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雅慧
黨衛國喜歡唱歌,會唱的歌兒卻不多,但一高興就唱:“毛主席的戰士最聽黨的話,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艱苦哪兒安家……”本是堅定歡快的曲調,硬是讓他給演繹成了婉轉輕柔的抒情小曲兒,有的地方還跑了調。他一邊自我陶醉地哼唱,一邊揮舞著手中的抹布里里外外緊忙活。
他們家住在十號區北面的大四合院兒里套著小院兒的小平房里,每一個小院兒只有兩間小屋兒,不夠住,家家都在自家的小院兒里蓋起了簡易的小廚房。此時黨衛國正在小廚房里洗米,水與米的和聲嘩啦啦地給他伴奏:“青石板上烙大餅,罐頭盒里煮大米……”
洪花瞧著丈夫那永遠快樂的傻樣兒,悵然的心里不由得充滿了陽光,她走進廚房,坐在小板凳上,順手從小籃子里取出幾個已生了芽的蔫土豆慢吞吞地削皮。
黨衛國停止了歌唱: “ 花兒, 你是不是累了?坐了那么長時間的火車怎么能不累呢?一個晚上哪能休息過來呀,你去屋里躺一會兒吧,做好了飯我叫你,啊。”他們夫妻是昨天晚上才從遙遠的上?;氐绞?。
“我哪有那么嬌貴?不累。我就尋思啊,你是從上海參軍入伍的,上海就是你的家鄉。可是你的家鄉沒有什么親人,還能算是你的家鄉嗎?你退伍成了軍工,以后還能有機會再回到上海去嗎?”洪花的眼前浮現的全是上海的繁華。
“咱們這兒是部隊,是不養老的,以后退休了當然是從哪兒來的再回哪兒去了,要不然咱們十號區老人愈來愈多,豈不成了養老院了嗎?呵呵,花兒啊,你喜歡上海是嗎?”
“嗯,喜歡?!?/p>
一
中國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在上世紀7 0年代還不叫這個名字,那時僅是導彈試驗靶場的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對外嚴格保密,知道中心的人們稱這個地方是:基地、里面兒、前面兒、十號、東風等,當地人說得最多的是十號。
洪花是1 9 7 4年從河北農村來到十號的。洪花的小姨是個軍人,小姨夫也是軍人。洪花從小就羨慕極了小姨身上的綠軍裝和威武的軍人氣質。那時的洪花小學畢業輟學在家務農,小姨來信請洪花到十號去幫她們帶孩子,洪花二話沒說揣了幾個玉米面餅子告別了年邁的爹媽就急匆匆地趕來了。只是洪花沒有想到小姨的家會這么遙遠、這么荒涼,沒有想到自己到了十號就會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和這里的人們,更沒有想到她能在這兒找到至親至愛的丈夫,在這里結婚生子,一待就是大半輩子。
黨衛國的名字是上海孤兒院給起的。共產黨救了他,他就成了黨的孩子因此姓黨。那時他太小,小得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黨把他撫育到初小畢業,然后送進上海一家大工廠里做工。幾年后,他自愿報名參軍入伍,斗志昂揚地來到了十號。又幾年后,部隊需要長期保留一批技術骨干,讓他就地轉為軍工,從此他就脫下了軍裝,在軍營里意氣風發地繼續為部隊建設盡著一個不穿軍裝的老兵的全部忠誠。
洪花的小姨夫是黨衛國的戰友,現在是黨衛國的副營長,穿軍裝和不穿軍裝的黨衛國都受他的領導。副營長愛兵敬業,平易近人。每逢年節假日的時候,他都會請這群光棍兒戰友到自己的家里去海撮一頓,然后瘋玩撲克牌,讓大家捎帶著感受一把家庭的溫馨。
就是在那個時候,洪花認識了黨衛國。洪花現在的家是那時小姨的家。
這天,同黨衛國一起到小姨家的幾個大小伙子們在小姨家的廚房里鬧哄哄地爭著各顯廚藝,為了油鹽醬醋的先后多少而吵得不可開交,洪花抱著牙牙學語的胖娃娃在小廚房的窗外吃吃地竊笑。
開飯了,洪花抱著孩子坐在小院兒里的小板凳上不進屋,小姨喊她:“洪花,進來吃飯了?!?/p>
洪花怯怯地說:“小姨,你們先吃吧,俺過后吃,俺不餓?!币谭蚪兴€是這句話,就是不動地兒。洪花記得很清楚,在鄉下,小丫頭片子是不能與客人(特別是男性客人)同桌吃飯的。
這時,黨衛國出來了,他高高的個子,白白凈凈的臉龐,一雙不算大但明亮亮的雙眼笑瞇瞇的,他站在洪花面前彎下腰柔聲細語:“小花兒妹妹,進屋去吃飯好嗎?咱們部隊呀沒有那么多的規矩,大家一起做飯一塊兒吃飯,一邊吃一邊說一邊笑多有意思啊,是不是?”
