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醉
先生倘若健在,今天是百歲壽辰了。2009年4月18日,紀念王朝聞先生百年誕辰座談會在北京隆重舉行。出席座談會,聆聽前輩和同仁們的發言,真是思緒萬千,往事又一幕幕出現在眼前。
時間過得真快,記得第一次面見先生還是30多年前的事。1978年,國家恢復研究生學制,我有幸考取了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成了先生的人室弟子,從此就在這位仰慕已久的大師身邊聆聽教誨、攻讀鉆研。同學們大多年過而立,接近不惑。就全國范圍而言,這一屆研究生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因種種原因多是自覺“懷才不遇”,不少人還在當地已經小有名氣了,都希望能到更理想的天地去施展自己的才華。而那個年代唯一的途徑就是這次千載難逢的考研了,有此上進機會,激動之情是可想而知的。記得第一次見先生是在面試的時候,當時印象至今猶存:灰白頭發,寬邊眼鏡后面睿智的雙目,一個典型的學者形象,穿透著一種既威嚴又親切的感染力。后來入學了,才有了真正接近的機會。當時先生也是剛從“干校”回來不久,還臨時住在沙灘老文化部的宿舍樓內,生活簡樸,衣著也很隨意。那時全國人民尤其知識分子都沉浸在新時代到來的興奮中,一心奔“四化”,未及旁鶩。先生年近70,照樣青春煥發,尤其濃重四川口音的生動言談,漸漸地我們對他的威嚴感少了,親切感多了。而我們這些“老學生”,有時也會無法無天。記得一次到先生家上課——那時已搬到東四了——他把剛剛再版的《新藝術創作論》簽名贈送給我們。大家覺得他僅簽個名不夠,于是不由分說,搬出他的印章盒,拿起圖章就蓋。一下子,除了“王朝聞”名印外,還有諸如“夕不甘死”、“老雕蟲”等等閑章在扉頁上鈐了七、八個。這本書,現在已成珍貴文物了。三年時間很快過去,我們畢業了。因為是國家恢復研究生培養的第一屆畢業生,所以很自豪地戲稱自己是“黃埔一期”,并且都留在本院美術研究所工作。雖然不像以往一樣上課了,但偶爾也能有幸協助先生做點瑣事,從而照樣能得到學習的機會。幾十年來,先生的言傳身教使我受益良多。
先生寬大的度量和至深的格物情懷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這既反映了他的人生態度,也體現了他的治學精神。先生言談處事不愛走極端,他溫文爾雅,幽默風趣,謙虛謹慎,剛柔并濟,游刃有余,其文章、講演,都是這樣,而且注重科學、講求辯證。所以在延安時毛主席都說過王朝聞的文章有辯證法。他對中國傳統文化有非常深的鉆研,而在日常生活中對感興趣的事物也往往愛深究其理,很有古人的格物情懷。1987年先生《似曾相識》出版時,他在贈送給我的樣書扉頁上題寫了如下一段話:“相識有過程,沒有最終的完成,只有繼續由不相識向相識轉化。”這正是他這種情懷的一個很好的注腳。記得搞八大山人研究項目的時候,一次上廬山考察,爬山至一半,見一溪邊磐石,景致幽深,他就坐下來不走了。一方面是自量繼續往上體力不支,二方面我想他是愛上這里了。到我們下山時他還是靜靜地在原處坐著,后來就饒有興致地給我們談那水、那石……后來我想到,先生有一段時間寫了一些賞石文章,可能也是這種情愫的衍生吧。順便提一下,這文章一寫可不得了,引來了全國各地仰慕者的興趣,來看先生時很多人都給他贈獻奇石,以致家里書架上、書桌上甚至地板上都擺滿了石頭。一直到先生辭世,也是他的“石友”虔誠,專門從黃河灘上覓得一塊美石作墓碑。先生對西方文化也同樣有很深的造詣。先生是學雕塑的,這本身就是西方藝術,西方傳統的文藝理論他有很深的研究,自不待言。