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克文(Kevin Rudd)
這次危機的廣度和對整個世界的影響,意味著新自由主義所宣稱的意識形態的合理性被推翻,必須建立一個明確的由國家政權管理的開放市場系統。在這個系統中,國家政權采取干預措施以降低競爭市場必然導致的不平等
有一種意識,認為我們現在正生活在這樣一個時期:進入新的千禧年不到10年,“冷戰”結束不到20年,新自由主義大獲全勝不到30年,新自由主義就已成為當今正統經濟觀念的自由市場基要主義、極端資本主義和過度貪婪的特有名稱。
現在,在一年半的時間里,全球金融危機正對全球經濟的穩定性構成四分之三個世紀以來最強烈的沖擊。這場廣泛蔓延的危機已向人們表明:這是一場同時影響個人、國家和世界的危機,一場同時涉及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危機,更是一場涉及體制、理論和意識形態領域的危機。它讓人們開始質疑過去30年盛行的新自由經濟理論——在此理論基礎上建立的國家和全球監管框架是如此不堪一擊,根本無法阻止造訪全球的經濟重創。
這并非歷史首次。對新自由主義在造成當前經濟危機的原因中所起的核心作用,我們需要進行坦誠的分析。我們還要深入分析,如何以社會民主的方法恰當管理市場,以及國家在制定能夠避免左翼和右翼極端主義的未來政策中應起到的正確作用。而且,政府要想取得勝利,就必須將上述分析與堅定地尋求全球合作相融合。
新自由主義之敗
如今,在全球范圍內,金融市場遭遇了我們所經歷過的最嚴重的混亂。全球證券市場自見頂以來已損失了將近32萬億美元,相當于七國集團2008年的GDP之和。信貸市場萎縮,信貸增長降至“二戰”以來的最低水平。許多國家的房屋價格暴跌,美國的房價正在以有現代記錄以來最快的速度下跌。這正是危機的核心所在。
實體經濟也經歷著有史以來最為困難的時期之一。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預測:發達經濟體將遭遇60年來的首次收縮,經合組織內的失業人口將激增800萬。國際勞工組織預測:在發展中國家,金融和經濟危機將把1億人口推向貧困。
此外,危機還正在導致政府產生空前的花費和債務,這對未來幾十年都有影響。據測算,2009年美國的財政赤字將高達GDP的12.5%。對銀行的一系列救助和擔保所產生的債務(實際發生的和可能發生的)將總共超過13萬億澳元,比美國參與所有主要戰爭的花費總額還要高。這些對美國未來的國際借貸將造成前所未有的影響。
然而,當經濟危機觸及普通百姓的生活之時,當失業激增、薪酬增幅降低、資產縮水之時,金融部門高管的薪酬卻脫離當前的實際繼續飆升,困惑因而迅速轉化為憤怒。2007年,標準普爾500位CEO的平均薪酬為1050萬澳元,是美國普通工人的344倍。前50強的對沖基金和私人股本基金經理的平均收入高達5.88億澳元,是普通工人收入的1.9萬倍。2007年,華爾街上最大的五家公司用于分紅的金額竟然高達390億澳元。投行高管的收入如此豐厚,他們管理的投行卻要依靠美國的納稅人擺脫困境。
這些觸目驚心的數字源于巨大的貪婪。困惑,繼而憤怒的百姓不禁要問:怎能允許這一切發生?什么樣的意識形態,什么樣的政策,什么樣的濫用職權,才會讓這一切成為可能?難道沒有任何警示?如果有,為什么被忽視了呢?