洪花頭一回聽旁人叫她“小花兒”,有點詫異,但是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稱呼。洪花這名字很容易讓人想起“紅花”這兩個字,多老土哇,小花兒,多么嬌柔多么嫵媚多么富有詩意呀。特別是黨衛國用那甜軟好聽的上海普通話輕柔地喚出的“小花兒妹妹”,就仿佛是從天籟之聲中伸出了一只溫柔的大手猛地拽了一下洪花的心弦,心疼得她全身的熱血忽地一下全部都涌上了臉頰,洪花低下頭抱著孩子站起身走進了屋里的另一個房間,關上房門,又把門在里面插上,任是誰來千呼萬喚,她死活就是不出來了。
洪花小姨的家里養了幾只雞。那時的十號區幾乎是家家都養雞,有了雞,十號區的孩子們才有雞蛋吃。那時人吃的青菜非常的來之不易,根本就沒有雞的份兒。洪花可憐雞,就抽空抱著孩子出去給雞剜野菜。
洪花清楚地記得那是個春光明媚的下午,洪花抱著孩子挎著小籃子在馬路旁一排排整齊的楊樹溝沿兒上走著,尋著,心里奇怪今天的樹溝里為什么竟和馬路一樣的寸草不生。走了一會兒,她看見有幾個穿著軍綠色工作服的人們正在輪著大掃把打掃衛生,還有人用鐵鍬在樹溝里使勁兒地鏟雜草,她忍不住地多嘴:“樹溝里有點兒草多好啊,你們怎么把草全給鏟了,這點草礙你們什么了?你們是不是吃多了撐的?。俊?/p>
一個溫柔的聲音飄過來:“小花兒妹妹,你好!你做什么去呀?”這個聲音雖說只是在小姨家里聽到過一次,但是在她的夢里卻回響過了無數次。她看著黨衛國拄著大掃把笑瞇瞇地站在路邊兒看著她,等待她的回答,頓感又驚又喜又發懵,一著急竟不知說什么好,突然冒了一句:“是大哥啊,你吃了嗎?”話一出口,就感覺全是錯,稱呼錯了——他是姨夫的戰友我怎么能叫大哥呢?這不會是亂了輩分了吧?問話也錯了——剛吹完上班的軍號,干嗎就問人家吃飯的事兒呢?自己站在這兒也是個錯——不在家里好好待著,為什么跑到這兒來丟人現眼,胡說八道啊。錯,錯,錯!錯得洪花手足無措臉頰上飛滿了紅霞,她轉身就往回走,慌亂中又錯把小籃子錯掉在了黨衛國的腳下。
黨衛國明知道洪花是給雞剜野菜,剛才是沒話找話說。他瞧著洪花那羞答答的背影心里有點好笑,也有點莫名其妙的慌亂。戰友問他:“這是誰家的妹子,瞧讓你給嚇得三魂飛了兩魄,小心嚇出個好歹來,你得包賠一輩子,就得娶了人家,哈哈?!?/p>
有人說:“哈哈,那可是把黨衛國給活活地美死了,咱們的黨衛國巴不得立刻娶了人家,巴不得趕緊獻身包賠人家呢,是不是???”
