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永忠 任 亮
摘要我國現行口供收集體現了改善犯罪嫌疑人訴訟主體地位的考慮,如限定了傳喚、拘傳的時間、地點,賦予犯罪嫌疑人在被第一次訊問后或采取強制措施之日起聘請律師幫助的權利。然而,由于我國口供收集制度在立法指導思想和價值選擇上過分強調國家利益和實體公正,輕視個人權利和程序公正,過分強調犯罪控制和訴訟效率,忽視犯罪嫌疑人的權利保護和對公正程序的追求,造成口供收集過程中人權保障機制的不健全。
關鍵詞口供 人權保障 犯罪嫌疑人
中圖分類號:D91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0592(2009)10-338-02
一、我國口供收集過程中人權保障機制存在的問題
(一)“如實回答”義務不合理
我國刑訴法沒有賦予犯罪嫌疑人在口供收集過程中保持沉默的權利,相反,犯罪嫌疑人面對偵查機關的提問,應當“如實回答”,只有對“與本案無關的問題”,才有拒絕回答的權利。因此,犯罪嫌疑人失去了自愿陳述的自由,不得不承擔著被迫自證其罪的義務。這與《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14條規定的“任何人不得被強迫作不利于自己的證言或強迫承認犯罪”相矛盾,也有違我國刑訴法第43條“審判人員、檢察人員、偵查人員必須依照法定程序收集能夠證實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罪或者無罪、犯罪情節輕重的各種證據。”
盡管立法者的本意是要求犯罪嫌疑人按照事實真相如實回答偵查人員的訊問,然而究竟什么是“事實真相”,在訴訟過程中往往難以判斷,而是否“如實回答”又缺乏具體的可操作性標準。加上絕大多數犯罪嫌疑人的人身自由長時間地被偵查機關控制著,而口供的收集一般都是在封閉的環境里進行,辯護人從不允許在場,因此,在偵查階段,犯罪嫌疑人是否如實回答完全由偵查人員說了算。如果偵查人員不相信犯罪嫌疑人講的是事實,他完全可以采取一些違法的方法來迫使犯罪嫌疑人說出自己趨向的“事實真相”,指供、誘供、刑訊逼供便由此產生,導致出現虛假供述和冤假錯案。
(二)非法口供排除規則不完善
隨著國外人權觀念在國內的傳播,人們逐漸崇尚自由、平等,反對以刑訊逼供等非法強迫手段收集犯罪嫌疑人的口供。1979年刑訴法對刑訊逼供、威脅、引誘、欺騙等非法手段獲取口供已明文禁止,1997年修改后的刑訴法仍然保留了該規定,隨后,“兩高”的司法解釋在非法口供的效力問題上采取了一律排除原則,從而在一定程度上確立了我國的非法口供排除規則。然而,在司法實務中,刑訊逼供、指供、誘供等侵犯犯罪嫌疑人權利的現象屢禁不止。并且,通過上述非法手段收集的口供一般很少被排除。導致立法與司法脫節現象的原因何在?筆者認為,主要由于其本身存在的缺陷以及相關制度的缺失。
1.非法收集口供的方法缺乏明確性界定
刑事訴訟法只是原則性規定,禁止刑訊逼供和以威脅、引誘、欺騙以及其他非法方法收集證據,但到目前為止,我國的刑訴法及相關的司法解釋均未對威脅、引誘、欺騙以及其他非法方法作出明確的界定,這就造成了具體適用的困難。在司法實踐中,偵查人員經常運用上述非法方法收集口供,并且只要口供查證屬實,一般都會作為證據使用。這種立法和司法實踐的脫節,既不利于保障犯罪嫌疑人的權利,也不利于規范口供收集活動。因此,有必要在立法中對非法收集口供的方法作出明確的界定。
2.“毒樹之果”未予排除
在刑事司法實踐中,經常發生以非法行為作為條件或以非法證據為線索而得到其它證據,即所謂“毒樹之果”問題。“毒樹之果”理論要求,違法收集的刑事證據不具有可采性,通過該證據進而收集到的其它證據原則上也應該被排除。根據該理論,通過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收集的犯罪嫌疑人的口供就好比“毒樹”,而根據該口供獲得的衍生證據可稱為“毒樹之果”,應予排除。我國刑訴法并未對此作出明確的規定,司法實踐中對待非法收集證據的行為和違法收集的證據的態度是砍樹食果,也就是說,即使口供被證明是非法取得的,但根據非法口供收集來的其它證據,只要查證屬實,就可作為法庭裁判的依據。這種做法無異于間接鼓勵了偵查機關采用非法手段收集犯罪嫌疑人口供,由此造成我國刑事訴訟中指供、誘供、刑訊逼供等侵犯犯罪嫌疑人權利現象屢禁不止。