投資家喬治·索羅斯(George Soros)說:“當前金融危機的顯著特點是,它并非由外部沖擊引起,而是由體系本身引起的。”索羅斯是正確的。當前的危機是由自由市場理論30年主導經濟政策的頂點。這種自由市場理論,又被稱為新自由主義、經濟自由主義、經濟基要主義、撒切爾主義或華盛頓共識。這一理論的核心要點,就是政府行為應被限制,最終被市場力量完全取代。
反管制極端
被上世紀30年代的“大蕭條”推翻的“不受限制的自由市場”理論,在20世紀70年代重新出現。當時人們普遍認為,高通脹、低增長的經濟惡果完全是政府過度干預市場的結果。到了80年代,里根和撒切爾政府對這一反稅收、反管理、反政府保護的新自由主義運動給予了政治上的支持。
新自由主義政策源于無管制市場至上的核心理論信仰,尤其是無管制的金融市場。這些說法又以“效率市場假說”為基礎。這一假說中最強硬的一派認為:金融市場價格和股票市場價格一樣,融合了各種信息,因此可以反映出對資產價格的最佳評估。如果市場完全有效,而且價格又完全有根據,那么就沒有理由相信資產價格會產生泡沫,如若發生,市場會自行修復,因此政府也就沒有理由介入,去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新自由主義理論認為,市場有效性出現偏差必須歸結為外部原因。泡沫和其他問題的產生,是政府和其他方面的“不完善”導致的,而非市場自身原因。這一理論支持“個人自我利益不受任何限制,市場決定的收入分配是自然的和天然公正的”這種說法。新自由主義理論觀點還認為,市場是文明社會自發的和自我調節的產物,而政府是外來的強行入侵者。
新自由主義的宣揚者,盡一切可能地瓦解社會民主國家的各個方面。體現在共同提供公共產品上的社會團結概念,被簡單地理解為中央集權制下的愚蠢行為。面對一片拒絕削減公共服務的呼聲,新自由主義政治計劃采取了“餓死困獸”的戰略,靠減少稅收來扼殺政府投資教育、衛生和基礎設施的能力。其最終目的是,讓私有市場占據盡可能多的經濟空間。
新自由主義逐漸成為了正統經濟理論,其反映就是減稅浪潮迭起。政府吹噓自己在減少債務方面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功,同時拒絕承認在教育、技能和培訓(能夠提高生產力)等領域的投資缺失所帶來的長期經濟代價,并否定公共債務在為支持長期經濟增長的基礎設施進行融資中的恰當作用。
新自由主義者還對徹底放松對勞動力市場的管制,表現出極大的熱情。新自由主義者一直認為,勞動力無異于其他商品。在理想的新自由主義體系中,對勞動力市場的保護應僅限于對人身安全的保護,而非適當的工資或是最低談判標準。合同法,而不是什么更具廣泛含義的社會法律,應當壓倒一切。
政府中的新自由主義者,還眾所周知地不愿承認和應對市場失靈的情況。氣候變化就是一個有力的例子。尼古拉斯·斯特恩爵士(Sir Nicholas Stern)將其描述為人類歷史中最為嚴重的市場失靈,新自由主義者們卻將其歸結為對市場力量的肆意干預。
金融自由化矛盾
新自由主義放松管制的符咒,在金融市場的管理中更為明顯。1933年,美國總統羅斯福頒布《格拉斯-斯蒂格爾法》,以防止主街的商業銀行受到華爾街未來不確定性的影響。但金融服務業斥資3億澳元進行疏通后,《格拉斯-斯蒂格爾法》于1999年被廢止,解除了禁止商業銀行擁有投資銀行的命令。由此為成立龐大的金融服務聯合大企業打開了大門。
這些私有金融聯合企業的極端冒險行為,卻將政府置于同樣規模的風險之中,因為一旦銀行出現問題,政府就可能需要大力干預。這實在是極具諷刺性和極端虛偽的,因為新自由主義者的論調之一就是反政府。然而,在泡沫時代,沒人在意這些,巨額利潤被私有化,潛在的損失卻通過對固有的銀行保障機制的操作社會化了。