黨衛國笑了:“你們這些一肚子花花腸子的家伙,沒點兒正形兒。她是咱們副營長愛人的外甥女,我是她叔叔,不許再瞎說?!?/p>
“哈哈,還叔叔呢?‘小花兒妹妹這甜膩膩的稱呼也是叔叔應該叫外甥女的嗎?哈哈。”
他一邊說笑一邊在從樹溝里鏟除的雜草堆里挑出苦苦菜往洪花丟下的小籃子里面裝,戰友們也都幫著。
衛生打掃完了,離下班時間還早,黨衛國就
勢提著滿滿的一籃子苦苦菜來到了副營長的家。
副營長和愛人都沒下班,家里只有洪花在廚房里忙碌,胖娃娃坐在小院兒沙棗樹下的大木盆里自己玩橡皮鴨子。黨衛國說:“小花兒妹妹好,我給你送苦苦菜來了?!?/p>
又好聽又熟悉的聲音突然飛進小院兒,驚喜的洪花用圍裙擦擦濕漉漉的手趕緊迎了出來,接過小菜籃子:“你來了?坐吧?!币恢冈簝豪锏男∧境茸印?/p>
“咱們連隊大菜地的地埂上有好些苦苦菜,以后你到那兒去剜,找個時間我給你帶路,好不好?”黨衛國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板凳上不知道為什么一直在搓手。
“俺可不敢去,俺姨夫會說俺的?!焙榛ê每吹难劬Χ⒃趧e處。
倆人沒話說了,沙棗花的芬芳悄悄地浸潤著兩個人的心房。安靜了好一會兒,洪花覺得不應該再這樣沉默下去,應該再說點什么:“真是的,你們怎么把樹溝里的草全鏟了呢?”
黨衛國心慌意亂: “ 小花兒妹妹, 你多大了?”
話一出口,就感覺這樣唐突地問人家女孩兒的年齡是不對的,趕緊轉移話題:“哦,你又帶孩子又做飯,挺能干的啊?!?/p>
“樹溝里有點草多好啊,你們真是的,怎么就都給鏟了呢?”
“ 小花妹妹, 你的眼睛好大好亮, 真好看?!?/p>
“好不容易有點草,有點綠,不知道你們是怎么想的,為什么把樹溝里的草鏟除得那么干凈啊?”
“我得走了,小花兒妹妹,再見!”
黨衛國在滴滴答答的下班號聲的掩護下逃之夭夭。
二
八一建軍節到了,十號區到處是鮮花盛開,到處是彩旗飄揚。馬路上增設了好幾對糾察值勤的士兵,這些全副武裝的小伙子們英姿勃勃地佇立在街頭和路口,虎視眈眈地盯著來來往往的男女軍人的軍容風紀,仿佛是警惕的獵人在時刻等待著獵物的出現。
會餐結束了,酒足飯飽的黨衛國哥兒幾個閑得百無聊賴,聚在一起跑到副營長家去打撲克牌。
洪花在十號住了有一年多了,不知不覺地就喜歡上了十號區的人們,了解了只有十號區這個特殊的地方才特有的風土人情:十號區的人兒特好交往,沒壞心眼兒,特愛幫助人。這兒的人們不需要帶任何進門的禮物,隨便到誰家去都會受到主人的歡迎,誰家的飯都可以隨便地吃。吃飯時沒有任何禮節,有什么就吃什么,從沒有什么人為此論短說長。洪花感覺十號區的人們仿佛是從月亮上面走下來的,從來就不知道地球上有爾虞我詐和繁文縟節似的清純可愛。
