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東
北京乃文化古都,首善之區,此地的人民識文斷字者比較多,這大概是沒有什么人會反對的。不過,我20多年前就發現,北京人的文化優勢不僅體現在識文斷字,其首要秘訣乃在于“吃”文。
如說飯量,北京人是沒多少優勢可言的。北京人在這方面也就是有資格看不起上海人而已,說去上海吃飯,剛夠塞牙縫的。東北人同意北京人對上海的看法,但要加上一句,到北京吃飯,也就夠開胃的,剛剛把饞蟲勾上來,飯已經吃完啦!
根據健康養生理論,北京上海的吃法是合乎科學的。特別是北京人,將一個“吃”字發揚光大,“吃”的賓語已經不限于普通食品,而是嘴大吃八方,天地萬物,無所不吃。像魯迅說的“吃人”,周作人說的“吃烈士”,百姓們說的“吃瓦片”,干部們說的“吃老本”,還有電視里常說的“吃透中央精神”之類,咱且不論,今天單說說這個“吃文”。
咱們從吃的東西開始說。您注意過沒有?北京人把“西紅柿”叫做“兇事”,或者“星勢”。
——“喂,侯大媽,干嘛去您哪?”
——“喲,他齊嬸兒呀?這不,我買點兇事去!晌午要吃兇事雞蛋面。”
——“噢,您買星勢去啊?您瞅我這剛買了一大堆,您早言語一聲,我給您順便帶回來不就齊了?您瞅這星勢,個頂個小包子似的,多俊哪!”
聽出來了吧?西紅柿還沒做成雞蛋面呢,就已經被吃了一大口。被吃的部分并不一定是個完整的字,更多的可能是某一字的韻母和另一個字的聲母。被破壞掉的家庭再重新組合,就形成了一個新的音節。例如“西紅柿”(xi ho ngshi),“西”的韻母吃不吃掉沒關系,但要把“紅”的聲母吃掉,這樣一組合,就出來了“兇”(xi ong),但聲調卻由“西”來決定,“紅”沒有發言權,仿佛孩子要隨父親的姓一般。如果把“紅”的韻母也吃掉一點,就剩下一個后鼻音,那就出來了“星”(xing)。
北京人從小就習慣了這種“多吃多占”,千萬不要以為北京人的普通話是最好的。上小學的時候,他們看見課本中的“西紅柿”,還會一個字一個字地念,那是識文斷字的需要。等到一長大,他們看見“西紅柿”的時候,不再是三個字,而是一個完整的詞兒,這個詞兒的發音也是現成的,“兇事”,或者“星勢”。這時候,就進化到“吃文斷字”的階段啦!
學會了怎么吃“西紅柿”之后,基本可以舉一反三。比如涮羊肉,就叫“霜肉”;花生豆,就叫“歡豆”;口香糖,就叫“烤恩糖”;攝像頭,就叫“上頭”;洗衣粉,就叫“洗粉”;北京大學,就叫“本大學”;您家電話如果是82924171,就可以說成是“班兒,卷兒,消,敲……”
只要不懂“吃文”的秘訣,不論您的普通話多么好,一到北京,就會被發現是外地人。而且您的普通話越好,您就越進入不了北京人民的圈子。據說,當年臺灣要派幾個特務來炸天安門,知道他們的港臺式國語不正規,就命他們每天跟著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刻苦學習了一年多的普通話,幾乎達到夏青、方明的水平了,然后空投到北京郊區。不料剛進永定門,就被逮了。為什么?因為他們問路時,問的是:“天、安、門,怎么走?”而北京人從來不說“天安門”,北京人把“天安門”叫“天門”!您要是自作聰明以此類推,準以為北京人把“地安門”叫“地門”吧?錯啦!“地安門”不叫“地門”,而叫“電門”!您跟著電臺學,哪天才能學到這么高的水平啊?就算您天安門、地安門都學會了,那個“怎么走”也必定露餡,因為北京人說“怎么”的時候,那個“么”只做一個口型,很像廣東話里“五”的發音,相當于“怎”字發出之后,閉嘴呼氣,擺一個面部Pose,顯得瀟灑、有范兒。特務要是能學到這個程度,就不吃特務那碗飯了,改行當語言學家啦!
北京人說話,注重的是整個句子的音樂性,注重的是音節的起伏、平仄、變化,為此就要調整旬中字詞的具體發音,有時甚至要犧牲一些音節。這本來是文化中心地區的高級語言現象,說話的意義超越了一般的“傳遞信息”,進入到了“藝術表現”。所以用北京話寫的小說,語言精彩,適合朗誦,傳播范圍最廣,北京人也每每以此自豪。但萬事萬物都是過猶不及,北京人在自己的圈子里約定俗成,不會誤解彼此的語意,一旦與外地人口頭交流,則容易造成信息傳遞障礙。除了抓間諜抓逃犯這種場合,只會增加與外地同胞之間的隔閡。特別是很多公交車的信票員,按照北京人的習慣報站名,外地人往往聽不懂,意見很大。這是嚴重影響首都形象的問題之一。而且我發現,多年來沒有一位北京市領導注意過這個問題,大概他們從來不乘坐公交車或者大多不是北京人吧?奧運會期間,很多外地人或外國朋友問路,熱情的北京市民指點得很詳細,可人家經常聽不懂,反而是很多大學生志愿者中的外地人,表達得更清楚。
舉幾個北京售票員報站的例子。比如“廣安門”叫“關門”,“玉淵潭”叫“冤潭”,多么順溜!“白石橋”叫“白r橋兒”,“燈市口”叫“燈r口兒”,中間那個“石”和“市”只擺一個卷舌的舌位,但不發出聲來,多么優雅!“八王墳”,叫做“邦墳兒”,八王聯合成立了一個邦,墳里還生出個兒子來,外地人真是聽不懂啊!那叫一個自卑啊!學了20年普通話,看了30年的央視,還是沒文化呀!
