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躍
摘要:中國為什么沒有發展出資本主義?中國歷史上是否有資本主義的萌芽?什么是資本主義?這些都是讓人感興趣的問題。資本主義就是國家權力不得侵犯公民個人的權利。就是運用國家權力的力量保護和增進公民個人的自由、財產和福利,就是保障公民權利至上的一種政治制度。這種資本主義在中國萌芽過嗎?從來沒有。
關鍵詞:資本家;資本主義;私有制;財產權利;政治制度
中圖分類號:F04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673-291X(2009)12-0010-02
一
追名逐利是人類的天性,資本主義就是這種人性的體現。中國人一樣有這種天性,梁漱溟和馮友蘭認為,中國人志不在資本主義,因為中國的讀書人追求的不是錢財,而是做官,所以,中國再獨立發展五千年,也出不了資本主義。但是,我們看到,中國的讀書人并非如此,而是采取迂回的路線追求錢財,就是先讀書,然后做官,通過做官來發財致富。而讀書人之外的其他中國人,比如工商農之類,則直接追求錢財。沒有錢財,任何人都別想在這個社會生存下去。
中國的資本家可以分為官僚資本家、貴族資本家以及沒有官僚和貴族身份的民間資本家。其中,官僚資本家因為手中的權力,可以用非常快的速度積累大量的財富,一方面,他們掌管著君主或國家的資產,容易把這些資產占為己有;另一方面,他們可以利用手中的權力來盤剝其他社會階層。當然,他們的財富是建立在權力基礎上的,一旦失去這種權力,其財富就如同泡沫一樣,轉眼之間灰飛煙滅。比較起來,那些純粹的民間資本家盡管可以通過拉攏腐蝕等手段從官僚手中獲得一些權力和利益,但其積累財富的速度恐怕要慢一些。從小商到大商,再到巨商,往往要經過一代人或者更長的時間。
現代西方資本家所經營的那些公司,往往有幾百年的歷史,甚至還要繼續發展下去。我們雖然在幾千年前就有資本家,但沒有能夠持續幾百年的資本家。中國的資本家,包括那些民間資本家,如果能延續幾代人的時間,就已經很不容易了。為什么會這樣不同?是因為我們沒有保護資本家的那種資本主義制度,就是說,沒有所謂的資本主義萌芽,作為一種社會制度的資本主義從來就沒有在中華大地上萌芽過。
二
中國古代資本家和現代西方的資本家都要接受市場規律的考驗,在市場經濟的大海中,或者繼續生存或者被淘汰出局。但是,中國古代資本家,除了要承擔這些經濟風險之外,還要承擔西方資本家所沒有的政治風險。中國資本家所面對的政治風險,主要包括兩大類:一是內部戰爭,二是帝國的政策。戰爭需要費用和開支,需要大量金錢的支持。資本家沒有別的資源,只有金錢這種資源。
“秦始皇統一天下后,立即徙天下豪富于咸陽十二萬戶。西漢從高祖劉邦直到末年的哀平帝時多次將豪族強宗遷徙到關中。”前120年,漢武帝實行針對商人的算緡。不僅對車輿征收重稅,而且工商業者必須按擁有財產價值的6%納稅。其中,最有影響的就是告緡。大規模的告發使得那些被發現對財產申報不完全、估價不實的“中家以上”的完全破產。他們的土地、奴婢與其他財產都根據皇帝的命令被沒收充公。
讓人不明白的是,為什么帝國長期以來采取抑制和打擊商人的政策?工商業發達可以增加帝國的稅收,可以安置因為人口增加而形成的大量流民,為什么從秦始皇以來,一直都采取歧視、抑制和打擊商人的政策呢?我們習慣于從儒家學說中尋找原因,當然,儒家意識形態是蔑視商人的。但是秦始皇不相信儒家,依然消滅商人;劉邦對儒家不怎么尊崇。同樣抑制商人的發展,所以,從意識形態方面解釋這個問題,總是不充分的。我認為,帝國采取這種政策。恐怕與以下幾個因素有關:
一是自由競爭的商業本身的缺陷。商人的追求就是利潤,為了追求利潤,往往不擇手段,甚至擾亂社會秩序,影響社會穩定,這和帝國追求的穩定目標是不協調的。越是需要某種商品的時候,商人往往越是囤積居奇,哄抬物價,造成人心恐慌。古代中國沒有現代的那種智慧,用法律手段規范自由競爭的秩序,而是運用簡單粗暴的行政手段,用消滅工商業的手段來解決問題。
二是商人所擁有的財富和勢力是游離于家天下政治體制之外的。許倬云說:“商業活動創造的財富,獨立于政治體制之外,會成為一種由不受政治控制的商人集團所固定和把持的資源,這是統治者不能容忍的。”商人所擁有的財富是商人自己的,同時,在大型工廠主和巨商那里,還有他所直接役使和控制的成千上萬的雇工。商人所有的這種財富和勢力在家天下的體制之外,因此為皇帝的家天下政治體制所不容。皇帝的這種體制允許個人擁有私人財產,但數量上不可太多,從皇帝的利益說,人民只要養家糊口、繁衍后代就可以了。帝國所要求的士,是帝國奴才那樣的士,不是獨立的知識分子;帝國所要求的農,是小自耕農,不是豪強地主那樣的農;帝國所要求的工,是小手工業者,不是大型的工廠主;帝國所要求的商是小商小販,不是巨商大賈那樣的商。除了皇帝獨大以外,任何人都不能成為大。這些小民的財產沒有法律保護,隨時都可以被皇帝拿走。帝國和商人的關系,如同農民和豬的關系,當瘦小的時候,就把它喂養起來,一旦長大了,就拉到屠宰場殺掉。
