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靈敏
一旦官商勾結的丑聞敗露,最簡單的做法是讓政治秘書(前首相岸信介喻之為政治家的“過濾器”)背黑鍋,而讓只喝“純凈水”的政治家逃之夭夭。再來是讓個別政治家頂替全部責任而不至殃及池魚。如果事情還無法了結,自民黨人的傳統做法是,讓相對較少參與或者沒有條件參與“金錢+數字”游戲(即財界不太看好、投資較少)之派系的人士出來暫時維持局面。
祖籍廣東揭西、生于新加坡的卓南生,1966年負笈東瀛,畢業于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學院新聞系,并獲立教大學新聞學博士學位,從事日本問題研究和新聞報道長達40年之久。作為日本政治文化的長期批判者,本次日本政權更迭后,他接受了本刊的專訪。
封建殘余的影響
《南風窗》:與其他西方民主國家相比。日本政治中存在著大量封建性的因素,這些東西是如何形成的?
卓南生:日本政治中確實存在著大量封建性的因素,比如政治人物的世襲化、政黨內部的派閥政治等等,這與日本歷史上資產階級革命的不徹底有關。明治維新本身就是資本主義和封建主義的混合體。當時日本在革新的同時,也推行至高無上的天皇制。時至今日,我們在看到日本社會十分先進、科學的一面的同時,往往也能感受到其落后、保守和封閉的另一面,或者看到兩者格格不入強烈對照的現象。
二戰后美國占領日本,麥克阿瑟為首的美國占領當局,試圖在日本推行美式民主,但為了便于統治,美國占領軍在新憲法中,雖將戰后天皇定位為象征性的存在,但畢竟是保留了天皇制。
因此迄今為止,日本的資本主義政治體制混雜了大量封建性的因素。從好的方面來解讀,它保留了傳統,但其實是一個包袱,嚴重影響和困擾著日本的政治經濟社會。封建殘余的存在,地緣、血緣政治,再加上權錢交易,就形成了今日日本的基本政治土壤與氣候。
《南風窗》:在您看來,自民黨此次失去政權,與其內部運作中那些不民主不透明的因素有無關聯?
卓南生:自民黨此次失去政權。最主要原因是長期的腐敗和“金權政治”,引發民眾的強烈不滿所致。從洛克希德事件、里庫路特事件到佐川急便事件和近期民主黨前代表小澤一郎涉及的西松建設事件,日本政壇的各類權錢交易丑聞層出不窮。
當年小泉打出了“摧毀自民黨”、“改革無禁區”的口號,但為了保住首相的位子,不久就全面向黨內保守勢力妥協,因此他的改革歸根結底并未也不可能觸動自民黨金錢政治的根本。說得透徹些,自民黨的“改革派”和保守派是在唱雙簧,先騙選民后分贓。從經濟上看,小泉的改革未見其利先見其弊,它拉大了國民之間的收入差距,使失業者或半失業者劇增,老百姓對未來充滿了不安全感。
安倍和福田能力平庸,其拋棄政權的不負責任行為引起了民眾的厭惡。至于麻生,形象就更壞了,有人稱之為“百年一遇的無能首相遇到百年一次的經濟危機”,再加上麻生經常失言,大臣們也頻發丑聞,各媒體調查均顯示,在不支持麻生內閣的理由中,“對首相領導能力不抱期待”一項處于首位。
斗而不破的秘密
《南風窗》:自民黨內部長期存在著派閥政治,這些派閥是如何形成的?派閥之間的斗爭為什么沒有導致自民黨的大分裂?
卓南生:自民黨是1955年由自由黨和民主黨合并而成的,打從合并開始,兩黨原有的領袖就為爭奪黨總裁的寶座展開了激烈的斗爭。換句話說,從成立那天起,黨內以不同領袖為效忠對象的派閥也宣告誕生。本來,任何政黨內部存有不同派系并不奇怪,但像自民黨這樣允許幾個對立派閥公開招兵買馬、大肆活動,卻不能不說匪夷所思。因為自民黨各個派閥都有自己的辦事處,有獨立的活動基金,當年我做記者時,就發現在各個不同派系的辦事處,都懸掛著各自領袖的大幅照片。在記者的懇談會上,各辦事處的人員也毫不忌諱地攻訐其他派系,使人懷疑他們根本不屬于同一個政黨。
在日本,一個派閥能否長期存在或者有吸引力,最主要取決于派閥領袖是否有足夠多的錢可以提供給手下的人,替他們籌募選舉資金,在年底和年中發給他們兩個大紅包。拿田中角榮來說,田中派在1980年底中期有122名議員,每個紅包大概相當于200萬美元。因此,派閥領導人必須和財界勾結,必須有卓越的“集金術”,也就是接受來自財界或明或暗的資金贊助,接受贊助的金錢多了,議員數目也會隨之增加;由于議員數目增多,財界也就會更樂于捐款——這就是兩者互動的基本規律。日本人稱之為“田中哲學”,即“金錢+(議員)數字”的游戲規則。曾經在政壇呼風喚雨的“田中軍團”,其勢力之所以像雪球般越滾越大,依靠的就是這個法寶。不過,正因為“田中軍團”賴以生存和發展的是上述游戲規則,其成員隨時都面臨東窗事發的危險。
自民黨之所以能“斗而不破”,沒有因為派閥的問題發生大分裂,是因為自民黨有所謂的輪流坐莊的不成文規則,得以隨時換張新臉孔,給選民制造一個“人心一新”的假象和幻想。而日本主流媒體也相應配合,在每一個改朝換代的時刻,傾向于幫助制造新美夢和“新偶像”。此外,戰后日本經濟高速成長,民眾人心思定,自民黨也算是一塊金漆招牌,頂著這塊招牌對大家都有好處。
《南風窗》:日本在1990年代中曾經對政治獻金的問題有過限制和規定,作用如何?