在國際上,《巴塞爾協議》監管銀行風險。現在看來,2004年頒布的《巴塞爾協議II》還是不夠充分,因為其條款規定銀行風險由本身存在缺陷的信用等級和銀行“自我監管”的內部評估模式決定。即使在那時,在創新金融結構模式下,《巴塞爾協議》也可被輕而易舉地規避:人們有意利用結構性投資工具,將風險從銀行資產負債表中抹掉。正如經濟學家約瑟夫·斯蒂格利茨(Joseph Stiglitz)所說:“許多美國的大銀行走出‘借款業務,進入‘轉移業務,忙著籌集貸款,將其重新包裝后售出,幾乎不再重視其傳統的風險評估作用和信用分析職能。”
而至關重要的風險評估職能,則在很大程度上被移交給了等級評定機構。這些依靠銀行吃飯的等級評定機構,禁不住巨額利潤的誘惑,在評定時往往“高抬貴手”。2008年10月,穆迪信用質量部前董事總經理詹姆斯·福斯(Jerome Fons)承認:“穆迪的工作重點,已經從保護投資人轉向追逐市場銷售。管理層的關注點逐漸轉向如何將收益最大化。”最終,對收益的關注,導致一些私人等級評定機構放松對客戶投資的固有風險的等級評定。
金融自由化還導致大量無管制的金融機構蓬勃興起,我們今天將其稱為銀行中介市場:對沖基金、私人股本基金和抵押貸款經紀人。債權轉股權的比例達到30∶1的投資銀行,在薄弱的、充滿缺陷的會計標準下得到了支撐,這又鼓勵了上市公司為它們的資產“標上市場價”,也就是在暴漲時將其資產按照市場價格重新評估。
過去十年中發生的一系列重大金融危機,理應能夠叫停現在的活動,讓人們開始思考、進行干預和采取行動。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引起了大規模的經濟和社會災難,建立“新的國際金融體系”的呼聲此起彼伏。然而,發達國家對這些呼聲卻不屑一顧,認為這主要關系到亞洲和其他陷入危機之中的發展中國家的利益。批判裙帶資本主義,似乎比批判還在繼續管理全球金融市場的新自由主義理論的基礎(包括對沖基金對國家貨幣未加限制的沖擊)要容易。人們終于看到了進一步的警示:其中包括1998年長期資本管理公司(LTCM)對沖基金的終結和2000年-2001年網絡泡沫的產生和破滅。
每當危機來臨,美國聯邦儲備局總是通過降低聯邦基金利率進行救援,為市場重新注入流動性,以避免事態進一步惡化。1987年股票市場崩盤后,又發生了海灣戰爭,1994年的墨西哥危機,1997年-1998年的亞洲金融危機,1998年LTCM的崩潰和2000年-2001年網絡泡沫的破滅。每次的應對方式都是相同的。
投資人愈發相信:問題出現時,他們可以受到被稱之為“格林斯潘PUT”的貨幣政策的保護。這一政策提倡低利率、高流動性和保護資產價格。簡單的貨幣政策,被視為拯救市場不穩定性的靈丹妙藥。實際上,這卻是火上澆油,因為借錢更加便宜了。
低利率讓美國產生了新的借款階層,他們受抵押貸款經紀人的鼓動花錢買房。其結果是大量資金涌入次貸市場,并從這里被導向缺乏良好信用歷史的借款人。同時,金融市場在盛行的反監管文化下形成了新的銀行模式——所謂的“起源-分配模式”。抵押貸款經紀人籌集貸款,繼而將其賣給對沖基金和結構性投資工具,由此充當起信用等級評估人和貸款人之間的中介。
兩個世界在此交匯了:一個是成為格林斯潘新自由主義金融秩序標志的寬松信貸世界,另一個是實際擴散風險的具有新型銀行模式的無監管金融機構的新自由主義世界。毒害由此產生了:出現了空前大量的資產泡沫。最嚴重的是,泡沫通過銀行中介市場滲入全球的金融體系。泡沫一旦破裂,與國家給予保障的主流商業銀行體系的聯系意味著國家(而非市場)需要為此埋單。新自由主義的精髓,由此被轉嫁給了今天和未來的納稅人。
