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蘭
姑姑圓寂的前一天夜里,我夢見了大雪,雪中,一棵菩提樹突然倒下。
從夢中驚醒,回想起一年前與姑姑分別時,她在自己修建的湖泉寺前對我說的話:蘭兒,這是你見我的最后一面,有一天你若夢見下大雪和菩提樹倒下,便是我圓寂之日,這便是我們的“佛緣”。
當時我并未多想,以為是姑姑人老了不免的傷感,我生活在南方,而姑姑在遙遠的北方,相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今,這夢境不禁使我心顫,難道姑姑真的是要離我而去!我呆呆地望著電話,一直沒有勇氣撥通姐姐的手機,我怕證實我的夢境……我前幾天說考完職稱英語就回去看望她,飛機票還未訂……
中午時姐姐來電話:“蘭兒,姑姑圓寂啦,時間是正午12點”。我對姐姐大發雷霆:“為什么不提前幾天告訴我,為什么瞞著我,一直還說姑姑身體還好,為什么啊?”姐姐說:“蘭兒,這是姑姑的意思,她說你遠在千里,孩子又小,怕你牽掛,不讓我們告訴你。”
我的淚打濕了衣襟……我一生修行的姑姑,她在紅塵最后的時刻,還在為我著想……我知道在她的內心深處,是多么的渴望見到我,多么的希望我突然出現,但她卻把這份思念深埋于心底,做出超出常人的決定……
我匆匆忙忙聯系機票,要回去送姑姑,可去西北的飛機只有第二天下午的,我握著機票泣不成聲……朋友安慰我:“八十多歲的人了,走是正常的事,你不要那么傷心。”是啊!按常理是這樣。我的傷感也只有我知道,姑姑也會知道。在我的意識中,從沒有相信過她會離開我。
這么多年我身在異鄉,但我的心與姑姑是相通的。
深夜,我一直沉浸在悲哀里,許久不能入睡,我盼著天快亮,恨不得插上雙翅,飛向我夢縈魂繞的地方……我看見姑姑向我走來,披黃袈裟,坐蓮花座,神態安詳,佛光在她頭頂圍繞。
姑姑說:“蘭兒,我塵緣已了。你是我在塵世中唯一的牽掛。我怕你的善良不能應付塵世的殘酷,我希望你能有一顆佛心,這樣你就會少許多煩惱和痛苦。你不要沉浸在悲痛里,我是修行之人,離開塵世不過是脫離了凡塵。你的淚會使我在去往西方的路上不安,明天去把機票退了,不要回來送我,你回來也趕不上送我。我已交代你哥哥姐姐,明天上午就火化。”
佛光簇擁著姑姑遠去,佛光中我看到了傳說中的舍利子。
我只能遵從姑姑,我不愿我的遠行牽絆著姑姑遠行的腳步。
姑姑一直與我們不同,她是修行之人。這些年來,無論我走到哪里,只要有寺廟,我都要去燒香拜佛,上香火錢。我堅信這是我人生很重要的事情:一個人一生都能堅持著一種信仰,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姑姑一生堅持著她的信仰,因此,她很偉大。
姑姑十九歲出家修行,經歷了“四清”和“文化大革命”的浩劫,被折磨得幾乎瘋狂。她的師姐妹們被迫還俗、嫁人,而姑姑,卻至死不肯放棄信仰。她逃到鄂爾多斯草原,認識了一位蒙古大姐,蒙古大嫂用她寬廣的胸懷保護了她。姑姑對我說:“我視她如我的親姐妹啊!”
我對姑姑的記憶從我六歲開始。
按姑姑的話說:“蘭兒是個有著特殊記憶和特殊個性的孩子。”這是我人生路上得到的第一次評價,這種評價出自我一記事起就尊重的姑姑嘴里,我很自豪。我小時候身體很弱,個頭一直比同齡人矮一頭。姑姑說這源于我母親懷我時的營養不良和我生在滴水成冰的冬天。
母親因為生我落下了腿疾。她點著我的腦門說:“你能活下來就是個命大的孩子。”
“把這個孩子給我,我幫你養大她。”
于是我就搬到姑姑的屋里。每當弟妹們要在姑姑屋里睡,我會理直氣壯地說:“姑姑還沒說要你們呢!”