我這里特別要說的,是一些很新的甚至是很前衛、很時髦的理論、觀點,他也涉獵不淺。先生高明之處,是把它們都了解透徹了,消化了,變成了自己的東西,為我所用。到需要時,或贊賞或批評,多是有選擇地用自己的語言表達出來,而且多半是以論證自己觀點的論據出現。他很反對那些不分好壞生搬硬套外來的觀點和言詞、文理不通甚至故意賣弄的壞文風。他的文章很少使用直接引文,更不會耳提面命、居高說教,而總是娓娓道來,使人在不知不覺中有所領悟。辯證的哲思與感性的品藻完美糅合,深刻的道理與淺出的文風相互交融。文章雖短,而且看似隨手拈來,但思路很廣,含金量很高。得此領悟,到我帶學生的時候,我常常告誡他們:“文章,淺入深出者無,淺入淺出者庸,深入深出者難,深入淺出者更難。”
隨先生工作過的晚輩,都無不為他對事業勤奮刻苦和精益求精的精神所感染。最后一次與先生一起工作的大項目,是國家重點圖書出版工程——1千余幅作品、50余萬字論文的5卷本《八大山人全集》。先生主編,我是副主編之一,主要是協助他的工作。該項目歷時7年,2000年完成,榮獲國家圖書獎和全國美術圖書一等獎。在工作過程中,先生科學、嚴謹的態度和寬松的氣氛,使大家從中獲益匪淺。而這段較長時間的工作接觸,使我有機會從更近的距離去感受先生的人格魅力。20世紀90年代末,先生已屆晚年,他耳朵不好使了,得依靠助聽器。眼睛更不行,只有一只能看見,且需倚仗高倍放大鏡。但是,他腦子卻還是十分清醒的。開會講話尤其是指示工作條理清楚,主次分明,而且高屋建瓴,切中要害。其實,先生一直不停地在寫作。年逾90高齡的老人,還筆耕不輟,這本身就是世間罕有的奇跡!他以“雕蟲小技”謙稱自己的勞作,還有閑章“老雕蟲”一方自勉自樂,至老無悔。我還清楚地記得先生當年的工作情景。那是一個很特殊的“構筑”:寫字桌下有一個木臺子,為的是將腳墊高。桌面也有一個傾斜的木架子,為的是使放在上面的稿紙、書籍的平面接近于與視線垂直。在這個架子的周圍,堆滿了書籍材料。先生坐在椅子上,他的正面空間幾乎與宇航員座艙的感覺差不多了。姿態則更有特色了:一手拿著一個直徑約20厘米有如菜盤子一般巨大厚重的大型放大鏡,臉上貼得很近,乍一看不知是在看稿子還是在“聞”稿子……這種景象真是感人至深。因身體關系,先生的煙酒早被“查禁”了,電視也只能用耳機來聽,看來他的全部娛樂內容都已“合并”到工作中了。而他對工作一絲不茍的態度處處都有所體現,1千多幅作品照片他帶領我們一幅一幅地審查,50多萬字的稿件他一篇一篇地審讀。不過,最典型的還是他修改文稿的習慣。記得還是在我剛畢業不久協助他搞一個項目的時候,先生要我代他給《光明日報》的一位編輯打電話,為的是修改他的一篇文章的幾個字。其實先生已經改過一次而退校樣了,但斟酌后還要改。當時我就體會到了先生精益求精的寫作態度。后來我才知道,這已是先生的家常便飯了。所有與他合作過的編輯以至排字工人也已經習慣了他的這個作風。尤其是書稿,未到付印的一刻,他都隨時有可能改動。先生也知道自己這個“毛病”給別人帶來麻煩,所以一次他曾半開玩笑地跟我說:“他們都怕了我。”說完就天真地笑了起來……這一笑,印到了我的腦海里,更印到了我的行動中。當然,我不可能有先生的資
格隨時隨地讓編輯修改已發下的文稿,但這種完美的追求和嚴格的要求的精神是要努力學習的。
