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變的是“先鋒”銳氣

禹　燕

“禹燕，你的《女性人類學》在孔夫子舊書網上已經賣到了100元，恭賀恭賀!”一個朋友興奮地來電相告。

21年前，這本書出版時定價僅3.1元，如今上漲了30倍，而今年又恰逢我入校上大學30年。30年，30倍，如此巧合，不由令人心生感慨。

回眸而望，30年游走于出版、傳媒、學術、商界，角色的跨越轉換帶來了人生的起伏跌宕，雖擁有過春花的燦爛，也經歷過秋風的蕭瑟，但內心始終沒有割舍的是勇于挑戰的“先鋒”情結。

青春激揚的“女性主義先鋒”

1983年從武漢大學畢業后，我懷揣著當紅學家的夢想來到了北京，卻被分配到一家出版社當編輯。不甘于僅僅為人作嫁衣裳的我，也想為自己做件“嫁衣”，于是選擇了當時遠非主流的女性學。

有人說我是一個“天生的女性主義者”，其實女性主義者肯定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造就的。1983年前后，正是中國思想界、文化界異常繁榮活躍的時期，各種學術思想風起云涌，女性主義在中國萌芽。由于中國的女性主義發端于女性文學，于是我的視角也首先投向這一領域?！杜晕膶W的歷史與現狀》在評論界引起關注后，我開始從更多層面關注女性的生存與發展。當時女性主義研究正在各個領域展開，聚集了一批學術精英，但是也存在一些缺陷，特別是對女性本體缺乏哲學意義上的認知，把“女性”肢解在不同學科的框架之中，分割到各科學者的書案之上，無法上升到應有的理論高度。

我嘗試把女性學和哲學人類學結合起來，構建一門在各學科綜合研究的基礎上對女性進行哲學抽象的新學科，即中國本土的女性人類學。哲學家周國平先生說：“這是一個大膽的創造性嘗試?！?/p>

《女性人類學》1988年面世后，不僅女性學研究各界多有關注，《中國婦女理論研究十年》評其“對女性的研究上升到了理論的最高層次”，諸多媒體也有熱烈反響現在，《女性人類學》仍是一些高校女性學、社會學、人類學的參考教材。25歲時的文字和思想，盡管稚嫩尚存，但今天讀來仍然令人激情澎湃，不由感嘆青春的勇敢、青春的熱情、青春的智慧。是啊，青春轉瞬即逝，在青春火花閃耀的剎那，要為青春的思想留下“先鋒”影像。近年來，常常有人建議我把《女性人類學》修改后再版，以臻完善。但我想，即便再版我也不會做過多修飾——因為青春不可能再版，青春的思想也難以復制。

思想的價值不僅僅是冥思和玄想，思想的星火只有投射到現實之上才會閃光，當站在女性人類學的高點之上觀察現實時，當擁有一顆為女性的命運而悲憫的情懷時，我對很多問題的觀察便有了完全不同的視角。

1998年我調任《中國婦女》雜志執行主編，力圖從新的視角觀察與婦女命運相關的一系列重大問題，策劃了一系列兼具深度和厚度的主題報道，如關注環保的“女性與綠色浪潮”，關注進城婦女命運的“走在城市邊緣的鄉村女人”，關注打拐行動的“打拐：行動中的思考”，關注女性就業現狀的“女性再就業工程大掃描”，關注女性與互聯網發展的“點擊中國女性網站”，等等。我希望在主流媒體上延展女性主義的視線和觸角，使人感知女性主義的視野是開闊的，態度是中肯的，嗅覺是敏銳的。

折翼的互聯網“先鋒”

在女性學研究領域和女性傳媒界小有聲名的我，似乎漸漸流失了思考的激情和行動的能量。世紀之交，在互聯網創業浪潮的激蕩之下，我的“先鋒”情結再度澎湃，成為了網絡經濟的“弄潮兒”。我毅然辭去公職，出任一家網絡公司副總裁。這家投資近億元的網站之所以吸引我，是因為它有宏大的構想，力圖打造中國第一流的思想庫，而這似乎為我實現社會理想和文化理想提供了更大的平臺。

但是，隨著2000年互聯網泡沫的破滅，這家公司也難免厄運。運營不足半年，在互聯網整體淪陷的大背景下，股東之間的利益紛爭日益白熱化，致使公司業務處于停滯狀態，200多名員工被迫離職，成為當時業界一大新聞。身為高管的我作為公司留守人員又堅守了半年，在主編《中國互聯網年鑒》之后，黯然離開。

