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飚
英國黨派的黨內民主進程,落后于整個國家的民主程度,也不是該國能否穩定安全的擔心所在,全民民主并非通過擴大黨內民主實現的。
英國是一個議會民主制國家,黨派政治伴隨著議會歷史。進入20世紀以來,特別是二戰之后,保守黨和工黨輪流執政,漸成固定模式。值得注意的是,雖然英格蘭的西敏斯議會號稱議會之母,其民主制度演進卻經歷了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比如,允許婦女投票的全民選舉是在1928年才完全確立,到了1969年,英國法定選民年齡才從21歲降到18歲。
政黨作為議會民主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內部的民主進展更為復雜。英國政黨從最早的托利黨和輝格黨兩黨對峙,發展到今天新工黨、保守黨和自民黨三足鼎立的格局,這一演變過程對各黨的黨內民主也產生了一定影響。需要指出的是,黨內民主與全民民主并不同步,甚至彼此之間的重合之處,也值得審慎評判,比如說,黨魁產生的機制就并非越民主越好。
保守黨民主化改革
工黨與保守黨的“黨魁”選舉方法差異很大。整個20世紀,保守黨占據了2/3的執政時間,但其黨內民主卻滯后于英國政治民主進程。1997年,布萊爾的新工黨贏得大選壓倒性勝利,一直執政至今。老牌的保守黨痛定思痛,展開了一場黨內民主化改革,其主導人正是1997年當選的保守黨黨魁威廉·海格(現任保守黨的影子外相)。
這場黨內民主化涉及四個方面,其最大的看點是:保守黨自撒切爾夫人之后,如何產生黨魁,如何平衡黨內派系斗爭。
在1965年之前,保守黨的黨魁,都是在大選勝利之后,由黨內資深人士推出一個黨魁。1965年之后,才引入了由議員選舉產生黨魁的機制,而投票權僅限于議員。10年之后,保守黨增加了一條每年重選的規定,投票權同樣限于保守黨議員。這個措施,實際上為黨內爭斗制定了游戲規則,同時也旨在中途換掉不受歡迎的領導人。
1975年剛剛設立這一規則,當時在黨內資歷尚淺的撒切爾夫人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利用此規則挑戰時任黨魁的首相希思,結果出人意料地獲得成功。撒切爾夫人由此帶領保守黨贏得大選,開創了屬于自己的時代。
但是,在此后的15年里,這條每年重選的規則,再也沒有實施過。撒切爾夫人的黨內威望,足以扼殺任何挑戰者的企圖。直到1989年,撒切爾夫人遭到了第一次挑戰;到了1990年,撒切爾夫人在第二次挑戰中,宣布辭職。從此保守黨陷入了內部混亂,失去了執政的方向。
1997年大選,新工黨重創保守黨。梅杰宣布辭職,威廉·海格通過議員投票,當選黨魁。他所接手的保守黨人數急劇下降,不足20萬,年齡老化,平均超過60歲,而當時新工黨的黨員人數是保守黨的兩倍。
危難之際,海格參照新工黨,引入新黨魁競選的OMOV(one member,one vote,即“黨員一人一票”)規則。具體如下,在原來每年重選的基礎上,假如只出現兩名候選人,除了議員之外,還將投票權擴大至所有超過3個月黨齡的黨員。假如候選人超過兩名,保守黨議員內部投票,將人數剔除至兩人,然后放給黨員投票。
為了突出議員的選擇權,這個新規則還規定,任何候選人必須事先拿到至少15%議員的支持。這個比例相當高,實際上為黨內選舉設置了高門檻。這樣,海格的改革計劃得到了黨內從議員到普通黨員的一致支持。海格還特地設立一個委員會,以吸收更多少數民族和女性黨員。
遺憾的是,除了黨內民主化改革,海格選舉綱領中的政策,尤其是經濟和歐盟政策,對于選民依然沒有說服力,沒有提高保守黨的大選成績。2001年,當布萊爾第二次贏得大選勝利之后,海格也辭去了黨魁職務。接任的鄧肯-史密斯首次由基層黨一人一票選出,在保守黨普通黨員中口碑尚佳。但是,議會政治的大量工作是以議會為平臺展開對抗,而鄧肯在保守黨議員圈中飽受批評,無法領導自己的黨團與執政的新工黨相抗衡。兩年后,保守黨下院議員發動信任投票,將其罷免。
盡管如此,海格對保守黨的民主化改革,還是為2005年卡梅隆(下屆首相最大熱門人選)的黨內選舉勝出提供了機會。再者,他擴大保守黨民族和性別構成的方案,在今天卡梅隆時期,已經逐漸顯出效果:保守黨的形象更加多元,有代表性,逐漸擺脫了白人“種族主義”政黨的形象。
回顧保守黨的黨內民主化歷程,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黨內民主并非是保守黨執政掌權的根本,成功的關鍵是政策和領導人的能力。今天,英國選民質疑的依然是一些很硬的因素,比如經濟、福利、歐盟等等;對于黨內運作,普通選民并不關心。黨內民主,更多是用于黨內的權力平衡,尤其是維護穩定,更好地服務于對外的黨際競爭。

新工黨的集權化