一直比大多數機構更具懷疑精神的國際清算銀行,是首個發出警告的官方機構。在其2007年的年度報告中,國際清算銀行警告說:“多年寬松的貨幣政策形成了全球巨大的信用泡沫,會讓我們置身于另一場類似20世紀30年代的蕭條。”除此以外,沒有采取任何系統性行動。
盡管在十年中發生了三次危機,危機前后都有明顯的征兆,但是新自由主義者仍確信他們的立場在意識形態上的正確性,完全被他們不容質疑的信念所蒙蔽,認為市場有其內在的修正能力,以至于拒絕承認已出現的問題的嚴重性。這些問題不符合他們的模型,因此他們干脆對證據視而不見。強硬的新自由主義者對這些根本不感興趣,因為他們深信自己是正確的。
但是,由于目前的危機,現在是宣告過去30年偉大的新自由主義試驗失敗的時候了,是宣告皇帝沒有穿衣服的時候了。新自由主義和它制造的自由市場原教旨主義,被證明只是偽裝成經濟哲學的個人貪婪。
社會民主主義者的挑戰
對于社會民主主義者來說,面臨的國際性挑戰就是在資本主義之中拯救資本主義:既要承認開放的、競爭的市場的巨大力量,又要摒棄極端資本主義和過度貪婪這些近代對全球金融體系造成重大危害的因素。
富蘭克林·羅斯福肩負起了“大蕭條”后重建美國資本主義的重任。深受約翰·梅納德·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影響的美國民主黨人,同時也肩負起了重新拉動戰后內需的責任,通過制定馬歇爾計劃重建歐洲以及實施布雷頓森林體系(Bretton Woods)來管理國際經濟活動。而今,重任落在了奧巴馬政府和那些愿意給予奧巴馬和全球金融體系國際支持的人士身上。
為了應對當前的危機帶來的巨大挑戰,全球金融體系需要將個人利益與公共責任恰當地平衡。一條貫穿上述三個事件的主線就是:依靠國家機構重建規范的市場和重新拉動國內與國際需求。
社會民主主義者面臨的第二個挑戰就是不能“一刀切”。隨著全球金融危機的展開,整個世界都感受到了危機對就業造成的嚴重影響。保護主義已經開始抬頭,盡管其方式比1930年的《斯穆特·霍利關稅法》要柔和和隱蔽。不管是柔和還是強硬,保護主義都會加劇全球需求的萎縮,注定要將衰退推向蕭條。
而社會民主主義者面臨的理論上的挑戰,不僅要駁斥造成今天混亂局面的新自由極端主義,還要推進社會民主國家對保持恰當監管的競爭市場的生產力能夠提供最好的保障這一理念,同時保證政府是管理者,政府是公共產品的出資人和提供者,政府遵守公正原則以補償由市場造成的不可避免的不平等。根據哲學上的描述,社會民主政體具有政治合法性,因為其具備平衡私有和公有、利潤和工資、市場和國家的能力。這一哲理在我們所面臨的時代挑戰面前,再一次發出了清晰和具有說服力的呼聲。
世界上的社會民主政府,還必須制定切實可行的政策應對危機,重振受損的經濟,同時為未來的金融市場制定新的監管機制。這是我們需要立即應對的挑戰。一旦失敗,則會招致極端左翼分子和民族右翼分子將一直被否認的新的政治觀點確立為合法的危險——歷史上不乏造成大動蕩的前例。
事實上,隨著新自由主義的滅亡,國家的作用又一次被提升到了基礎性地位。國家在應對這次危機中,在三個清晰的領域做出了首要貢獻:拯救私有金融體系,防止其崩潰;提供對實體經濟的直接刺激,抵消社會需求的減少;建立國家和全球性管理機制,由政府承擔確定和實施這個系統的規則的最終責任。