三是市場利益上的沖突。皇帝雖為一國之尊,以他所代表的這個國家也插手經營工商業。從漢武帝以來,朝廷本身就實行鹽鐵專賣,壟斷經營,因為這兩項產業關系國計民生,有豐厚的利潤。唐朝不僅鹽鐵專賣,而且酒茶專賣。明朝皇帝經營礦產和地產。官僚階級往往是官僚、商人、地主和高利貸者四位一體,這樣,皇帝和官僚就和那些民間商人處于競爭狀態,當然,這是不公平的競爭,因為皇帝和官僚手中有民間商人所沒有的非常可怕的武器,那就是槍桿子和政治權力,他們間或使用這種武器,置民間商人于死地。許倬云說:“政府不僅專營鹽鐵,而且通過對其他商品的買賣牟利與一般私營商業展開了競爭。”
更深一層地說,為什么中國有資本家卻沒有發展出資本主義而西方卻發展起來了呢?因為從秦始皇以來,中國社會是個一元化的社會,而西方封建社會是個多元化的社會,君主、貴族、教會、法庭等多種政治勢力博弈,商人階級周旋于這些政治力量之中,尋求不同勢力的保護,通過君主買來自由的權力,與貴族聯合迫使君主做出更大程度的讓步。中國商人只有皇帝及其政治體系的保護,離開這種保護,或者被這種政治體系打擊的時候,沒有任何其他力量可以依靠,真正處于孤苦無告的狀態。
三
資本主義是一個歷史運動,一個社會制度,包括政治的、軍事的、經濟的、文化的、思想的、技術的、精神的、信仰的等許多方面,其中最根本的,資產階級革命之前,這是人類歷史上從來就沒有過的政治制度。沒有這種政治制度,就沒有資本主義。
資本主義有三個層次的政治意義,一是不得侵犯公民自由的權利,不得侵犯公民個人的生命和財產權利。荷蘭在資本主義發展的過程中,有過“大權利憲章”,國王不得利用政
府的手段,侵犯公民的財產權。財產權是人權的基礎,就像哈耶克所說,沒有財產權,就沒有正義。國王不得利用行政手段逮捕和傷害公民。這些內容在古代中國簡直無法想象。皇帝殺人如兒戲一般,做皇帝的最大學問就是兩個字:殺人。西方近代以后,唯一可以剝奪公民生命財產的是法院。西方法院是獨立于政府體制之外的力量。中國古代法院一直是行政機關的附屬物,是皇帝和政府系統開辦的,不是獨立于行政機關和公民之外的第三支力量,而僅僅是行政系統或者說是政府的一個部門。西方社會中。是行政機關、公民或議會、法院三支力量相互牽制,中國因為長期的奴化教育和專制統治,臣民成為官僚系統的附屬物,使社會帶有明顯的一元化的大一統的色彩。
二是利用政府的力量,為資本家保駕護航。政府成為一種服務機關,在保護資本主義自由競爭的同時。通過立法等手段規范競爭秩序。政府利用其他手段保護工商業的發展,如威尼斯的海軍為威尼斯的商人保駕護航。吳思說,一個中國的貨輪公司聚福洋行每年花相當于上百萬元人民幣的銀兩買來一面法國旗幟,他們換來的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五六個法國士兵組成的護航隊,還有土匪猖獗時前來護航的法國兵輪。法國人倒賣給中國人的,“乃是法國政府向本國公民提供的公共產品——公民安全。……在這個意義上,(法國的)吉利洋行向聚福洋行出售的,也是啟蒙運動和法國大革命的成果,即生活在民主憲政制度中的公民的權利。”
三是政府所有的事情,必須由公民說了算,包括政府機構的設立、領導人的任免升降、政策的制定、內政和外交、戰爭與和平等等。這是最根本的,沒有這種意義上的政府,就保證不了其為人民服務的性質。資本主義的本質,就是這種民主政治。這種民主政治,不僅使國家打擊資本家的政策無法想象,同時消除了內戰的威脅。因此,西方的資本家就就不會像中國那樣隔一段時間來個徹底的毀滅。中國古代從來沒有限制君主和政府的權力,君權至上,君尊臣卑,官貴民賤,對于君主和官僚貴族來說,人民就是奴隸和牛馬,其生命和財產是隨時可以剝奪的。作為長期生活于君主官僚專制下的中國人無法想象由老百姓來選擇君主、官僚和頂頭上司。當西方社會用法律手段明確規定公民的個人生命財產權不受侵犯的時候,我們卻動用行政手段查抄資本家的財產,用武力手段消滅私有制;當西方國家用海軍的力量為資本家保駕護航的時候,我們可以輕易動用司法手段把資本家投入監獄和勞改隊;當西方政府為公民所選擇、罷免和解散的時候,我們的資本家和老百姓卻長期生活在任政府和權貴們宰割的環境中。
那么,我們就可以回答什么是資本主義這個大問題了。資本主義就是國家權力不得侵犯公民個人的權利,就是運用國家權力的力量保護和增進公民個人的自由、財產和福利,就是保障公民權利至上的一種磚治制度。
責任編輯王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