3.法定證明責任分配原則的缺乏
非法口供的證明責任由誰承擔,刑訴法和相關的司法解釋沒有作出明確的規定。司法實踐中,當被告人在法庭上提出其在偵查階段的有罪供述是偵查人員以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取得時,法官一般要求被告人及其辯護人提供確鑿的證據。由于偵查人員都是在封閉的環境下收集口供,辯護人及其他第三方均不允許在場,所以只要被告人身體上沒有明顯的傷痕,那么被告人有口難辯。即使事實上存在以非法方法收集口供的情形,法官一般也不予排除。
4.證明標準不明
承擔證明責任的主體提供的證據要達到何種程度才能認定所要證明的口供為合法或者非法,刑訴法和司法解釋同樣沒有作出明確規定。司法實踐中,犯罪嫌疑人提出取證行為非法時的證明標準很高,要達到確實充分的程度。相反,控方只要提供偵查機關出具的一份無刑訊逼供等非法取證行為的證明給法庭即可。雖然說自律是法治的最高境界,但是我國畢竟還沒有達到如此高的境界。在我國目前偵查機關收集犯罪嫌疑人口供活動嚴重缺乏外部監督的情形下,偵查機關以出具證明的方式證明自己無違法取證行為的可信度很低。
(三)相關程序性規定不完善
我國刑訴法第91條-96條對收集犯罪嫌疑人口供的程序作了詳細地規定,具體內容包括:訊問時偵查人員的法定人數;訊問場所、手續、傳喚、拘傳的時間限制;訊問的程序;訊問聾啞犯罪嫌疑人時的特殊要求;訊問筆錄的制作;聘請律師幫助權等。以上諸多程序性規定,使收集口供過程中或多或少具有了限制權力的色彩。但由于立法本身存在缺陷,這些規定往往得不到遵守或者不能達到預期的效果。
首先,缺乏偵查程序透明化的措施。根據我國刑訴法第96條規定,犯罪嫌疑人在處境最困難的口供收集過程中有獲得律師幫助權,這無疑是我國口供收集程序朝著民主、合理方向邁出了一大步。然而,在我國口供收集中,為犯罪嫌疑人提供法律幫助的律師對口供收集活動的參與范圍極其有限,對偵查機關權力的制約極其微不足道。一些為現代法治國家所普遍確立諸如訊問前的律師到場權和訊問時的律師在場權,犯罪嫌疑人與律師的秘密會見權等,都沒有得到我國刑訴法的認可。
其次,對違反法定程序收集的口供如何處理,法律及司法解釋沒有作出任何宣稱其無證據能力的規定。司法實踐中,對于違反法定程序收集的犯罪嫌疑人的口供,如果查證屬實,對案件事實有證明力的,通常都被采用。刑訴法依法收集犯罪嫌疑口供的規定完全被虛置,公民權益受司法保護的價值理念再一次被懸空。
此外,應當規定的一些重要的程序沒有規范。比較典型的是我國刑訴法沒有規定訊問前的權利告知程序。雖然《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第36條規定,“公安機關在對犯罪嫌人依法進行第一次訊問后或采取強制措施之日起,應當告知犯罪嫌疑人有權聘請律師為其提供法律咨詢,代理申訴、控告,并記錄在案。”然而,我國口供收集過程中的權利告知的時間不是在訊問之前,而是在第一次訊問之后,告知的內容也僅限于律師幫助權,并且沒有規定偵查機關不履行告知義務的法律后果,對于違反權利告知規則收集的口供的證據能力也沒作規定。實踐中,偵查人員往往不對犯罪嫌疑人進行權利告知,這使得多數犯罪嫌疑人在口供收集中不知道自己有哪些權利,更不用說行使權利了。
二、口供收集中人權保障機制不足的原因分析
(一)人權保障意識淡薄