社會民主主義者今天所面臨的挑戰,是把國家和與之配套的社會民主主義政治經濟的角色,重新塑造成為一個面向未來的全面哲學框架,它既適應危機時期,也適應繁榮時代。在這個過程中,社會民主主義者需要部分參考長期以來的凱恩斯傳統,但同時他們還需要超越凱恩斯,因為在距凱恩斯發表《就業、利息與貨幣通論》70余年的今天,我們面臨著許多新的現實情況。
20世紀90年代,“第三條道路”這個名詞在政治語匯中流行起來,而很久以前,社會民主主義者就認為,他們推出了處于中間道路的政治經濟形式。他們拒絕國家社會主義,也排斥自由市場原教旨主義。他們積極支持市場經濟,但是主張市場只能在混合經濟體中發揮作用,而國家的角色是管理者和公共產品的贊助者與提供者。而且,由競爭和消費者保護機制來保證的透明和競爭公平至關重要。
社會公正也是社會民主主義工程的關鍵組成部分。社會民主主義對社會公正的訴求,建立在平等這一價值的信念上。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而言,對社會公正的訴求,基點在于相信人格尊嚴、機會均等和追求幸福生活的能力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權利。
本著同樣的精神,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在他的文章中把自由當做實現經濟穩定和增長的手段,同時自由本身也是一個目標。與此相應,政府也有明確的職責提供諸如全民教育、醫療、失業保險、殘疾保險和養老金之類的公共產品。這與哈耶克所持的“人的價值必需首先并不帶情感地由市場來決定”的觀點正好相反。
社會民主主義政府面臨著一個持續的挑戰,即利用市場的力量促進創新、投資和提高生產力,同時又使之與有效的管理框架相結合。這個框架必須能夠管理風險,糾正市場問題,資助和提供公共產品,同時尋求實現社會平等。
這種政府的范例,有霍克和基廷于20世紀80年代與90年代早期領導的澳大利亞工黨政府。霍克和基廷實施了一項雄心勃勃的經濟現代化計劃。他們的改革使澳大利亞經濟走向了國際化,消除了保護主義壁壘,使其向更大的挑戰開放。他們大幅提高了澳大利亞私有經濟的生產力,同時擴大了國家在提供醫療與教育這些能夠促進平等的公共服務中的作用。
社會民主主義處方
在當前的危機中,社會民主主義者仍然能夠堅持他們將國家置于中心地位的一貫立場,新自由主義者卻不得不面對陷入意識形態糾葛的困境,迫不得已向他們從根本上摒棄的國家尋求幫助,以拯救金融市場的崩頹之勢。
這使得社會民主主義政府能夠在經濟上采取當前的實際措施,如規范信貸市場、干預以及需求方刺激。新自由主義者則面對著這樣一個令人不愉快的現實:他們無法利用非國家機構或機制來抵御風險,重建信心,恢復收支平衡,或推動全球資金流動。這些只有通過國家機構才能完成。
全球金融危機的早期,無論是傳統意義上的左翼還是右翼政府,在采取保障銀行系統穩定的行動中,都肯定了國家的中心地位。頑固的新自由主義者卻拋出了“道德風險”理論。這相當于當房子正在著火時,卻還在爭論誰應該給消防隊付錢。
全球銀行界都清楚地知道,如果政府不進行干預,惟一的結果就是系統崩潰。2008年底維持信心、恢復流動性的第一個步驟,就是為主流金融機構提供明確存款保障。公眾通過他們各自的政府表示出的對這一措施可能帶來的不利條件的欣然接受,顯示了一個被普遍認同的觀點:銀行系統的穩定本身就是有利于公共利益的。正如為凱恩斯作傳的羅伯特·斯基德爾斯基(Robert Skidelsky)的評論:“當危機來臨,我們發現國家納稅人仍然是銀行的后盾,國家破產制度非常重要。”
