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新 民族記憶中的血痕

王新玲

“毛主席在黨的歷史發展中的豐功偉績是不容否定的。但我認為，在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階段中，毛主席也有錯誤。”

張志新用半生被動地記錄了一個荒謬、扭曲和瘋狂的時代。一個國家所經歷的巨大創傷中，她是受傷最重的個體之一。

生死

1930年12月5日，張志新出生在天津市一個大學音樂教師家庭，她的父親張玉藻曾參加辛亥革命。兄妹七人中，張志新、張志惠和張志勤三姐妹自幼因擅長樂器演奏而小有名氣。1950年，高中畢業的張志新被保送到河北天津師范學院教育系。朝鮮戰爭爆發后，學校批準她參加志愿軍，并送她到軍事干部學校學習。1951年1月，學校派她去中國人民大學學俄語。1952年，她被提前調出參加工作，分配到該校俄語系資料室。1955年國慶，她與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團委書記曾真結婚，同年12月，加入中國共產黨。1957年，這對夫婦被調往沈陽工作。1962年，張志新被調到中共遼寧省委宣傳部當干事。生活至此，順利而令人羨慕。1968年，她隨東北局和原省委機關的3萬名干部到盤錦“五七干校”勞動。人生苦難由此開始。

據張志新的同事回憶，宣傳部的同志們一起學習，讓大家談對“文化大革命”的認識。張志新說，“文化大革命”左了，劉少奇不是頭號叛徒、內奸、工賊，許多被打倒的老元帥、將軍、老干部都是革命功臣……會議簡報上報后，上面命令宣傳部組織對張志新的批判。和她共同工作多年的同志個別找她談話，希望她承認錯誤，好往上面報材料。但她堅持說，自己是一個黨員，這是自己的看法，在會議上講出來是符合黨章的。這些被上報到遼寧省革命委員會。于是，圍繞此進行的專項批斗一次接著一次。

1969年1月9日，張志新給丈夫曾真寫下遺書，準備自殺。被革委會發現后，對她嚴加監視，并召開了批斗會，批判她“以死向黨示威對抗運動”。

9月18日，張志新以“反革命”罪被捕入獄。當年的辦案人員回憶說，原打算只要她認罪，判幾年就可以了。但她始終堅持自己無罪。11月，已被監視和審查的曾真被遣送到葫蘆島市建昌縣的農村插隊落戶，同行的還有他們的女兒曾林林和兒子曾彤彤。

1970年5月14日，張志新兇“反對毛主席、反對江青同志，為劉少奇翻案”被判死刑立即執行，案件呈至已實行軍管的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一處副處長高振忠看了報告，私下說：毛主席指示“一個不殺，大部不抓，張志新動口不動手，沒有搞破壞；另外，黨員在黨的組織會議上發表看法，構成犯罪嗎?

“軍管會”認為高振忠執行不力，換了人。新換者為了表示自己的堅決，把刑期改為15年。審判意見送到軍代表那里，又被改了，軍代表連寫了6個“惡毒攻擊”，結論是判處死刑，立即執行。這份審判意見被呈報到遼寧省革委會審批。審批會上，與會者均表示無異議。最后，遼寧省最高負責人、沈陽軍區司令員陳錫聯發話：留個活口，當反面教員，不殺為好。于是，張志新被改判為無期徒刑，投入沈陽監獄強迫勞動改造。

1973年11月16日，張志新參加一次“批林批孔子”大會，當報告人批判林彪推行“極右路線”時，精神已失常的張志新站起來喊：“中共極右路線的總根子是毛澤東。”不久，張志新被認定“仍頑固堅持反動立場，在勞改當中又構成重新犯罪”，被監獄提請加刑，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1975年2月26日，經包括毛遠新、蔡文林等在內的遼寧省委常委擴大會議討論通過，決定再次判處張志新死刑，立即執行。當時的會議記錄里，毛遠新說，判了無期徒刑，還一直相當反動，看來是死心塌地；服刑期間還那么瘋狂，還犯罪，讓她多活一天多搞一天反革命，殺了算了。張志新死刑判決公布之后，監獄里有人提出張志新“是否精神失常”的問題，但上級批示“她的假象，本質不變，仍按批示執行”。

在此前后，沈陽市人民法院通知曾真帶著兩個孩子到縣城參加“死囚家屬學習班”，學習班為他們的女兒曾林林做的筆錄中寫著：“堅決鎮壓，把她處死刑，為人民除害。我們連尸體也不要，愿意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我們都擁護。對于張志新在監獄的還有什么財物，我們什么都不要。”此時，曾林林未滿18歲，曾彤彤未滿10歲。