近年來,隨著我國法制現代化建設進程的加快,人權保障意識逐漸覺醒。但是同犯罪控制相比,我國遠未建立起健全的人權保障意識。盡管民主法治要求人權保障,但是長期的傳統根基并不容易改變。東方社會的傳統便是等級制的,沒有所謂人權平等理念。“在這一社會架構中,存在著一種金字塔式的森嚴等級關系,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不平等的,利益是不等價的。與這一社會等級系統相關聯的法律體系,必然是確認不同等級的法律地位……必然是以人治來取代法治。”①由于人權保障意識淡薄,在社會利益與個人利益發生沖突時,立法往往會傾向于社會利益;司法實踐中,犯罪嫌疑人處于受追訴的客體地位,成為偵查機關破案的工具,突出的表現在國際人權公約和主要法治國家所確認的不得強迫自證其罪的原則及由此產生的犯罪嫌疑人在口供收集過程中的沉默權在我國目前還難以得到立法者與司法者的認可。
(二)重實體、輕程序觀念
我國有著傳統的重實體、輕程序的觀念,只將程序性的規定視為為實體服務的措施,沒有與犯罪嫌疑人人權聯系起來。這樣就會使各種程序性規定的遵守與否顯得無足輕重。“有權利便有救濟”的理念也就無從產生作用。而事實上,程序的設置在現代社會中不僅僅為了國家權力的行使有序化,更重要的是對權利的保障和權力的制約。程序的違反就是對權利的侵犯。但是我們也不能簡單地將程序性的規定視為對國家權力的限制,事實上健全的程序還是使權力得以合法化、正當化的機制和過程。“在一個現代的、人員高度流動、社會高度分工,因此知識是彌散的工商社會中,任何負責行政、執法、司法的國家公職人員,即使他/她的個人道德無可挑剔,即使他/她具有高度的責任心和超過一般人的智識能力,他/她也不具有、而且也不可能具有完全的知識和明察秋毫的決斷能力。僅僅憑著個人道德直覺、經驗積累和實踐智慧,已不足以解決現代社會生活中的問題,甚至往往會做錯事。在這種情況下,分工細致的國家公職人員往往必須依據一系列程序規則來辨識、確定和分配各種責任。”②“程序性法律規則在現代社會中數量日益增加,其意義也日益增加。這些程序性規則,在一個意義上是對權力行使者的限制,而在另一個意義上也是對他/她的權力行使的支持和對他/她個人的保護。”③
(三)過分依賴口供
在我國歷史上,自封建社會以來,口供一直為追訴機關所重視。我國封建社會的訴訟制度奉行“罪從供定”、“無供不錄案”原則,口供被視為“證據之王”。而在當今我國司法實踐中,犯罪嫌疑人供述已經成為用來為其定罪的“證據之源”。偵查機關一旦收集到犯罪嫌疑人的有罪供述,其它用以定罪的證據材料就會輕易地被收集到。“因為其供述,尤其口供,是被視為犯人的人承認‘是自己干的并提供了與犯罪事實有關的信息(證據),所以無疑被告人又是證據的媒介,即‘證據方法。”④出于破案的需要,收集犯罪嫌疑人口供自然是偵查人員首先要完成的任務。因此,在偵查機關看來,旨在保障犯罪嫌疑人人權的一些規則和程序則阻礙了其追訴犯罪目的的實現。在立法不完善的情況下,刑訊逼供等非法收集口供的現象便屢禁不止。此外,由于偵查機關自身能力及物質條件等因素的限制,使偵查人員過于依賴口供辦案。偵查人員專業素質低下,偵查機關偵查技術落后,設施陳舊,犯罪嫌疑人自然成為偵查機關破案的首選突破口,口供也受到偵查人員的格外青睞,成為據以定案的主要證據。甚至很多時候其它形式的證據都是由口供派生出來的。以非法口供排除規則為例,如果偵查機關費盡心機取得的口供,因取得方式非法一律予以排除,有時會使犯罪嫌疑人逃脫懲罰,這是追訴機關不愿意看到的。因此,在實踐中,非法口供排除規則并不能得到很好的遵守。
注釋:
①楊詩文.論我國警察偵查權的控制.(碩士論文,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2007年碩士論文.第29頁.
②③蘇力.道路通向城市—轉型中國的法治.中國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18-19頁.
④[日]西原春夫主編.李海東等譯.日本刑事法的形成與特色.中國法律出版社,日本國成文堂聯合出版社.1997年版.第29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