隨后,政府也表現出對私有信貸市場進行前所未有的干預的意愿。特別是,政府開始對銀行進行注資,直接收購銀行和公司債券,建立聯合目的工具來分擔私有金融機構的風險,并且提供主權擔保支持銀行間的借貸。在美國,對花旗集團和美國銀行的救援實際上相當于國有化的過程。在此之前,美國政府還接管了房利美和房地美兩家公司,并將世界上最大的保險公司美國國際集團變相國有化。在這里,社會民主主義國家政府而不是不受控制的市場力量又一次前來救援。
這些措施并不是在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基礎上實施的,它們也不是對國有化和國家控制的回歸。當金融系統穩定、全球衰退放緩之后,我們將看到政府逐漸撤回對銀行業的直接擁有和控制。目前干預的目的是保證私有信貸市場的穩定,使它們能夠滿足私有企業和消費者的需求。不受監管和約束的金融創新的時代已經過去,并且不能讓它卷土重來,否則,經濟為此付出的代價將是巨大的。
穩定金融體系是防止系統崩潰的必不可少的第一步。然而,投機泡沫的破滅和隨之而來的信貸緊縮,已經造成經濟增長減速,失業率提高,并有可能導致一個漫長的全球衰退。一些新自由主義者,如澳大利亞公共事務研究院的艾倫·莫然(Alan Moran)認為,衰退的代價應該通過降薪和裁員由雇員來承擔。這與“大蕭條”爆發之初美國財政部長安德魯·梅隆的態度一模一樣。
與此相反,社會民主主義者強調,在增長停滯的時候,國家政府必須發揮中心作用,保障對消費和投資支出的總體需求。這意味著,國家政府必須參與直接需求方刺激,以抵消社會需求的大規模萎縮。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四次調低了對2009年經濟增長的預期,總共調整幅度達世界國民生產總值的3%。這個“增長缺口”說明了,如果要填補需求方缺口,避免大規模失業,政府將需要采取多大規模的財政刺激政策。這就是經典凱恩斯理論,簡單、直接。
用斯蒂格利茨的話來說就是:“在嚴峻的衰退中,貨幣政策很可能不能發揮作用,必須采取財政政策。”他相信,在經濟增長大幅度降低時,貨幣權力機構本身會陷入流動性困境,不能夠“引發信貸供應的增加,以提高經濟活力”。或者,像其他人描述的,貨幣政策不能發揮作用,因為它僅僅是在“推一根繩子”。確實,正如保羅·克魯格曼(Paul Krugman)所說:“貨幣政策在當前危機中的失效,證明了凱恩斯最初就是正確的。”事實上是,財政政策必須加強總需求中的貨幣政策,兩者缺一不可。
英國前首相布萊爾提出,不采取財政刺激措施將比采取措施對預算所造成的負面影響后果更嚴重,因此他呼吁當今的領導人“盡一切可能……把血液重新輸入金融系統”。新凱恩斯主義者面臨的挑戰,還包括確保這些刺激措施是有目標的、及時和暫時的。當社會消費和商業投資復蘇時,財政刺激就必須相應地減少,以免在經濟復蘇時期造成通貨膨脹。
因此,在提出刺激需求的積極措施時,還必須強調凱恩斯經濟管理的中心理念:保持整個經濟周期中的預算平衡。這個理念沒有得到實施,再加對通貨膨脹無限制的容忍,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了凱恩斯經濟管理方式在20世紀70年代初的失敗。增加公共投資和民眾家庭收入將刺激經濟,但是當經濟重新強有力增長時,就需要償還實施這些措施所付出的代價。
社會民主主義者一直強調由投機泡沫和破產所帶來的系統沖擊的潛在危險。這些投機泡沫和破產,正是由被凱恩斯稱為投資者不可預測的“動物情緒”所造成的。金融管理措施必須允許銀行和其他金融機構成為家庭儲蓄和商業投資的中間人,同時自己不會成為系統不穩定性的來源。這就需要有更加審慎的管理措施,而不僅僅是確保機構個體遵循在正常經濟狀況下為保護他們免遭破產而設立的標準。必須約束整個行業促進系統風險的行為,如無止境地擴大衍生產品市場。對于社會民主主義者而言,系統的穩定和完整本身就是公共產品。