類似的“天真”還表現在其他方面。課題組的同志們在一起的機會多了,他和大家也熟悉了,常常會顯得很愉快。如緊張工作后休息的時候,遇到高興事情的時候,先生有時還是很“活潑”的。他一般不會客,門上貼著謝客條,我也常常為他擋駕一些求見者。不過,他同意見面的,一般都會談得很投機。聊到感興趣的話題,他會很興奮,問這問那,或者發表議論,甚至情緒激動。這時候,在旁“監督”他健康的師母往往不得不出面“降溫”。八大山人項目斷斷續續搞了幾年,與大家相處很融洽,他更是放松。一次會議結束后會餐,大家唱歌助興,先生很開心,在大家的慫恿下,他唱了一段川劇,唱得很投入,很有味。不過,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慫恿”他去做的。很多人請先生題字,他一般都推辭。有時還會跟我說:“你的書法很好,你給他們題吧。”我說:“先生過獎了,人家是想請您的墨寶啊!”先生書房掛著齊白石的書法條幅,印章也是齊白石手刊,從前出版的不少著作都是齊白石題簽,眼界很高。但他照樣虛懷若谷,一次我們談到書法,他竟然說,你什么時候給我談談八大的書法?我誠惶誠恐,豈敢在先生面前造次?話再說回來,一些重大活動,或他認為應該題、愿意題的,他也會答應,而且這些往往反倒題得很長,有的就可以是一篇序言了。就我所見,為關山月畫展寫過一幅,很老辣、很有韻味。當然,他們也是老朋友了,記得關先生生前也曾與我說過,從前他們有時通電話,會聊上一個鐘頭。《八大山人全集》項目大功告成的時候,考慮裝幀時,先生建議用八大手書作封面,大家也同意。后來,江西美術出版社領導,覺得如果扉頁上再用一個先生的題簽,將會更有意義。大家也覺得很好,就鄭重其事的要我去“慫恿”先生揮毫。先生有所猶豫,不過還是試題了幾幅,但是,最終還是否定了這個方案。除了謙虛外,他認為那樣會破壞這書的完整性。這些小事,都可見出先生待人的真誠和處事的認真。還有一則軼事,先生原名昭文,后改“朝聞”,典出《論語·里仁》中“朝聞道,夕死可矣”句。但一般人多把此“朝”字讀朝代的朝而不讀朝夕的朝,他經常會在一些場合為自己“正名”,有時還會帶出一則故事。他說:華君武同志編了一則歇后語:包公打屁——王朝(chao)聞。我可是叫王朝(zhao)聞喲……座中無不捧腹。這則表俗里雅的故事,一方面說明華君武同志的智慧,二方面說明華君武同志與先生的友誼,三方面說明先生的豁達風趣,而最終的結果是只要昕過的人都會記得先生是叫王朝(zhao)聞了。
十年前,1999年先生90大壽時,我也出席了祝賀《王朝聞集》出版暨王朝聞先生學術活動70周年座談會。《美術觀察》還為此特邀我主持了當年第8期以座談會為內容的“觀察家”專欄,記得我在主持人語中寫下了如下的話:
20世紀即將過去。在學術界,有一位長者,他伴隨著這個世紀的開始,一直走到現在。人生七十古來稀,如今他已90高齡,從藝已經70載了。他,就是我們文藝理論界的前輩,久負盛名的學者、一代宗師王朝聞先生。
先生因愛國走上革命,由學校走到延安,從藝術家走到學問家。他是新中國藝術理論的奠基人,建立了一個獨具特色的美學體系,其學術思維涵蓋美術、文學、戲劇、曲藝、舞蹈、影視……他是歷史上少有的集美學家、文藝理論家、教育家和雕塑家于一身的大學者。他的理論、學品、人品培養和影響了幾代人,并繼續滋育后世。
他是當之無愧的大師。幾十年來,著作迭出。僅今日面世之《王朝聞集》就達22卷八百余萬字。倘以新中國建立為界,則是平均每年寫作16萬字,這又是一個“古來稀”!比這更稀的,還是耄耋當今,依然風華不減。先生思維敏銳、舉止靈活、話語鏗鏘,依舊文思泉涌、筆耕不輟。盡管已經離不開助聽器和高倍放大鏡,但他更離不開思索、離不開寫作,競仍以一日兩千字的速度延續他的論著。
在王朝聞先生90華誕和從事學術活動70周年的喜慶日子,黨和國家領導人以及有關部門的負責同志李鵬、李嵐清和丁關根等致電祝賀和問候。有關各界領導、專家、學者舉辦了隆重的座談會,河北教育出版社及時推出了《王朝聞集》和研究王朝聞先生的文集《學術與人生》,對先生的學術思想進行一次再學習,對先生的學術歷程作一階段性的回顧與前瞻。
我們祝愿先生健康長壽,我們相約21世紀再與先生共慶他的《續集》的誕生!