夕陽斜斜地照進了小姨家的小院兒,紅燦燦的。小院兒里,洪花牽著胖娃娃的手在蹣跚學步,胖娃娃興奮地啊啊亂叫。屋子里一群大小伙子們在瘋玩“雙摳”,也是群情激奮地嗷嗷亂喊。小姨提著暖壺進進出出地忙著滋潤那群瘋狂的喉嚨。不多時,黨衛國因出牌太臭被牌友清除出局,馬上有急得抓耳撓腮上不了牌桌的候選人得意洋洋地坐在了他的牌位上,訕訕的黨衛國可憐巴巴地被牌友們從牌桌上轟了出去。
黨衛國悄悄地從鬧哄哄的屋里出來,他和洪花蹲在地上圍繞著胖娃娃眼睛對著眼睛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悄悄話兒,倆人的臉兒都紅撲撲的,眼睛亮晶晶的。小姨提著空暖壺從屋里出來,看到他們的表情時竟瞠目結舌地愣了好幾秒鐘。
小姨夫因公差出了遠門兒,家里只有小姨、胖娃娃和洪花。
這天下午,小姨正上班的時候突然肚子疼,技術室的戰友們將疼得冷汗涔涔的小姨送進了五一三醫院,醫生說是急性闌尾炎,得馬上做手術。傍晚,姨夫站里的通信員跑到家里給洪花送來了一封加急電報,正要去醫院看護小姨的洪花看了電報后把胖娃娃往通信員的懷里一扔,咧開大嘴哭嚎著就往五一三醫院跑去。
小姨平躺在充溢著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她剛被醫生從手術室里推出來,麻醉勁兒還沒完全過去。洪花嗚嗚咽咽地把電報遞給小姨,小姨看到電報上寫著:“洪花爹媽車禍身亡,速歸。”頓時淚如雨下,急得除了哭還是哭,不知道如何是好。護士看著哭得如同淚人一般的倆人兒,好心地問清楚了事由后,就到護士站去給小姨和姨夫單位的首長各打了一個電話,不多時,雙方單位的首長們就聚到了醫院。大家商榷做出了以下的決定:小姨單位的首長給胖娃娃找了一位阿姨充當“臨時媽媽”,把小姨的戰友請過來做小姨的“特級陪護”;姨夫單位的首長把黨衛國召到了醫院,如此這般地、婆婆媽媽地叮囑交代了一番。當晚,黨衛國就攙扶著哭哭啼啼的洪花匆匆忙忙地登上了開出十號區的列車,向著洪花的家鄉進發。
洪花瞬間失去了雙親,她心中的痛是可想而知的。黨衛國在洪花最無助最脆弱的時候獻出了男子漢最忠誠最厚實的肩膀,他無微不至地照顧她,支撐著她。父母的喪事辦完后,洪花的哥哥專門請黨衛國喝了一次酒,他端著酒杯鄭重其事地說同意把妹妹的一生幸福托付給黨衛國,并讓黨衛國也端著酒杯鄭重其事地發表一定要照顧好洪花一輩子的偉大誓言。
爹媽沒有了,家里雖然有哥嫂侄兒們住著,但洪花總是感覺這兒已不再是自己的家了,這個家怎么看怎么沒有了自己的位置。一個月以后,沒有了家的洪花跟著黨衛國又返回了十號。
半年后洪花和黨衛國就結婚了。
用洪花的話說,黨衛國是個蓄謀已久、乘人之危、趁火打劫、投井下石、一肚子花花腸子、花言巧語誘拐良家少女的大色狼、大騙子、大恩人、大好人!洪花心甘情愿受騙上當,她愛他。
小姨的家搬到樓房去了,把這個洪花住慣了的小院兒名正言順地傳給了已結婚的洪花,這營房屬黨衛國他們站管轄。小姨搬走時留給他們一個三屜桌、一架三五牌座鐘、二把黃木椅子。