這點從新工黨的崛起同樣得到驗證。作為20世紀新興的政黨,工黨與歷史悠久的保守黨至少有兩大不同。第一,它不是一個內部紀律森嚴、傳統深厚的政黨,相反,它的早期更像是一個政治聯盟,其中主要構成來自工會、社會主義團體和自由派分子,這種結構導致了缺乏一個強有力的核心來領導工黨在民主選舉中獲勝。
第二,工會是工黨發起者,也是早期主要的經濟來源。工人階級傳統和平均主義使得一人票的選舉在工黨內部有著意識形態基礎。但是,工會勢力獨大,使得選票流向工會青睞的人物,這類人當選黨魁后,在實施選舉和執政過程中,時常要考慮工會利益,在為全民服務上常受到掣肘。
分權和利益獨大,對于殘酷的選舉來說,不是一個成功的基礎。對比20世紀早期歷史,工黨的獲勝,往往源自保守黨的衰退。在1970年代工黨幾次執政過程中,英國學者曾有評論,“看起來似乎有兩個工黨,一個是在全國執行委員會和年會,一個在議會的領導層里?!?/p>
保守黨與工黨之間,真正意義上展開選舉對決是在1980年代之后。而這當中,基諾克(Nell Kinnock)是扭轉局面的關鍵人物。1987年,他發起工黨現代化運動,在某種程度實現了工黨的“集權化”,推動產生了布萊爾、曼德爾森等新工黨的領袖人物。
需要指出的是,這場基諾克領導的現代化運動,正是發生在撒切爾時代,比海格的民主化早了10年。當時的工黨與20世紀末21世紀初的保守黨一樣,處在一個內部調整的關鍵期。
基諾克首先解決的是工會勢力。1970年代末,工會勢力在黨內達到頂峰,黨魁選舉通過一個選舉機構,叫electoral college,這個機構中工會占據40%票數,但是通過基諾克和繼任者努力(包括引入OMOV規則),這個比例降到33%。與此同時,布萊爾開始向工商界靠近,爭取他們的捐款(在英國是合法的,但有具體的法律限制)。從1986年到1996年,工會的經費贊助從3/4下降到1/2。
其次是年會,或日代表大會。英國各個政黨基本上都會每年召開一次全國性代表
大會。保守黨的年會,更像一場誓師會,鼓動士氣,顯示黨的團結,給新人一個發言亮相的機會,讓地方代表將黨的政策帶回到地方,相反,工黨的年會,更像一場民主的大會,尤其是黨的政策,要在大會上辯論和質詢,年會扮演了一個決策機器的作用。布萊爾改變了這個局面。他在年會之外,設了親工黨的智庫“政策論壇”,其目的是擺脫工會勢力對工黨政策的影響。
配合對工會勢力的解套,新工黨更加樂意從媒體公司、民調機構了解自己在政治市場的走勢,對于傳統的工會產業工人則產生隔膜。而所有這一切,與布萊爾對英國和國際政治走勢(傳統產業工人比例降低,政治實力弱化)的把握有關,這一判斷也是他主張“第三條道路”的政策依據。
遺憾的是,1992年基諾克在大選中落敗。但是他的失敗,與海格1997年大比分輸給布萊爾不同,純屬意外,因為當時輿論也偏向基諾克?;Z克之后,新工黨勢力持續發展,工會實力也繼續被削弱。1997年新工黨的勝利和執政紀錄,證明了基諾克、布萊爾等人政治改革和判斷的預見性。但是,他們的勝利,是政策的勝利,而不是黨內民主的勝利。
黨內民主:可奪權,不可治國
英國議會政治中,政黨權力交接,對于整個國家的政治沖擊不大。因此,英國黨內民主的進程,落后于整個國家的民主程度,不是一個國家是否穩定安全的擔心所在。但是在中國政論界,有一種思路,試圖通過擴大黨內民主,來逐漸實現全民民主。這里提出一點商榷。
雖然中英國情不同,黨際關系、國家與黨的關系,所處的政治經濟框架不同,但是了解英國兩大黨在民主化問題上接受所謂OMOV方式的最終目的都是為了選舉,或許可以幫助國人減少對于黨內民主的單相思。毛澤東所言“民主這個東西,有時看來似乎是目的,實際上,只是一種手段”,黨內民主應屬于后半句。
與整個社會民主的受益對象不同,黨內民主甚至找不到一個受益集團。在英國,包括在西方其他國家,普通黨員對于政黨的組織依賴程度很低。黨內民主能夠滿足黨員在黨內一定程度的政治需求,但是從黨內民主化受益最多的,是黨的高層和職業政治人。這種工具性極強的民主,不應該是一個社會所追求的民主。
政黨是一種提供“政治參與”的渠道。政黨民主化,是為這種政治參與之后的發展,提供一個更加平等的平臺。至于政治人才能否脫穎而出,成就個人的職業生涯,這就涉及一個“政治選用”的問題。
比照英國兩大黨中任何政治人物的崛起,必須看到這樣一個事實:任何全民選舉的勝利,首先是政策的勝利;任何政黨領袖的成功,都是才華和人脈的成功。黨內民主選舉,固然能夠為候選人最后的脫穎而出帶來一個競爭的平臺,但是登上這個平臺,依靠的卻是候選人自身的政治歷練和來自高層的垂青賞識——布萊爾有基諾克提攜,卡梅隆有海格鋪路,即使是撒切爾夫人,也需要希思的青睞。
黨內民主選舉,固然能夠為候選人最后的脫穎而出帶來一個競爭的平臺,但是登上這個平臺,依靠的卻是候選人自身的政治歷練和來自高層的垂青賞識——布萊爾有基諾克提攜,卡梅隆有海格鋪路,即使是撒切爾夫人,也需要希思的青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