卓南生:1994年修訂的《政治資金規正法》規定,每名政治家只能擁有一個接受政治獻金的“政治資金管理團體”,而每個企業(或機構)對該團體捐獻之數目則以50萬日元(約5000美元)為上限。不僅如此,規正法同時還規定,從2000年1月開始,全面禁止企業對上述政治家個人之“政治資金管理團體”的捐獻。
從理論上看,上述限制企業政治獻金的條文雖然無法有效阻止政治家通過其黨支部(因政黨機構不完全受此禁令的全面限制而另有條文作相關規定)繼續接受企業等的獻金,但也的確有助于日本政壇政治倫理之凈化,至少日本財界不能像過去那般大手筆地公開捐款給特定政黨與政治家。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熟悉日本政情的人士都會發現《政治資金規正法》修改10多年以來,政商勾結的現象并未有收斂或消失的征兆。日本財界通過各種不同方式把迷人的鈔票送到特定政黨或政治家手里,而特定政黨或政治家通過其權限或影響力回報財界人士,仍然是政商兩者合作無間的基本游戲規則。
而一旦出現官商勾結的丑聞敗露的尷尬局面,最簡單的做法是讓政治秘書(前首相岸信介喻之為政治家的“過濾器”)背黑鍋,而讓只喝“純凈水”的政治家逃之夭夭。再來是讓個別政治家頂替全部責任而不至殃及池魚。如果事情還無法了結,自民黨人的傳統做法是,讓相對較少參與或者沒有條件參與“金錢+數字”游戲(即財界不太看好、投資較少)之派系的人士出來暫時維持局面。
值得一提的是,官商勾結并不只是存在于自民黨內部,其他政黨也多多少少有同樣的問題。前一陣民主黨的小澤一郎,1990年代的非自民黨聯合政府首相細川護熙也都卷入金錢丑聞漩渦。
《南風窗》:自民黨高層“子承父業”、太子黨的現象很普遍,這種人才選拔機制對自民黨的發展有何影響?
卓南生:日本政治家對其選區十分重視,將它視為政治地盤。依靠著地緣、血緣及與本身利權有密切關系者組成的“后援會”,就得負起維護此地盤的重任。因此,一朝當選,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不變。即使老子不在或退出政壇不干了,該選區候選人的寶座也將傳給他的兒子或孫子,不肯輕易放手。就連表面上口口聲聲高喊“改革”的小泉也宣布將其政治地盤轉讓給其次子,并聲稱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爸爸”。
如此這般將議席占為己有的世襲風,使得自民黨的人才日益枯竭,腐敗無能的太子黨橫行天下。由于缺乏強有力的競爭,政治家既難以制定出相對完備的政策,也難以形成實施政策的強大推動力。
兩黨無本質差別
《南風窗》:民主黨的政治文化和自民黨有無不同?
卓南生:民主黨的政治文化和自民黨基本上沒有大的差異。民主黨的主要成員就是來自自民黨的,現黨魁鳩山由紀夫和有“幕后將軍”之稱的小澤一郎就是前自民黨人,而且都是當年自民黨當權派的田中派。和自民黨一樣,民主黨現在也已形成幾個派閥,已有推行派閥政治的跡象了。小澤一郎的受賄丑聞更說明,在權錢交易等方面,民主黨和自民黨的“政官商相勾結”的腐敗并無不同。隨著自民黨破船的沉淪,相信未來會有不少自民黨員跳槽到民主黨。同樣,一部分在民主黨內不得志者也可能會跳回自民黨,當然不是現在。從這個角度來看,說得較極端些,民主黨只不過是跑到自民黨外的一個大派閥而已。
當然,民主黨的歷史較短,黨內恩怨也許會少一些。該黨的政策目前還沒有完全成形,不固定,還處于變動之中。對它的未來發展和走向,我們還需要一番觀察,不應根據他們的片言只語進行一廂情愿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