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霞
泡沫經濟破滅后,日本的經濟政策雖然總體上守舊不變,但其間也曾進行過兩次比較像樣的改革。可惜不是時機選擇得太差,就是沒能頂住反改革的壓力,最終都難逃半途而廢的命運。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這一詞句用來描述眼下日本自民黨的境況,貼切、亦耐人尋味。
回首往昔,無論是冷戰時期日本經濟的高速增長,還是冷戰后泡沫經濟破滅導致“失去的十年”,日本經濟的榮光與暗淡,都深深刻上了自民黨的烙印。現如今,自民黨陷入了自1955年建黨以來空前的政治危機,不僅失去了長期把持的政權,而且連眾議院第一大黨的位子也拱手相讓。從本質上說,自民黨目前的危機是由其“政策危機”引起的。國內政策、尤其是經濟政策的接連失誤,最終導致日本選民痛下決心割斷長期以來的“自民黨情結”。
曾經的榮光
在日本政壇,所謂的“自由民主黨”能夠長期屹立不倒,成就民主國家政黨執政的神話,與其對戰后日本經濟騰飛的政策貢獻密切相關。
一般認為,從1955年自民黨上臺到1972年石油危機爆發的18年間,是日本經濟高速發展期。其間,自民黨提出了一系列符合當時社會經濟發展狀況的政策,尤其在改善民生方面,池田內閣提出了著名的“國民收入倍增計劃”,即追求“民富”甚于“國強”。這一政策基調實現了政治、經濟、民意的多贏,10年內日本經濟增長驚人,國民收入翻了兩番,大大超過計劃預期。與此同時,日本的社會福利保障水平也大幅提高。這使得絕大多數日本人因此過上了中等程度的生活,形成了所謂的“中間階層”。他們對經濟生活的滿足和對政治求穩怕亂的心理,反過來夯實了自民黨的統治基礎。
石油危機爆發以后,自民黨及時調整經濟政策,迅速轉變高耗能的產業結構,使之向集約型、省能化方向發展,同時確立了“貿易立國”的方針,日本經濟由此邁入穩定增長期。在西方國家飽受石油危機困擾時,日本“優等生”的成績令世界側目。
日本在戰后躍升為“第二經濟大國”并非坦途一片。例如,在1955年至1957年持續31個月的“神武景氣”之后,出現了因經濟過熱導致的短時期蕭條,但隨后日本經濟“V型復蘇”,出現了從1958年6月到1961年12月長達42個月之久的“巖戶景氣”。1964年底,日本經濟再次出現大蕭條,很多人都認為這一次日本不會那么“好運氣”地很快恢復元氣,孰料這次所謂的“結構性蕭條”僅僅存在了1年時間,隨后日本又迎來了報復性的長期繁榮——持續57個月的“伊奘諾景氣”。
一次次的化險為夷,得益于自民黨財政政策和金融政策的妥當實施,尤其是以擴張性財政和金融緊縮為基本要義的“凱恩斯主義”成為自民黨屢試不爽的“救市良方”:擴大財政開支,為大規模的公共設施建設和土地開發大開支票,以此來提振經濟;通過減稅來刺激內需。
殊不知,“是藥三分毒”,再好的藥也是有副作用的。每一次經濟擴張所帶來的繁榮,實際上都是在積累泡沫。等到這個泡沫積累到足夠大并破裂之后,日本經濟也就對“凱恩斯主義”產生“抗藥性”了。
世界變了,自民黨卻“不變應萬變”
冷戰的結束對日本經濟而言是一個分水嶺,從此,日本經濟由盛轉衰。泡沫經濟在冷戰結束前后破滅并非偶然,它是內外因雙重夾擊下的必然結果。一方面,自民黨長期以來過度擴張的經濟政策使市場積累了大量流動性資本,巨大的資產泡沫經不起任何政策微調和外部事件的考驗;另一方面,冷戰結束,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開始把重心從軍備競賽轉移到以經濟發展為核心的綜合國力競爭上來,尋找新的經濟增長點成為最核心的國家利益之一。但是,自民黨并沒有及時意識到世界政治格局改變對日本經濟可能帶來的影響,仍然固守著冷戰時期的政策思路,在經濟政策上沒有做出順應時代潮流的調整。自民黨試圖以“不變應萬變”,最終卻一步步走向無可收拾的政策危機。
首先,自民黨經濟政策的目標受益階層沒有變。自民黨的強大社會基礎是農村廣大的小農,但是隨著經濟高速發展,大批農民進入城市,農村人口不斷萎縮,城市的白領階層不斷擴大,成為了日本社會的主體階層。1989年,日本工會實現聯合,組成了新的工會組織——日本工會總聯合會。這一階層的選民成為了最大的“票源”。但是,自民黨的經濟政策并沒有充分關注城市新興階層的利益,仍然延續著過去重視農民和工商業者利益的傳統思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日本尚缺乏代表城市新興階層的政黨集團,因此這部分票源并沒有對自民黨的執政基礎構成威脅。但在1990年代中后期,代表工會組織和市民階層的日本民主黨異軍突起,民主黨的政治綱領和政策主張很快便贏得這部分選民的青睞。自民黨政策僵化,未能及時吸納社會新興階層的利益訴求,從而逐漸喪失民心。