加強全球協作
社會民主主義者在處理當前危機中所面臨的另一個挑戰,是這次危機前所未有的全球規模。這包含兩個方面:首先是金融市場之間的融合和相互依賴導致了危機的迅速傳播;其次是一個國家需求的減少影響到另一個國家的出口,從而對實體經濟產生了影響。
全球金融系統不但沒有將危機分散到全世界,反而把危機強化了。正統新自由主義認為,全球金融市場最終會自我調整——不受約束的市場力量這只“無形的手”將找到它自己的平衡。然而,正如斯蒂格利茨辛辣的評論:“這只‘無形的手之所以無形,是因為它根本就不存在。”金融市場沒有能自我調整。全球金融創新沒有減少資產泡沫,而是使這個問題更加復雜化了。新自由主義的反管制行動,迅速將美國抵押市場的一個問題,轉化成了現在威脅到全球開放市場未來的全球性金融和經濟危機。這是資本主義蠶食自己的另一個例子,只是這次達到了令人生畏的全球規模。
由此產生了三個基本原則:首先,國家金融市場需要有效的全國性管理;其次,現在的全球金融交易量能夠擊潰大部分單個國家經濟體,這一點足以說明全球金融市場也需要有效的全球性管理;再次,實現這兩個層面的有效管理,只能通過各國政府的團結協作。沒有任何單獨的金融市場解決辦法,能夠應對今天的全球系統不穩定的規模和復雜程度。
這就是為什么世界要通過20國集團會議尋求協調政府行動:為全球金融系統迅速提供流動性;協調必要的財政刺激措施,應對全球衰退所產生的增長缺口;重新制定未來全球管理條約,包括新的《巴塞爾協議III》;改革現有的全球公共機構,特別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賦予它們在21世紀中所必需的權力和資源。
然而,不幸的是,新自由主義幾十年的統治之后,產生于布雷頓森林會議的“凱恩斯之子”——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一時成為將新自由主義教條傳遍世界的工具,因此也損害了該組織的長期地位,并導致了它不能在當前的危機中對之前被其忽視的國家經濟體采取有效的行動。
政府應該制定一致的全球金融管理制度,以避免經濟急速觸底和資本流入全球經濟中最缺乏管理的領域。我們必須為具有系統重要性的金融機構,建立更強的全球公開標準。我們還必須建立更強的監管框架,鼓勵負責任的公司行為,包括管理層薪酬。
此外,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進行審慎分析的權力必須得到擴大,其對機構漏洞的早期預警系統也應得到加強,管理方式也必須改革。今天全球金融體系的管理結構,反映的仍是1944年的力量平衡,這是很荒謬的。像中國這樣迅速成長的發展中國家,理應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這類多邊機構做出更大的貢獻,也應該在這些論壇中獲得更多的決定權。
各國政府面臨的更長期的挑戰,則是解決在過去十年中動搖全球經濟穩定的不平衡因素,特別是像中國、日本和石油輸出國這樣大的順差經濟體和像美國這樣大的負債國之間的不平衡。隨著美國預算赤字的膨脹,這些不平衡在短期內可能增加。從中期來看,克服這些不平衡并建立一個更穩定的全球宏觀經濟框架,需要更高水平的全球經濟合作和協調。調整這些全球不平衡中的任何突然改變——例如,如果中國大幅度減少對美國國債的持有——都將通過外匯交易市場產生巨大沖擊,給美元和全球經濟復蘇的前景帶來災難性后果。而這又是一個國家管理上的挑戰。我們不能寄希望市場參與個體能夠奇跡般地作出正確的選擇。