北京話詞匯的重音一般在最后那個字上,講究的是尾韻悠揚,為了突出這個尾韻,前邊就要弱化,甚至尾部也要改造。普通話中的“小營”如果兒化,應該是“小營兒”,可北京人卻叫“小爺兒”。北京人有時候把“小姨”都叫“小爺兒”,過分貪圖省事,多發個鼻音都不肯。改革開放以來,這個趨勢更加明顯。老北京人說“醋皮兒”和“醋瓶兒”還是有區別的,而現在北京胡同里的孩子,“瓶”和“皮”經過兒化以后的發音居然是一樣的了。很多語言學家雖然注意到了這個語音問題,寫了若干論文,畫了若干曲線,統計了若干數字,但因為專業劃分太狹窄,不能打通語音和語意,不能從文化上加以闡釋,科研成果也就不可能轉化為促進社會發展的具體方針政策也。北大林燾和沈炯教授的《北京話兒化韻的語音分歧》(《中國語文》,1995年第3期)是一篇很好的參考論文。經過北大中文系對北京市25個點,449人的調查分析,80%的北京人對“把兒”和“瓣兒”的發音是一樣的,“小褂兒”和“小罐兒”的發音也是一樣的。還有很多人把“小車兒”說成“小吃兒”,“娘兒倆”說成“泥兒倆”,把“跳繩兒”說成“跳神兒”。這樣說的本來多是文化低的普通市民,但近年來很多缺乏語言學知識的文化名人也這樣說,企圖表示自己是正宗的北京人,因此頗有擴大化的趨向也。
有的語言學家說,北京人把太陽叫“老爺兒”,是為了表示對太陽的崇拜,像尊重爺爺一樣尊重太陽,這恐怕是望文生義的魯莽推理。其實北京人說的是“老陽兒”,表示親切隨便而已,至今一些郊區的老人還這么叫。但由于貪圖發音省事,逐漸把韻腹
a給省略掉了,就變成了“爺兒”的音。這么發音,北京人自己覺得很俏皮,很機靈,可外地人聽起來,未免感覺有些輕佻,有些夜郎自大。更主要的,是信息無法溝通。比如一個外地人要到“霍營”去,售票員報出“火爺兒”時,乘客怎么能知道這就是自己要到達的那一站呢?
所以我曾經說過,全國省會以上的大城市(含省會城市)中,報站最好的是廣州,最差的是北京。廣州人知道自己普通話不好,所以非常認真,一個字一個字報得清清楚楚,“下一見,系廣究火切見啦!”即使發音差到這種地步,你仍然明白到了什么站。北京人絕大多數都認為自己天生說的就是“標準普通話”,所以最不認真。有一條公交線路上有三個站:竹園、菊園、植物園。北京的售票員報出來都差不多是“竹園兒到啦”,要說差別,用北京話講,仔細聽也略微有那么“一星半點兒的”,但外地乘客十有八九要“崴泥”。這種“報站文化”,能聽懂的承認那是俏皮的藝術,聽不懂的感覺那就是嘴里含著個鞋墊兒,想吐又吐不出來,難受死了。
有一次我去北京音樂廳,上車后就問年輕的女售票員該到哪站下?售票員揚起秀氣的面龐,清脆地說:“就到稀了糊通。”我奇怪地問:“到哪兒?”她說:“稀了糊通!”我追問:“麻煩您再說一遍,什么站?”她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奇怪地看著我:“就到稀了糊通啊!”我不好意思再問了,開動俺這北大博士的腦袋,把腦漿子晃了七八個周天,終于恍然大悟,原來她說的是“西絨線胡同東”!天哪,把“毛主席”說成“毛r席”,把“孫悟空”說成“松空”,這都可以理解,好家伙,您把“西絨線胡同東”六個字愣給合并成“稀了糊通”,這是得多少語言學家聯合攻關才能解決的高科技難題啊!
話既然說到這兒,我順便給外地朋友再提供若干北京話的常用站名兒吧!西二旗——線兒旗,西三旗——仙旗,珠市口——珠兒口兒,體育大學——頹大學,清華西門——蛆娃修門,永安里——冤里,平安里——駢里,大望路——肚昂路,大北窯——大比獒,木樨地——墓地,五棵松——武松,圓明園——圓蜜庵兒,動物園——動員兒,藍旗營——蘭情兒,長安街——饞街,南長街——南城斤兒,北小街——表雞兒……以上僅是我經常去的并且當場認真記錄的。此外還有很多,您就舉一反八,活學活用吧!
語言交際實踐中,適當的“吃文斷字”是合理的,普通話和其他方言都存在這種現象。例如巴蜀方言把“作啥子”急讀就成了“zua子”,東北方言把“干啥去”急讀就成了“尬蛤氣”,港臺國語把“這樣子”急讀成“醬紫”。臺灣把某個粗口詞,音轉成“哇塞”,北京話把“丫頭養的”簡化成“丫挺的”,再簡化成“丫的”和“丫”,淡化了不文明的意味。只要不影響信息傳遞,都應順其自然。但我們既然居住在據說很偉大的北京,就希望北京人帶頭說一口標準的、全國人民都聽得懂的普通話,不要自以為天生標準,實際上人家聽了很侉,結果搞得彼此都“稀了糊通”,隔閡越來越深,那可就早晚要出“兇事”了。
本文編輯李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