG所依據的一般原則來解決,在沒有一般原則的情況下,則應按照國際私法規則確定的適用法律來解決。”這表明填補法律空白的方法有兩種:一是“內部類推法”,即從CISG本身確定的目標、政策原則推導出解決辦法;二是“外部類推法”,即借助外部的相關法律、公平正義原則等作為補充。兩種方法的運用是有次序的,即首先是內部類推,只有在不能實行內部類推時,才能運用外部類推。很顯然,CISG的立法意旨在于為保證CISG的獨立性和統一適用,對法律空白應根據CISG的方式來填補,盡可能避免訴諸國內法。然而,由于各國法庭、仲裁庭對國內法尤其是對法院地法或仲裁地法的偏好,使得對屬于CISG管轄范圍但CISG未予明確解決的合同問題,常常依賴于國內法來解決。
填補法律空白依賴國內法,法院是否有義務作出實際履行的判決也依賴國內法。根據CISG第28條,當賣方違反合同不履行其合同義務時,買方有權要求賣方依合同規定具體履行其合同義務,即向法院對賣方提起實際履行之訴。但是,法院卻沒有義務作出實際履行的判決,判令賣方實際履行其合同義務,除非法院根據其本身的法律即法院地法,對不屬于CISG范圍的類似銷售合同也愿意作出實際履行的判決。這就是說,CISG把債權人要求債務人實際履行的問題,交給了各個法律體系的法院按其自身的法律來處理(注:馮大同著:《國際貿易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67頁。)。如果法院地法對不屬于CISG范圍內的類似的國內銷售合同允許作出實際履行的判決,并且法院也愿意作出這樣的判決,那么,法院對于適用CISG的國際銷售合同就有義務作出實際履行的判決;反之,如果法院地法對不屬于CISG范圍內的類似的國內銷售合同不允許作出實際履行的判決,或者雖允許作出實際履行的判決,但法院卻不愿作出這樣的判決,那么,法院對于適用CISG的國際銷售合同就沒有義務作出實際履行的判決。法院對適用CISG的國際銷售合同是否有義務作出實際履行的判決,取決于法院地國國內法的規定和審理該案的法官的意愿。
CISG對國內法的嚴重依賴性表明,CISG一方面致力于實現各國合同法的統一,消除各國合同法的差異給國際貿易帶來的巨大障礙,另一方面卻有意援用國內法甚至法院地法作為處理合同問題的法律,或者明確參考國內法甚至法院地法來處理合同糾紛。CISG對國內法尤其法院地法的這種嚴重依賴性,不僅破壞了合同法的國際統一,而且不可避免地為當事人提供了挑選法院的機會。
五、CISG司法管轄的競爭性與挑選法院
CISG未能實現防止或減少挑選法院之目標,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其競爭管轄之規定。競爭管轄是指國家在契約領域的法律關系中,既保留其本國法院的管轄權,也承認其他國家的法院管轄權。每一個不屬于專屬管轄范圍但又沒有被排除于內國法院的管轄范圍之外的案件,都處于競爭管轄權的控制之下。其結果是除非當事人已排他地約定了管轄法院,否則,管轄法院的選擇就帶有很大的偶然性。由于在存在競爭管轄權的案件中,既有內國管轄權的存在,又沒有排除外國的管轄權,原告自然有權在它們之間進行自由選擇(注:李雙元、謝石松著:《國際民事訴訟法概論》,武漢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77頁。)。
在競爭管轄方面,挑選法院主要表現在CISG關于確定買方付款地點的規定上。在國際貨物買賣中,付款地點是十分重要的問題。它不僅涉及到賣方能否安全地收回貨款、買方能否順利地履行付款義務,而且關系到爭議解決地點及司法管轄權的確定。根據CISG第57(1)條,如果當事人在合同中對付款地點作出明確約定,買方應在合同約定的地點付款。如果在合同中對付款地點沒有約定或約定不明確,則買方應在賣方的營業地或者移交貨物或單據的地點支付貨款。該條顯然是規定買方履行支付貨款義務的債務履行地的,但其實際上涉及合同案件的法院管轄權問題。因為各國民事訴訟法在確定合同案件的訴訟管轄權時,除了普遍采用被告住所地或者被告營業地原則外,都將債務履行地作為確定合同案件管轄權的根據。在當事人對付款地點未作約定或約定不明確的情況下,CISG關于買方應在賣方營業地或者移交貨物或單據的地點支付貨款的規定,使得賣方選擇其營業地或者選擇移交貨物或單據的地點對買方提起訴訟成為可能。賣方在買方住所地或營業地提起法院程序的一般規則,可以被賣方在其營業地或者移交貨物或單據的地點提起法院程序的特殊規則所替換,充分表明CISG助長挑選法院。