目前,危機對發展中國家的貧困和政治不穩定的影響,還沒有被充分納入關于應對危機的政策討論中來。世界銀行的干預、雙邊官方發展援助,以及千年發展目標的繼續實施,都是應對危機影響的關鍵因素,否則許多發展中國家就將被危機推回貧困。無論是出于本性還是傳統,社會民主主義者都傾向于推動這些進程,但是在此次危機中,由于發達國家預算面臨著由前所未有的壓力,社會民主主義者的這一行動將變得越來越艱難。
新自由主義者和新保守派(他們在外交政策領域的伙伴)一樣,從內心中懷疑一切形式的多邊管理。實際上,新自由主義者對國家政府干預國內市場的敵視,和他們對國際政府機構干預國際市場的敵視是一致的。由于社會民主主義者長期以來的國際主義傳統,他們兩者之間的比較是很有意義的。考慮到現在所面臨的全球市場管理、合作和協調的復雜性,國際主義本身就是一個適宜的標志。事實是,由于全球經濟力量的分散,單邊解決方案是發揮不了作用的。
機制變遷進行時
這次危機的廣度和對整個世界的影響意味著,僅僅對長期以來的正統觀念做小小的修正是不夠的。兩個毋庸置疑的事實擺在我們面前:金融市場并不總是能夠自我修復或自我管理;政府(國家的和國際的)永遠不能推卸保障經濟穩定的責任。這兩個事實本身就推翻了新自由主義所宣稱的任何意識形態的合理性。
社會民主主義解決新自由主義遺留問題的有效性和可持續性還有待觀察。羅伯特·斯基德爾斯基最近對歷史周期的反思性提醒,緩和了中左派由新自由主義滅亡而產生的意識形態必勝的傾向。他指出:社會就像鐘擺,擺動于興盛與衰落、進步與調整、放縱與約束之間。每一次偏離中心的運動都會產生過量的危機,從而引發調整。平衡狀態很難實現,而且總是不穩定的。
另一些人說,我們正在進行一項更根本的機制變遷。這是戰后歷史上的第三次。第一個機制是20世紀40年代至70年代的凱恩斯模型;第二個是1978年至2008年的新自由主義主導時期的機制;第三個則是現在正在形成中的新機制。
也許這個新機制將被稱為“社會資本主義”或“社會民主資本主義”,或者就是“社會民主主義”。不管如何命名,它的理念都是非常清晰的:建立一個明確由國家政權管理的開放市場系統。在這個系統中,國家政權采取干預措施以降低競爭市場必然導致的不平等。
無論采取哪種方式,地震式的變化都不可避免。斷層線破裂為碎片,進而又逐漸導致更深層的構造變動。
無論政府還是它們所代表的民眾,都對極端資本主義的無管理系統喪失了信心。正如薩科齊總統的表述:“放任自流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或者像中國國務院副總理王岐山更簡練的說法:“現在老師們自己出問題了。”
對社會民主主義者而言,完美地完成任務至關重要——不僅僅是把開放市場從自我毀滅中解放出來,還要在管理得當的市場中重建信心,以防止“極左”或“極右”的極端反應占據優勢。我們的賭注太高,包括長期失業的經濟與社會成本,貧困再次將魔爪伸向發展中世界,以及危機對現有國際政治與戰略秩序內長期力量結構的影響。
我相信,社會民主主義者能夠繪制出一條可行的道路,從而指引我們走出危機,同時幫助建立一個更公平、更堅實的長期秩序。這只能通過創造性的政府機構和政府間的合作來實現。政府不是新自由主義者認為的本質上的惡魔。結構恰當、正確領導的政府有利于大眾利益,它同時保護個人自由和公平,它是為大多數而不是極少數人設立的。■
作者為澳大利亞總理。文章不代表本刊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