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俊美
作家就是苦行者,在凡俗的世界里默默地堅守著自己的內心,常常又把這種堅守不斷沉淀,不斷提純,然后熔鑄在他的作品里,喚醒世人的堅守。胡學文就是這樣一位帶有濃郁鄉土氣息的底層作家,他的作品多是對現實生活的關注,但又不僅僅拘泥于現實本身。行走在他的作品里,體味到的正是一種對生命的“堅守”——這是他撬開生活、社會、世界、精神和靈魂的支點。這支點,看似是對殘酷現實無力與消極的適應,其實是堅韌而持久的內在抵抗,更是社會、民族和國家進步與發展的最真誠的呼喚和最堅實的基礎。
胡學文的三篇近作《像水一樣柔軟》、《向陽坡》和《虬枝引》,秉承了作家一貫的寫作姿態,即小說中都有一個執拗的主人公,如飛蟲般堅韌不拔地沖撞著世俗之網。這種人物塑造方法,不但體現了作家對農村現實的深刻體認與把握,而且顯示了作家在有意無意中發掘了來自底層民眾幾千年來靈魂深處積淀的、不可估摸的堅守力量與不易屈服的堅守精神。無論是社會結構的轉型還是歷史文化的變遷,這“力量”一直沉潛在中國人的心底,甚或說:這是中華民族千百年來流淌在祖祖輩輩生命里的血液。胡學文的這一發掘與書寫,使其小說具備了堅韌的力量。其小說主人公身上體現的內在信念鑄成的力量,在凡俗的生活生存狀態下,是一種超越性的承擔;而在國家民族危亡的時刻。則足以轉化為鋼鐵般堅不可摧的力量。
《像水一樣柔軟》中的主人公羅盤以自己的“尋找”堅守了“人之為人的責任”,這是底層人乃至中國人身上最可貴的意識。小說中,羅盤無意之中發現了鄰居侯夏與同村一位家中老婆身染重病的王寶生之女王丫有染。一個(侯夏)是“游手好閑,還好賭,女人和他過不下去,離了”的快40的老男人;一個(王丫)是“不過十八九歲,還沒對象”的姑娘。在心理煎熬與深思熟慮之后,羅盤終于想到一個在他看來還不錯的解決方案,即“現場捉拿”。可最終的結局是——兩人私奔了。在王寶生不能走出家門的情況下,羅盤帶著“贖罪”的心理選擇了尋找王丫的艱難歷程。與尋找本身形成極大張力的是一向木訥而“無能”的王寶生,竭盡全部心血去補償羅盤外出的點點滴滴——不埋怨羅盤“多管閑事”的靦腆與信任、不考慮后果地變賣家產拿錢給羅盤作盤纏、幫羅盤之妻宋如花做里里外外的家務,甚至悉心到要去端宋如花的洗腳水等等。這讓羅盤的心里更加不安,他清楚地感到:盡管自己占理,可是占理不等于心安理得。找尋王丫,對羅盤來說不只是一個偶然,而且是一個底層人天生性格里所具有的必然性舉動,即找到自己的“精神安慰”。正是這一自我遭罪式的“尋找”,不同于此前胡學文其他小說的“尋找”主題:他既不是《飛翔的女人》中荷子對自己丟失女兒的找尋,也不是《麥子的蓋頭》中麥子對自己丈夫的尋覓,更不是《土炕與野草》中丁羊倌為實現家庭完整,為孩子們找一個娘的親情呼喚……
《像水一樣柔軟》里的“尋找”,比所有先前其他作品中的“尋找”多了一層靈魂中的“安身立命”與生活里的“牽絆不安”的矛盾與張力。這里,羅盤這一個體的生命意識,既取決于他個體的生存處境,還取決于他這一個體自身對偶在的承擔。盡管熟悉胡學文小說的讀者會對“尋找”略有重復感,但是,掩卷沉思之余,還是為作家筆下的那些原因不同、方式不同、結果也不同的“尋找”所震撼。因為,“尋找”的過程本身,體現的正是底層民眾雖身處卑微和庸常之中,卻執著于內心深處所堅守的人生追求,底層民眾身上的這種堅守,也正是民族性格的內在力量,它潛在地存在于每一個中國人的心底,融合在自己的生命里,不僅僅是個人良心的啟發或個人責任的擔當,更是擺脫了精英立場的另一種尊嚴,是帶有鮮明的時代意識和強烈的歷史意識的堅守力量。
與《像水一樣柔軟》中的羅盤相似,《向陽坡》里的主人公馬達也近乎一個“偏執狂”。但正是這種偏執,恰恰顯示出底層人“人之為人的尊嚴”意識。也是對這種尊嚴意識的堅守,中國人綿延堅韌的力量才得以生生不息。
小說中,馬達在看到被高價購去作為墓地的“自家”的向陽坡,將要“下葬”的竟然是一條“狗”時,他作為人的尊嚴被前所未有地激發出來。他不能相信,自己歡天喜地將要守護的竟然是一“畜生”,它還被穿上人的衣服、殺了兩只羊陪葬,還要人種花種樹地看護……這個疑問盤旋在他的腦海不能釋懷。他問自己、問妻子吳小麗、問村長莫四、也問他能問的每一個人,但是別人都覺得無所謂,只有他要追問個究竟,并因此像得了瘋病一樣一定要要回自己的“向陽坡”。這里,作者以醒目的一問一答的方式和一句一段的架構,來表達馬達的“疑惑”,同時也表達自己的“反問”。在“重復”的結構里,小說用清醒的人物形象和濃縮的生活世相,建構了底層民眾的無奈悲涼與清新自覺的自省意識。這一切遂被擰為一股“鞭打”和叩問的莊嚴力量,這力量在反復的結構中也反復地揪拽著讀者的心靈,它像越絞越緊的鋼絲,從不斷的循環中獲取了力量,逼束得人無法呼吸。正是這種“逼束”,使得《向陽坡》超出了當前很多小說的敘述。
