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婷
沈從文關注的是現代社會中人的精神世界和生命價值,追求的是“為生命的文學”。這種文學是對生命的凝眸。他吟唱的是莊嚴與卑微、堅實與柔弱、質樸與剛健、粗鄙與雅致等多重聲部疊加融合的生命詠嘆調,這種文學觀源于他獨特的生命價值觀,并充分體現在他的創作理念和創作實踐中。湘西文化滋養了沈從文,他總是從湘西文化的視角去感受、審視、體悟生命和世界,從“鄉下人”的角度做審美取向和價值判斷,努力用湘西原始、古樸、自然、優美的人性建造現代小說的“希臘小廟”,力圖重建一種優美、健康而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并且對人的生命原始精神進行熱情贊頌和充分展現。
一、沈從文生命意識的成因及形式
沈從文是一個有著強烈生命意識的作家。正如他自己所言;“我是個對一切無信仰的卻只信仰生命。”縱觀他的文學創作,一以貫之的就是對生命的誤解與思考。他的生命意識一方面源自于獨特的人生經歷,另一方面還受到多重因素的影響。其中既有巫楚文化、道家文化等東方傳統文化的浸潤,也有西方現代生命哲學的啟迪。
沈從文在創作中展示各種各樣的生命形式,構筑了獨特的藝術世界,把自己對于生命的思考通過藝術的方式表達出來。他所構建的湘西世界和與之相對應的都市世界,實質上就是兩個呈現出對立形態的生命世界。湘西鄉土世界是用來展示鄉村生命形式,都市世界是展示都市生命形式。這兩個生命世界具有對立與對照的性質,代表沈從文不同的生命理想與情感取向。
他對這兩個具有對立與對照性質的生命形式,表現出截然不同的情感取向。對湘西鄉土世界及其所代表的生命形式,沈從文滿懷熱忱,表現出一個在精神歸宿上始終向著“鄉下人”的知識分子對湘西鄉土的天然親近感與認同感,而對文明化的都市世界,沈從文始終懷著一種無法擺脫的敵對情緒與潛在的恐慌感,代表一個由湘西“鄉下人”向城市“邊緣人”轉化的知識分子尋找精神歸屬的陌生感與荒誕感,城市與鄉村的這種對立與對照性質,在沈從文那里,并不僅僅只代表一種情感取向與精神歸屬上的差異,更重要的是代表一種價值認同感上的歧義。沈從文對湘西鄉土世界與鄉村生命形式的認同,對都市世界與都市生命形式的排拒,都與他看取生命問題的兩極性立場直接相關,一極指向形而上的生命追問與生命的終極關懷,一極指向形而下的生命原生態與生活的陰暗層面,從而傳達出沈從文審美理想的獨特性,蘊含著他對人生內容的獨特思考。
二、沈從文作品對生命意識的詮釋
獨特的人生經歷與多方面的文化熏陶開啟了沈從文的生命意識,引發他對生命的探尋與思考。一方面對湘西生命的自由雄健、質樸天然表示欣賞,另一方面對湘西生命的蒙昧無知、抱殘守缺表示憂慮。當沈從文站在現代文明的角度反觀湘西生命時,他不僅扼腕于湘西生命本身固有的缺失,且更憂心于現代文明所導致的生命褪色。所以他企望構建一種理想的生命形式,以此來對抗現代文明所帶來的人性墮落和生命蛻變。
(一)對生命之真的禮贊
1、生命之真:絕假無塵的“童心”
沈從文創作了一系列具有單純率真、心靈優美的人物,他們的存在如一株株常青的生命個體,也恰如“生命”本身的色彩——純潔、自然,未摻雜任何外來成分。“這抹亮色”既是沈從文“理想人性”的要求,又是“生命”顏色中的主色調。
2、吟唱生命的愛
“愛情”是文學作品著力描寫的范疇,也是“生命”存在的具體形式。沈從文說“因為我活到這世間里所有愛”。所以他筆下的情侶、愛人對待愛情的態度是至誠至愛的?!吧敝庠谶@種愛情中熠熠生輝。
沈從文的愛情故事模式大致有兩類:一是為了愛,他們可以不顧等級、貧富、相貌的差距,甚至超越生死的界限。在《被刖刑者的愛》的故事中,弟婦為了丈夫能走出不毛之地,割腕自殺,用鮮血溫暖丈夫前行;嫂嫂因性愛問題離開并與雙腳被刖去的丑陋乞丐為夫妻,風風雨雨,不相拋棄。第二,緣于愛,他們可以超越生死的界限。為了愛情可以以身殉愛,《邊城》中翠翠的父母、《巧秀和冬生》中的巧秀父母、《豹子·媚金與那羊》中的豹子和媚金等等。這類愛情盡管有些悲壯有些詭異,但“愛情可以超越生死”的哲理卻永存人們心中。
沈從文小說的愛情理想始終是與“生命意識”相結合的至善、至真、至誠愛情,在他的這類小說中,總有一種似存似隱的神秘力量在無形地指揮和安排著人們的愛恨、生死。主人公被這種力量牽引,也決定了他們的命運。為自己的所愛做一切事,“一切后事盡天去鋪排好了”,這種愛情為生命添上了一筆燦爛的色彩,既照亮了現在又預見了未來。
(二)對生命之陋的憂患
1、痛心于生命的異變
文明給落后地區帶來了物質、生產的科技成果,同時打破了該地區的生命文化生態,技術化、商品化代替了自然美德,也即是文明是落后的生命形態發生了變異。
沈從文在《燭虛》中說:“禁律益多,社會益復雜,禁律益嚴,人性即因之喪失凈盡?!薄叭斯倘划a生了近代文明,然而近代文明也大規模毀滅了人的生命?!背鞘械默F代文明無情地對鄉村進行了滲透,鄉村生命沾上了一層文明的“病垢”,生命原初的狀態被打破?!丁撮L河〉題記》中提到“現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同時,“現代”帶來的影響讓人不忍目睹:“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的進步,試仔細注意注意,便見出變化中的墮落趨勢。最明顯的事,即農村社會所保有的那點正直樸素的人情美,幾乎快要消滅無余,代替而來的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成功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