姑姑每天和社員們一起勞動,靠集體的工分生活。她每天起得很早,堅持在佛寺時的早課,我每天都在她輕輕的誦經聲中醒來。七十年代末,宗教信仰仍被視為封建迷信,是不能公開的。姑姑只能在她的小屋里,在她的心里堅持著她的信仰。
農閑的冬天,姑姑一個人穿過鄂爾多斯臺地到草原上去。這是我最悲傷的時刻。早晨,姑姑用紅綠相間的頭繩給我扎頭發:“蘭兒,我走后你要聽你媽的話,好好念書。”
我說“姑姑,你不去草原行嗎?那么遠。”
“姑姑是去給草原上的人家縫衣服,草原上的大姐已經帶信來了,活也接了。我就住在她家給人做針線活。你明年的學費,還有,我將來要蓋一座寺廟,我現在已經在攢錢了。”
“什么是寺廟,為什么要蓋寺廟?”
“寺廟就是供奉菩薩的大房子,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我送姑姑,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沙漠之中……我長大后才知道那是多么漫長。姑姑一個人要在沙漠中行走兩天,才能到達草原,夜里就露宿在沙漠中,曾經多少次與野狼對峙,那是怎樣的一種場景啊!這樣的旅程,姑姑堅持了十年之久,直到她的蒙古大姐去世……一個女人從五十歲直到六十歲,十年跋涉,十年風霜,這不是常人所能堅持的,我相信支撐她的不是體力,是意志和信仰。
我問姑姑:“一個人穿越沙漠,您不怕狼嗎?”
“不怕,有佛菩薩保佑,有一次,一只母狼就坐在距離我十步之遙的地方望著我,眼睛發著綠光,我就誦著佛經,一直打坐,天亮時我睜開眼,狼已經不見啦。”
八十年代初,人們可以公開自己的信仰,修行之人又得到眾生的尊重。姑姑實現了她的愿望,用自己的積蓄在山頂上修建了一座小的寺廟。我經常陪她到小寺廟燒香,看著她一步步蹣跚著向上攀登的身影,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知道這是我發自內心對姑姑這份執著的感動。
我一直在外地上學,和姑姑見面的機會便少得可憐。研究生畢業前夕,我回家與父母和姑姑商量,父母自然希望我回到老家工作,而姑姑卻說:“你已經是個大人啦,工作的去向應該自己定,哪兒發展好就去哪兒,我望你飛得越高越好。我老了,一個修行的人,有自己的信仰和生活,你不必牽掛,你天天來看我,我還煩呢!我知道在南方有一個很喜歡你的小伙子,你也很喜歡他。你去南方工作吧,成個家,好好過日子,別負了人家的真情,你的事,我說了算,你父母哪兒,我去勸他們。”
姑姑的明理、超脫,又一次震撼了我。我知道在她是多么希望常常見到我,但為了我的幸福,她又把親情深埋于心。
姑姑在七十八歲高齡完成了她的宏愿,在距村莊二十多公里的山上建起一座寺廟。她特意進城在姐姐那兒給我打電話:“蘭兒,回來看看我建的廟,不過等孩子過了一歲生日再回來,路遠。”
孩子過了周歲,我們全家便迫不及待地趕回老家看姑姑,她在她的寺廟前扔掉拐杖張開雙臂迎接我們。
幾年不見,姑姑的頭發全白了,眼卻不花,耳朵也靈。她說:“蘭兒,怎樣把頭發剪得這么短,像個男人,小時候最愛長辮子,是不是忙,又上班,又帶孩子,打理頭發的時間都沒有?”我沖姑姑笑笑:“您老人家最了解我。”
我環視姑姑建的寺廟,紅漆雕刻的大門,大殿里的觀音佛像、木魚等法器均有,殿內一塵不染,四周的廂房圍著院子,我問姑姑:“為什么取名湖泉寺?”
“因為這里有泉水、有湖水,故而取名湖泉寺。”
吃過晚飯,我坐在廟院里,望著天空中的繁星,姑姑說:“蘭兒,一個人無論在家出家,必須上敬下和,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代人之勞,成人之美,靜坐常思己過,閑談不論人非。行往坐臥,穿衣吃飯,從朝至暮,從暮至朝,一句佛號,不會間斷。除念佛外,不起別念。若或妄念一起,當下就要將它消滅,常生慚愧心及懺悔心,縱有修持,總覺我工夫淺。不自矜夸,只看好樣子,不看壞樣子,看一切人都是菩薩,唯我一人實是凡夫,果能依此修行,可生西方極樂世界。”
可以說,姑姑的一生修行所得的佛報是:她已經不是一個凡人,她所悟的佛理,已不是我這個普通人所能夠理解的。她一生執著的佛學理念,將會影響我的一生。
插圖攝影:付汝平
責任編輯:喬月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