《向陽坡》里的堅守,面臨的困難已從當初的農民自身的“無意識”發展到外來的強大勢力的“原因”;從王丫和侯夏的有形對立,上升到人類的尊嚴與作為象征的“死狼狗”的無形對抗。從胡學文對馬達這一人物個性的提煉中,讀者可以感受到“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的地方文化傳統的影響。這里,《向陽坡》寫出了民間文化與地方文化所養成的“人格”與“精神”,而且折射了自周公、孔子到程朱陸王的傳統中國文化在民間千百年來的積淀與潤澤及其在普通民眾身上的體現與堅守。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作者寫出了農民或者說“底層”,乃至中國人所具有的尊嚴與力量。也只有從這樣的視角才能解釋:為什么中華文明歷數千年而不墜,為什么鴉片戰爭以來中國經歷了“數千年未有之變局”而沒有亡國滅種,為什么現在中國又奇跡般浴火重生,并有“崛起”的潛在力量。
《虬枝引》里的主人公喬風同樣“執拗”,一樣堅守,不過他的堅守多了一層“精神家園”的建構,這是堅守的必然選擇,也是改變不合理現實的希望。《虬枝引》里,撿垃圾的喬風對“故鄉”是在反復回憶里找到的美好,可依然留存的卻是真正意義上的模糊與隔膜,包括到鄰村打聽過程中看到的滯后、丑陋、冷漠、殘酷得已面目全非的鄉村世界……于是,喬風不但沒有對城市生活的認同感,還處在沒有了“自己的村莊”的恐懼之中。“好好的一個村,怎么就沒有了呢?”喬風的這個疑問,是問自己,也是問每一個身臨“當下”之境的人。這里,喬風失卻了“安身”與“安心”的家園,處于一種浮萍式的漂泊之中,所以,建設“家”是他的執拗,也是他的必須。只有面臨危機,身份才成為問題。作者在這里建構了一個形而上的“一棵樹”——這一極具寓意的村莊的“無故”消失,也刻畫了一個在尋找“消失”原因的同時力爭建設家園的底層人
物——喬風。這個人物無論是從其撿垃圾的身份,還是從實際生活中的有限能力上看,都顯現了作為底層平凡人的渺小和無助——他不但保護不了與自己相依為命的女人劉云,使之不再被追、被打、被唾罵,也找不到自己的老婆秀珍為什么不要他的真正原因。甚至,他在反復尋找的他那有著十幾戶人家的村莊為什么無緣無故地消失的原因時,最終也沒有問出個所以然來。可是盡管他渺小,盡管他生活在幾近慘不忍睹的處境中,但他身上所生發出來的堅守卻是不可動搖的。這堅守促使他掙脫世俗的種種羈絆,這堅守讓他一個“城市異鄉者”擁有了做人的尊嚴,這堅守化作潛在的動力,無窮無盡地化合著底層人的生活,構成一種堅韌有力不可摧毀的力量。
三篇近作從不同的角度,超越了作家自身既定的嫻熟結構,試圖給讀者一種“走遠之后的拉近,一種否定之后的再否定”的美學效果。《像水一樣柔軟》的堅守,超越了此前作品的小格局,上升到“人與人”之間的精神堅守問題;《向陽坡》的突圍在于從“人與人”上升到“人與物”,并回歸到“人之為人”的反思之上;《虬枝引》的高妙,是從形而下的“找”直接升騰到形而上的“筑”,從一般意義上的“尋找”,直逼精神意義上的“家園”建構意識。同是“堅守”,角度不同,意義也有細微的變換。誠然,羅盤的堅守仍顯得拘謹、馬達的堅守還需要群體認同,喬風的堅守尚未被充分展開……可是盡管“消失的村莊”這個意象在小說中還沒有得到最大限度的發揮,現實經驗的痛楚及其蘊含的更豐富、更復雜的意蘊在小說中還沒有更好地表現出來,但已鮮明地體現了作者在叩問與反思上的逐步深入。
在20世紀80年代“文明與愚昧”的思想框架中,農民或者底層常被視為“愚昧”的代表,被視為沒有“文化”的人,或者被視為國民“劣根性”的集中表現,但這是來自西方、城市或現代資本主義的“傲慢與偏見”。透過胡學文小說主人公內心深處的堅守,可以看到底層乃至中國人的力量與尊嚴,盡管他們都只是一些處于“底層”的平民百姓,在政治、經濟、文化資源上都處于貧瘠的狀態,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對象,但正是由于有了這一不同于精英階層的另一種精神資源,底層人才活出了尊嚴,活出了人之為人的價值與意義。我們在這些人身上發現了比那些歧視、侮辱、剝奪他們的人更高貴、更純粹、更像一個人的品格。而這樣的“品格”,正是中華民族最可寶貴的精神;而擁有這一“品格”的人們,也是我們“民族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