2、憂心于生命根性的脆弱、解體
在現代都市文明外在的滲透和湘西自身文化隱忍的侵蝕下,湘西自在的詩化生命逐漸消失,“人與自然相契”、“不悖乎人性”的“自然生命”開始解體。另外,金錢、等級觀念正一步步吞噬著湘西人自然的靈魂。在《貴生》中,金鳳和貴生從小很要好,朦朧中有愛意。但城里五爺垂涎金鳳,金鳳的觀念起了微妙的變化。貴生去找她時,她神氣冷淡,說話也愛理不理。決定愛情的已不是多年的情感,而是感情外的一些世俗的條件。沈從文在《長河》的結尾處更是發出“好看的總不會長久”的浩嘆。隨著現代文明的滲透,湘西本民族自身文化的一些蠻風、陋習、落后、保守的因子與這種強勢滲透結為同盟,“神在生命中”的“常態”很難維持。自然“神”統治的時代逐步“解體”。生命的“神跡”、“莊嚴”在異質文明的侵蝕下不復存在。代之的是“神既經解體,因此世上多斗方名士,多假道學,多蜻蜓點水的生活法,多情感被閹割的人生觀,多輕微妒忌,多無根傳說。大多數人的生命如一堆牛糞,在無熱無光中慢慢燃燒,且安于這種燃燒方式,不以為異……”
(三)對理想的生命形勢的呼喚
1、自為的生命形式
強烈的生命自覺意識,能夠取得人生的獨立與自由,并進而實現自我存在的價值。在沈從文看來,這仍不是“生命”的最高形式。所以,沈從文呼喚一種群體自為的生命形式。群體自為生命形式是個體自為生命形式的一種升華,表現為生命個體將自己對人生的自為認識與把握,“擴大到個體生活經驗之外?!奔础皶r時刻刻都把自己一點力量,粘附到整個民族向上努力中?!薄盀槿祟愡h景而凝眸?!薄@才是生命的最高形式,也是沈從文所呼喚的最強烈的理想生命形式的目標之一。
2、尋找生命家園,建造“希臘小廟”
面對著“精神家園”的“失樂”,生命由“?!壁叀白儭?,由“神在生命中”到“神之解體”,沈從文力圖重新“造神”。由此,沈從文的小說創作便具有了現代性:建構民族人格,即建立人性的“希臘神廟”。他對這種理想人格的尋找伴有肯定和否定的態度:對鄉民“常”的人格的肯定,對城里人悖乎人性和鄉民“變”了的人格的否定。在理想的民族人格中“能看到民族向上的努力”。沈從文說:“我很愿意盡一份時間來把世界同世界上的人改造一下看看?!薄笆顾纳钜稽c,也可能使他生存‘強一點?!鄙驈奈睦硐氲拿褡迦烁袷潜A粝嫖髟急菊婢?,遠去都市文明的異化,祛除湘西自身文化詬病。
三、沈從文生命意識的意義與價值
首先,沈從文“信仰”生命,敬重生命,終其一生來思考生命,顯示了他的特立獨行與超凡脫俗。他淡漠國家意識,視生命意識高于一切也大于一切,他敢于直面生命的真實,特別是他的湘西散文,深入到生命的本質層面,將對生命的思考上升到哲學高度,并提升到對人類命運的關照,這不但顯示了他對生命思考的超拔之處,而且顯示出他在現代文壇的先鋒性與超越性。沈從文“為生命的文學觀”既超越了“為藝術而藝術”的虛無與高蹈,也避免了“為人生的文學”的功利與狹隘。他的文學對社會現實人生予以極大的關注。沈從文的目光超越了種種現實表象,以一種更深邃、更寬容、更悲憫的心態關注人的精神世界和生命價值,他認為人“必須更深刻一些明白生命,才可望更有效地使用生命?!?/p>
其次,沈從文作品所體現出來的生命意識還具有一定的文學史價值和社會認識價值。在他的湘西散文中禮贊生命之美,憂慮生命之陋,崇尚健康、和諧的生命形式,另外沈從文提倡“健康、美麗、自然又不悖乎人性”的美學理想與后現期的的生態美學不謀而合。他真正開辟了生存文學這一新的范式,如后來的孫犁、賈平凹、李杭育都是生態文學的集大成者,他們積極從自然風光中汲取新鮮營養,并將其優良因子注入到民族的肌體中。
沈從文生命意識的社會認識價值則在于它是人們精神困頓之時的撫慰劑和理療儀。他范式文學的主導觀念是敬重生命、追尋生命的自然本色。在后現代社會中,人的自然天性、真實情感等日漸衰微弱化。一語以蔽之,人性嚴重異化。在重大的生存壓力之下,人們在精神上企求回歸自然、回歸生命的本真狀態。而在沈從文作品中,那自然樸素、平靜從容的生活姿態,那非功利性的價值取舍標準,都是值得當下的人們駐足凝思的。
參考文獻:
[1]沈從文.從文自傳[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2]沈從文.沈從文鄉土小說[M].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
[3]凌宇.從邊城走向世界 [M].北京:三聯書店.
(作者簡介:葉婷,女,湖北省鄂州市人,中南民族大學文傳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民族文學與民族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