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志毅
“生而不幸,我怎么沒出生在書香門第呢?”這是我在相當長的時期里一個揮之不去的遺憾,包括插隊下鄉時乃至“知識越多越反動”的日子都這么想。不是我有先見之明,那時候就知道“知識改變命運,教育重塑人生”,而是天生對知識的饑渴感和親近感。
我出生在一個小市民家庭里,父親幼年因家貧只讀過兩個“冬春書”。何為“冬春書”?在我的老家山西,把只在冬春季節農閑時開辦的私塾叫做“冬春書”。也就是說,父親的學歷相當于現在的小學一年級學生而已。可父親天生好學,記憶力甚強,黃歷、尺牘、戲文、報紙都是他的教材,雜學旁收,囫圇吞棗,后來居然達到能看報紙的程度,晚年居然捧著一本《水滸傳》半懂不懂地讀著。父親對文化的崇尚和對教育的渴望達到宗教徒般的虔誠:帶字的紙是不能用來做手紙的,這叫“敬惜字紙”;繁體字才是真正的漢字,簡化字是沒文化的表現,給我寫信,“教育廳”的“廳”字一定寫成繁體……一個沒受過幾天教育的人如此敬仰文化,尊重知識,實屬罕見。
母親是地主家的女兒,在貧瘠的黃土高原,地主無非是有土地、有長工,溫飽不成問題罷了。母親童年時固然不存在無錢讀書的事,可惜的是母親生性怯懦,記憶又極差,在炕上背得滾瓜爛熟的《三字經》《百家姓》之類,往先生面前一站便忘了大半。先生一怒之下便揚起戒尺,母親的小手時常腫得厚厚的,人也漸漸木了起來,精神頭有些不對。后來姥爺說:“免了吧,一個女娃,不念書也能嫁人;要是念書念呆了,可連個人家也找不到嘍。”母親的讀書生涯就此畫上個句號。今天看來母親受教育的失敗,大半緣于私塾啟蒙教育方式的不當。“對于學校來說,最壞的事主要是靠恐嚇、暴力和人為的權威這些辦法來進行工作,這種做法摧殘學生健康的感情、誠實和自信。” 愛因斯坦所言極是。母親至今僅認得鐘表幾點和鈔票面值是多少。
宿命有時候似乎確實存在,父親童年的遭際又在我身上再現。1969年被卷入“革命”已經三年的我小學畢業,該上初中了。當時父親一個人工作,全家七口人人均月生活費不足7元,其日子的窘迫可見一斑。那時,我正做著一份臨工,一天可以掙1元1角錢。我問父親:是讀初中,還是繼續做工?父親說:兵荒馬亂的,念不成個書,就養家糊口吧,誰讓你是長子呢?
就這樣,父親的一句話斷了我讀書的念想。
后來便是上山下鄉,做了沒知識的“知識青年”。那時我們那個知青點上20多人,皆高中畢業,只有我一人是“小學”學歷。但別人混著漫長而枯燥的日子,只有我逮著什么讀什么,凡是有字的一律當寶貝來收藏。批林批孔的報紙、農民家里散落的公案小說、工農兵學員的教材都成了我的學習材料。周一良的《世界通史》、黎錦熙的《現代漢語文法》都是那時候讀過的。恢復高考后的第三年,我終于考上了內蒙古師范大學。剛到大學那幾天,常疑惑地自問:我真的坐在大學的教室了嗎?這不是在夢里吧?因為我畢竟創造了兩個“奇跡”:一是我們這個祖祖輩輩或土里刨食、或以手藝養家糊口的家族出了第一個大學生;二是本人以“小學”的學歷考上了大學本科!
那時候,大學生真被視為“天之驕子,國之棟梁”,念師范院校,國家包吃包住、包分配工作,每月還有四元的零花錢,窮孩子也不用為學費而發愁;兒子有幸生在一個姑且稱為“中產階級”的家庭里,倒也沒為學費而苦惱,竟然上得起香港的大學,這不得益于我們祖國改革開放30年“國力”與“家力”的同步增長嗎?這不得益于教育從“上層專有”演化為“大眾權利”嗎?
而知青點上我的那些高中生“插友”們沒幾個考上大學。其后,他們集體返城,找了一份不好也不壞的工作,但好景不長,不幾年就“被下崗”,有的還在靠擺地攤、吃“低保”生存,其生活拮據可想而知。
我兄妹五人,作為長子,可以說我在讀書受教育上帶了個好頭,可惜的是,其余弟妹雖比我受教育時間長,但無一人考上大學,至今仍生活困窘,度日艱難。他們的孩子,即我們這個家族的第三代卻不以父母的人生為鑒,大都喜游樂,惡讀書。宋人石濤說:“菜根莫與多油煮,留于青燈讀子書。”而他們的父母卻溺愛有加,物質上舉全家之力滿足之,對子女教育有一搭沒一搭的,于是他們的孩子相繼成為教育的失敗者,大有重復父輩命運之虞。只有我家兒子自幼嗜書如命,慎對人生,一路順暢走來,先在湖南大學讀本科,后考入香港大學,現已獲得碩士研究生學位。這個家族從我這一脈,抑或可以進入書香門第行列?不得而知。
人生載浮載沉,有時個體很難左右自己的命運。可讀書似乎是唯一能自己做主的一件事,沒有人能輕易剝奪你學習的權利。把握住教育,似乎就把握住了自己人生的一半。此外,教育不僅僅是改變個人命運,使自己和家人過上不至捉襟見肘的日子。教育一個更重要的功能是:倘若不讀書不受教育,你只有擁有一個世界;如果你讀書了、受教育了,卻擁有兩個世界,一個是紛擾的現實世界,一個是書籍所表述的精彩的間接世界。
套用洛克菲勒家族的一句話:“假如沒有讀書人的父母,那么,我們就做讀書人的父母吧。”
我,不遺憾了。
(作者單位:內蒙古教育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