1975年4月4日，45歲的張志新在沈陽大洼刑場被槍決。入獄至此，張志新始終與家人、外界隔離，不允許探視。

1978年，曾真帶著兩個孩子回到沈陽。

1978年7月開始，張志新的親屬、家人，分別向中共遼寧省委宣傳部、省公安局、省高級人民法院、中共中央組織部、最高人民法院等發出申訴信件。

1979年1月中旬，遼寧省成立公檢法聯合復查組。幾經周折后，中共遼寧省委常委會認定，張志新案為冤案，追認張志新為革命烈士。這年4月4日被定為“張志新紀念日”。

公開

1979年5月25日，《人民日報》刊登題為《敢為真理而斗爭》的文章，最早公開披露張志新的事情。

6月5日，《光明日報》在頭版刊登記者陳禹山采寫的《一份血寫的報告》，是媒體第一次較為詳細地披露張志新案件。其中提到她臨刑時的情節，“第二天臨刑前，張志新被秘密帶到監獄管理人員的一個辦公室，接著來了幾個人，把她按倒在地，慘無人道地剝奪了她用語言表達真理的權利。”

一個多月之后，《光明日報》刊登的《走向永生的足跡》中說：“1975年4月4日，槍殺她之前，她被按在地上割氣管。她呼喊掙扎，她痛苦至極，咬斷了自己的舌頭。”在此前后，《光明日報》相繼刊登了多篇關于張志新的報道和評論，在國內引起大討論，后被叫停。

1998年8月，《南方周末》刊登了《張志新冤案還有秘密》，這篇文章中，陳禹山披露了更多當年沒有報道的張志新在獄中的慘狀：張志新開始和其他犯人合關在可以有地鋪睡覺的普通牢房里，后來因為堅決不認罪，在毛遠新主持的遼寧省革委常委會上，由無期徒刑改為死刑。于是張志新被改押在只能--A坐的“小號”里。經過多日的“小號”折磨，張志新終被逼瘋。獄警上報此情，上面的回答是：裝瘋賣傻!

這篇報道也第一次提到張志新關于“生活作風”問題的自白：她確實同沈陽一位文藝界人士有婚外戀。張志新案卷中，所有指控張“反革命言論罪”的，她沒有一處承認，但她唯獨坦率承認了自己有“婚外戀”，并說是在重看焦裕祿故事之后，同焦裕祿相比，她這方面有損一個共產黨員的光輝形象。

2000年6月16日，《南方周末》刊登『《張志新冤案還有新的秘密》，繼續揭示張志新案件真相，包括多段張志新關于毛澤東的原話：中國共產黨從誕生以來，及在新中國建立初期前的各個歷史階段中，毛主席堅持了正確路線。尤其是，1935年遵義會議以后，樹立了毛主席在黨內的領導地位，結束了第三次“左”傾路線在黨中央的統治，在最危急的關頭挽救了黨。毛主席在黨的歷史發展中的豐功偉績是不容否定的。但我認為，在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階段中，毛主席也有錯誤。集中表現于大躍進以來，不能遵照客觀規律，在一些問題上超越了客觀條件和可能，只強調了不斷革命論，而忽視了革命發展階段論，使得革命和建設出現了問題、缺點和錯誤。集中反映在三年困難時期的一些問題上，也就是三面紅旗的問題上。

以及，“毛主席在大躍進以來，熱多了，科學態度相對地弱了，謙虛少了，民主作風弱了：加了外在的‘左傾錯誤者的嚴重促進作用。具體地說，我認為林副主席是這段歷史時期中促進毛主席‘左傾路線發展的主要成員，是影響‘左傾錯誤不能及時糾正的主要阻力。導致的結果從國內看，是使我國社會主義建設、社會主義革命受到挫折和損失。這種局面確實令人擔憂和不安。”

對于個人迷信、個人崇拜、“三忠于”、“忠字舞”，她說：“再過幾十年的人看我們現在和黨的領袖的關系，就像我們現在看從前的人信神信鬼一樣不可理解。”“無論誰都不能例外，不能把個人凌駕于黨之上。”“對誰也不能搞個人崇拜。”

流傳很多的，還有她寫給監獄長的討伐書。1969年12月25日，張志新入黨15周年。她寫了一首題為《迎新》的歌，遭獄警毆打、凌辱，并把她的筆和紙沒收了。張志新用小木棒代筆，在手紙上寫下控訴書：如果誰認為只有革命一帆風順，事先得到不會遭失敗和犧牲的保票才去革命，那他就根本不是革命者。共產黨人，一個被錯誤路線迫害著、脫黨狀態的女共產黨員，孤家寡人一個，在這尖銳復雜的階級斗爭中，缺點錯誤失策在所難免，是前進中的問題，自身有克服的基礎和可能，在斗爭中只會提高覺悟，越戰越強!因為她日益掌握真理!如果上述辦法能征服，那就不是真正的共產黨員!你們還有什么辦法都使出來吧!她只能作70年代的哥白尼……

這就是目前為止，我們所知道的張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