這是一次慘痛的人生經歷，心高氣傲的我倍受打擊，想想自己25歲就出版了《女性人類學》，年僅30就晉升為當時出版界最年輕的副編審之一，而今卻丟了公職，丟了飯碗，眼前一片茫然。

遭遇人生之變，我感受到世態炎涼。于是，我不愿意面對以往的朋友同學，只想在一個遠離過去的地方默默打拼，這樣，我在陌生的商海又忙碌了一年。就像一只離群的孤雁，找不到飛行的方向。

出于對人才的愛惜，2002年底，《中國婦女報》總編輯盧小飛、常務副總編輯梁冰邀請我到該報做策劃人，對此知遇之恩我一直感懷于心。我從策劃一個小欄目《傳媒守望》開始做起，直至策劃全國婦聯的家庭助廉教育讀書活動、中華女性學禮儀活動等大型主題活動。盡管對先后主編過《中國婦女》《中國名牌》《傳記文學》等雜志的我來說，《傳媒守望》欄目很小，但我也力爭把它做到最好，使它以一種先鋒的姿態直面傳媒中的性別不平等現象，并使其迅速成為業界的名牌欄目。我想，創新是一科一挑戰，平凡也是一種挑戰，把看似平凡的事情做到極致，也許，這也是一種“先鋒”精神吧。

如今，在和親友的閑談中，一些人常常為我抱憾，說我因為一個錯誤的選擇而自毀前程。說實話，失業的歲月里我也異?？鄲灠脨?，常常為自己的當初選擇設定種種美好的“假如”。但是人生無法選擇“如果”，只有面對“如何”；迷惘于過去的“如果”，就無法開啟未來的“如何”。所謂人生就是要坦然面對春的明媚和秋的凄涼，并在寒冬中積蓄再生的力量。

直面現實的“反腐先鋒”

近年來，因為策劃并主撰了我國第一本家庭廉潔教育讀物《創建廉潔家庭》，策劃并組織了“全國家庭助廉教育讀書活動”，加之又主編了“中國反權色交易第一書”《腐敗床榻——反權色交易調查報告》，我被一些媒體稱之為“廉潔教育專家”、“反腐先鋒”。

其實，我既非戰斗在反腐肅貪第一線，也非主流的廉政研究專家，媒體之所以關注，是因為我確實試圖開拓反腐研究的一個新領域女性與廉潔文化研究。

我以為，腐敗既是政治問題、法律問題、經濟問題、社會問題、道德問題，也是性別問題。但是，由于大多數反腐研究者對性別問題的忽視，以及大多數女性研究者對腐敗問題的淡漠，使得反腐研究缺乏應有的性別視角，而中國的反腐敗行動也因為女性參與的缺乏而成效倍減。所以，當有機會參與策劃全國婦聯的家庭助廉教育活動時，性別視角的介入便成為了我的必然選擇。當然，這個選擇也面臨著諸多質疑的目光。激進的女性精英和婦女干部認為腐敗與女人無干，主流的學者則僅僅視其為噱頭。但是，當我們宣稱反腐敗也是女性不應放棄的政治權利時，任何有責任感的女性都不能漠然面對；當生動的教育方式代替了生硬的傳統說教時，廣大公眾的參與熱情也被極大訓動，《創建廉潔家庭》數十萬的發行量，百余萬的參與者，實實在在的成效也讓那些反腐專家不得不正視。

如今，我在主持女性與廉潔文化研究中心，為一些黨政機關、婦女組織和企業制定廉沽教育計劃的同時，還在著手創建一家女子書館，并籌劃一個面向鄉村女教師的“書香山村公益閱讀計劃”。我想，這一切在不久的將來都會實現。

從意氣風發的“女性主義先鋒”，到背負傷痛的“互聯網先鋒”，再到關注社會現實的“反腐先鋒”，每進入一個新的領域我就面臨著一種新的挑戰。由此，我也理解了先鋒的意義：先鋒是敏銳的，能開風氣之先；先鋒是銳利的，也極易折損兵刃；先鋒可能成就大業，也可能折戟沉沙；先鋒的價值在于開拓，而非守成；先鋒追求的是奮斗的過程，而不僅僅是奮斗的結果。

一個女人，人到中年，只要還有“先鋒”銳氣，她的心靈就不會蒼老，血液就會依然鮮活。她的思想就會依然綻放，她的觀察就會依然敏銳，她的行動就會依然執著。

(作者系著名“女性人類學”學者、《中國婦女報》圖書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