CISG與某些國家間締結的國際訴訟法公約之間的密切關系,同樣表明了CISG助長挑選法院。拿歐洲內部關系來說,歐洲國家于1968年和1988年分別締結了兩個《關于國際民商事管轄權和判決的承認與執行公約》,即《布魯塞爾公約》和《洛迦諾公約》。該兩公約都以“被告住所地”作為確定合同案件管轄權的一般原則(第2條),以“債務履行地” 作為確定合同案件管轄權的特殊規則(第5(1)條)。對于“債務履行地”的確定,依據的是適用于合同爭議問題的實體法規則。而該實體法規則既可能是法院地國國際私法規則指引的某一國內實體法,也可能是像CISG這樣的國際統一實體法。究竟是用國內實體法還是用國際統一實體法來確定“債務履行地”,則取決于法院地國國際私法規則如何規定。而適用何種國際私法規則,又取決于當事人對法院的選擇。如果用CISG來確定“債務履行地”,那么,這就把CISG與《布魯塞爾公約》和《洛迦諾公約》聯系起來了。所以,CISG與有關國際訴訟法公約之間相互聯系的性質,與其說防止了挑選法院,不如說助長了挑選法院。
結語
從上述對CISG的分析可以看出,挑選法院的現象并未因國際統一私法公約的締結與生效而受到有效的遏制。相反,正是國際統一私法公約本身具有的適用范圍的有限性、本質上的任意性、宣布保留的可能性、對國內法的依賴性以及司法管轄的競爭性等特性,制造了大量的挑選法院的現象,從而極大地減損并阻礙了國際統一私法公約的目標的實現。國際統一私法公約在實現各國私法的國際統一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掩蓋不了其在實現防止或減少挑選法院的目標方面所設置的重重障礙。曾所謂“挑選法院的現象已因國際統一私法公約的締結與生效而消除”的斷言宣告破產。
但應當指出,國際統一私法公約對防止或減少挑選法院所設置的障礙,并不是完全不可逾越的鴻溝。美蘇兩極對峙的“冷戰”結束以來,世界發生了很大變化。特別是經濟全球化和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人們進行商事交易的做法和習慣。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對國際統一私法公約的有關規則和制度做出與時俱進的改革,無疑將有助于促進國際統一私法公約防止或減少挑選法院的目標的實現。茲提出以下改革建議:
1.合理擴大各國際統一私法公約的適用范圍。對于私法事項,除了那些屬于國家國內法強制管轄范圍內的以外,應盡量適用國際統一私法公約來處理,以便減少國際私法規則的運用和國家國內法的適用。
2.推進各國國內私法的趨同化和全球化進程。應吸納國際社會在私法方面的普遍實踐,移植建立在市場經濟基礎之上的共同的價值標準和私法原則,使國際統一私法公約對特定國家國內法的依賴變得毫無意義。
3.賦予各國際統一私法公約以強行法的性質。應借鑒1956年《聯合國國際公路貨物運輸合同公約》的做法,合理限制當事人意思自治,不承認當事人任何直接或間接偏離、貶損國際統一私法條款的約定的法律效力(注:1956年《聯合國國際公路貨物運輸合同公約》是目前惟一一個具有強行法性質的合同統一法公約。其第41條規定:依照第40條的規定,任何會直接或間接偏離/貶損公約條款的約定都是無效的,但這種約定上的無效不及于合同的其他規定。尤其有利于承運人的保險權益或任何其他類似條款,或任何轉嫁舉證責任的條款均無效。)。
4.禁止締約國對國際統一私法公約提出保留。應逐步縮小或限制對國際統一私法條款的保留范圍,以至最終完全取消國際統一私法公約允許締約國保留的條款,恢復國際統一私法公約作為統一法的完整性,提高其統一適用的效力。
5.阻止以獲取不當利益為目的的擇地訴訟。對于存在競爭管轄的案件,應通過采取“不方便法院原則”(注:即當外國法院為適當法院、當地法院為不適當法院時,法院可以不方便法院為由行使自由裁量權,拒絕管轄或中止訴訟。),或通過發布“禁訴命令”(注:即基于當事人(被告)的申請,由一國法院發出的禁止原告在外國提起訴訟或繼續訴訟的命令。),或通過作出“否定式宣告”(注:即申請人(被告)在國內法院尋求一種宣告,聲稱其不對原告承擔責任,或者聲稱外國法院的判決不能得到內國法院的承認與執行。)等,阻止以追求最大利益或者以獲取優勢地位為目的的挑選法院現象發生。
國際統一私法公約的現有成果是國際社會對差異懸殊的各國私法,尤其是大陸法系和英美法系各國私法進行協調與折衷的產物。勿容置疑,對國際統一私法公約的改革也離不開各主權國家的協調與合作,盡管這種協調與合作充滿著長期性、復雜性、艱巨性、曲折性。中國作為一個負責任的享有崇高聲望的大國,曾在有關國際統一私法公約的締結過程中發揮過積極作用。我們有理由相信,中國亦必將在各國際統一私法公約的改革過程中發揮推動作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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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政治經濟學院
責任編輯:張 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