其次,自民黨的宏觀經濟政策思路沒有變。凱恩斯主義一直是自民黨屢試不爽的宏觀經濟調控政策,這一“尚方寶劍”讓自民黨在泡沫經濟破滅之初曾樂觀地認為,這只不過又是一次暫時性的調整罷了,持續了51個月的“平成景氣”仍將繼續。直到泡沫經濟破滅近兩年后,自民黨的經濟閣僚們這才意識到:“狼真的來了!”匆忙問,自民黨開出的還是老藥方,但是這一次,經濟卻未能如期復蘇。此時,自民黨并沒有反思凱恩斯主義的藥方究竟有沒有失效,反而認為是藥下得還不夠猛,于是不斷加大擴張性財政政策的力度。1990年代的5屆自民黨內閣先后發動了多達9次的擴張性財政政策,不僅如此,為了刺激消費,還先后多次出臺了大型的減稅政策。一方面政府的財政支出節節攀高,另一方面稅收收入卻在逐步減少,結果令日本政府債臺高筑,政府債務與GDP嚴重倒掛,日本經濟非但沒有恢復景氣,反而深陷財政赤字的泥沼。為什么凱恩斯主義這時候失靈了呢?很重要的一點,經濟高速增長時期,的確需要大規模的社會基礎設施投資和土地開發,擴張性的財政政策適應了當時社會發展的需要,因此能夠起到正面積極的作用。但是,當整個社會的硬件設施發展得比較完備時,過去的老一套就會造成資源浪費和不必要的重復性建設,致使效率低下,甚至滋生腐敗。自民黨的宏觀經濟政策思路過于單一,缺乏必要的反省和糾偏機制,就這樣抱著凱恩斯主義“一條道走到了黑”。
再次,自民黨的經濟發展戰略模式沒有變。日本的經濟仍然延續著“出口導向型”的發展模式,雖然在1990年代提出了“科學技術創造立國”的方針,但其骨子里還是沿襲著“引進技術——消化吸收——改進提高”的技術追趕型發展套路。當美國的克林頓政府已經敏銳地意識到信息技術所能帶來的產業革命時,日本的自民黨政府卻未能對這一新的經濟增長點做出及時判斷,仍陶醉于“制造業大國”的美名中,致使迷日本在信息技術革命的浪潮中被甩在了后面。所以,當美
國從新經濟中重新崛起的時候,日本卻仍深陷經濟衰退的迷局,找不到拉動景氣的動力源。可以說,自民黨經濟戰略眼光的狹隘,束縛了日本經濟發展的空間和機遇。
改革,半途而廢的嘗試
泡沫經濟破滅后,日本的經濟政策雖然總體上守舊不變,但其間也曾進行過兩次比較像樣的改革。可惜不是時機選擇得太差,就是沒能頂住反改革的壓力,最終都難逃半途而廢的命運。
1990年代中后期的橋本內閣實際上是第一個以改革姿態亮相的自民黨內閣。由于頻繁的擴張性財政政策并沒有取得如期效果,反而令日本政府陷入了嚴重的財政危機,如果任由財政赤字發展下去,日本國遲早有一天會“破產”。于是橋本內閣決心實施財政改革,其核心內容便是削減政府開支,改善財政收支不平衡的狀況。1997年,《財政結構改革法》通過,這一年因此被定為“財政結構改革元年”。同年,橋本內閣將消費稅率從3%提高到5%,并且廢止了特別減稅。這就意味著政府將改革的成本分攤到每一個老百姓頭上,這種擴大財源的方式顯然是普通民眾難以接受的。而恰恰就在這個時候,東南亞金融危機爆發了,改革的陣痛在惡劣的外部經濟環境逼壓下變得更加難以承受。這一切令原本堅持改革的橋本政府始料不及,倉皇間不得不重拾擴張性財政政策,開出了比其前任內閣有過之無不及的大支票。自民黨冷戰后的第一次經濟改革,就這樣以自打耳光的方式丑陋收場。
2001年,以“沒有改革就沒有日本經濟復蘇”口號上臺的小泉內閣,掀起了自民黨另一場規模更大、程度更猛的經濟結構改革。這場改革因為小泉內閣在任時間較長而得以較完整地展開。小泉內閣奉行新自由主義的經濟政策,主張由市場而不是由政府來主導經濟。小泉改革最重要的成果是處理了堆積如山的銀行不良債權,另外他提倡競爭以恢復社會活力、發展IT等新經濟、讓企業脫離政府保護等,這些都給長期缺乏新意的自民黨經濟政策帶來了一絲新鮮空氣。日本經濟一度擺脫了十多年停滯不前的局面,逐步走上了復蘇發展的道路。然而,小泉的經濟改革過于激進,畢竟“羅馬城不是一天建成的”,長期缺乏改革的日本社會顯然并不能完全適應如此猛烈的改革力度,地區發展分化、國民貧富差距加大、各利益階層的矛盾激化等負面影響,令小泉苦心倡導的改革在他下臺后迅速“人走茶涼”。小泉的改革觸動了一部分長期受惠于自民黨政策的既得利益階層的利益,而社會貧富的分化又沒有為自民黨贏得工薪階層的青睞,這讓自民黨感覺有點得不償失。再加上小泉留下了養老金問題、財政重建問題等一堆棘手難題,繼任者們既沒有能力也沒有勇氣迎難而上,繼續改革。冷戰后自民黨的第二次改革就這樣半途而廢了。
不變不行,變又變得不像樣,以致變了還是不行。自民黨的經濟政策竟然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尷尬和無奈。也許,長達半個多世紀的不間斷執政已經耗盡了自民黨的智慧。最終,政策危機引發了政治危機,自民黨不得不接受被選民拋棄的苦澀結局。“是非成敗轉頭空”,自民黨的政治神話由此謝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