2004年初,老人家95歲大壽的時候,中國藝術研究院的領導以及部分弟子上門祝賀。先生看上去身體明顯虛弱了,但精神依舊很好。領導勸他注意保重,多休息,不要再勞累了。但他在答應的同時,竟還是要求為他安排一個打字員。在座無不為之驚嘆!領導既無奈又干脆地當場答應了——無奈是他還是不肯休息;干脆是完全可以并且應該為他解決這個簡單的問題。先生的視力無法支撐了,但是他的思考是永遠都停不下來的,他的寫作是永遠都放不下來的,這些已經成了他人格的一個組成部分。不過,大家也開始默默地為先生的健康擔心。最后一次見先生,是當年夏天,江西美術出版社的同志給他送來《八大山人全集》小開本版樣書的時候。先生非常高興。還詳細地談到在該社也是他主編的另外一套書的具體問題。先生的精神和氣色明顯比年初好多了,我感到莫大的欣慰。但萬萬沒想到,這竟是一次訣別!更令人感嘆的是,直到辭世之前,先生想到的還是工作。師母告訴我,先生病發即將送醫院時,還說要約見幾位有關科研項目的具體負責人,與他們談意見,并交代一些事情。只是師母果斷禁止了,嚴令停止所有工作,一切待出院后再說。沒想到卻就此與世長辭了!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我正在重慶出席中國文聯舉辦的評獎會,驚聞噩耗,會議安排我第一個發言,然后就提前趕回北京了。
一顆巨星隕落了!王朝聞先生的逝世,象征著一個理論時代的終結。先生是共和國文藝理論和美學的開拓者和奠基人之一,他給后人留下了一個時代的精神財富。第一,他是由創作實踐進入藝術科研工作的。從雕塑創作開始,留下了浮雕《毛澤東像》——該作品曾用于《毛澤東選集》第一版的封面。還有圓雕《劉胡蘭》、《民兵》等,都是經典之作。所以,當他介入理論工作伊始,就已經深刻掌握了藝術的本體規律和積累了豐富的感性體驗。第二,他是由一個愛國青年投奔革命,在革命隊伍中接受鍛煉,最后進人藝術理論研究的。所以,當他從事理論工作和領導工作的時候,就能夠把握堅定的立場、明確的世界觀和科學的方法論。第三,他有多方面的學養和造詣。他所做的學問幾乎涉及文學和大藝術領域的所有門類。科研成果就更是豐碩了,藝術、美學、紅學等等無所不精。早在1953年出版的一本《新藝術創作論》,指導和培育了共和國建立后一代又一代的文化青年。“文革”后,更是再度煥發學術青春,他的《審美談》、《審美心態》、《雕塑雕塑》等理論著作,向更廣、更深、更專鉆研。他留下了22卷的《王朝聞集》等大量著作,并主持了多項國家重點科研項目,帶領老中青三代專家跋涉攻關、培育后人。代表性的成果就有如史著《中國美術史》、論著《美學概論》和個案研究《八大山人全集》等。第四,他的勤奮敬業精神,既是他個人人格的體現,也是老一代優秀專家學者品質的體現。那里既飽含了個人的天賦與愛好,還充滿了以天下為己任的社會責任感。這些,永遠都是后學的楷模。今后,像先生這樣的學者不可能再出現了。再也不可能有人經歷那樣的革命風云,具備那樣的生活閱歷,投身那樣的文化實踐,以至樹起那樣的歷史豐碑。
轉眼間五個春秋過去,先生當年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夕不甘死”——無疑,“聞道”是必要的,但“夕死”可“不甘”,他要一輩子為人民寫作,為民族文化爭光添彩,最終都實踐了自己的諾言——他一直寫到96歲還不甘罷手。倘使先生健在,我想他依舊握著筆桿,拿著放大鏡在專心耕作,并以此來慶賀他的一百歲生日。上蒼把他送到人間,似乎就是為了證明天下有一位永遠都不愿意停止流淌智慧的偉人!王朝聞先生雖然離我們而去了,但我想他在天有靈,會感到莫大的欣慰,因為以先生為代表的前輩培養出來一代一代的新人,繼承了他們的事業。更可喜的是,他們在新的歷史時期以嶄新的觀念和從多種方位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使先生的理論體系得到更好的發揚光大。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可以告慰先生:“朝聞道,夕死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