婚后的洪花發現黨衛國的存款與他的收入不符,覺得蹊蹺,忍不住問他,才知道黨衛國每月都要給上海的師傅寄錢,并說他師傅對他如同生身父親一般無二。剛說完這事兒沒幾天,黨衛國就收到上海李師兄的來信,信中說快到師傅7 0歲的生日了,說師傅身體不太好,老是嘮叨他,工友們也都想念他,信中問黨衛國能否能在師傅的壽辰之日回一趟上海。黨衛國流著眼淚把信交給洪花看,把他與師傅的故事講給洪花聽。洪花的心讓丈夫的眼淚泡得又酸又脹,她一抹眼淚一拍大腿:“得!咱們就去一趟上海,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萬一咱們真的去晚了,老爺子沒了,你不得后悔死傷心死才怪?!?/p>
黨衛國偕夫人榮歸故里,他們帶上家里所有的錢,洪花為防萬一還把她哥哥給她的私房錢也偷偷地縫在了內衣的口袋里。
到了上海,黨衛國夫妻在師兄們的簇擁下,先乘車粗略地游覽了日新月異的上海風貌。上海,這個美麗得要命的大城市,令洪花那雙漂亮的大眼睛仿佛是受了驚嚇似的一下子瞪圓了,而且是愈來愈圓,愈來愈大。
第二天,師兄們帶路專程拜會了師傅,師傅原來是住在醫院里。老人家躺在病榻上呻吟著,只見他白發蒼蒼,臉色蠟黃,瘦弱得僅剩一把骨頭。黨衛國沖上前去握住師傅干枯的大手淚如雨下:“師傅,我來了,您的傻小子來了,您怎么病了?怎么不早點告訴我?我來晚了啊……”
師傅咧了咧嘴無聲地笑了, 隨后就是一陣撕裂心肺般的咳嗽,黨衛國給師傅又是抹前胸又是捶后背,洪花掏出自己的雪白的小手帕輕輕給
老人家擦拭泛濫在嘴角邊兒的唾液,圍繞在病床前的師兄們見狀都欷歔不已,熱淚盈眶。好一會兒,師傅平靜了一些,他顫動著雙手從枕下取出一個存折遞給黨衛國:“傻小子,你來了?我想你?。∵@些年多虧你了,我唯一的兒子戰死在朝鮮戰場上,我的老伴早早扔下我去見馬克思了,我得了癌癥,也要走了。我的好傻小子,我是個窮老頭兒,沒什么遺產,只剩下這點兒錢還都是你寄給我的,我用不著了,還給你吧。謝謝了?!崩先思揖o閉雙目老淚縱橫。
師兄們告訴黨衛國,師傅不讓他們寫信說他生病的事兒,說是怕影響黨衛國的工作,醫生給師傅下了病危通知書后,才由組織出面給黨衛國寫的信,這位姓李的師兄現在已是廠里的辦公室主任,可以代表組織了。
當晚,師傅含笑溘逝,沒趕上過7 0大壽即撒手人寰。黨衛國把師傅還給他的存折又交給了“組織”,說工廠就是他的家,這是一個出門在外的孩子對家的一點心意?!敖M織”客氣了一番就代表組織收下了。
操辦完了師傅的后事,師兄們請黨衛國夫妻吃飯,大家親親熱熱地聚在一家大飯店里。黨衛國把洪花介紹給大家,師兄們也紛紛把自己的太太介紹給洪花。太太們個個涂脂抹粉穿戴時髦,洪花土里土氣素面朝天,微笑的洪花暗暗打量著這群麗人兒,有點自慚形穢,有些唯唯諾諾,心海泛起陣陣酸溜溜的漣漪。
大家入席坐定,“組織”手里端著一杯紅酒笑容可掬地站起來:“……大家都知道,黨師傅是在神圣的中國國防尖端部門工作,他們試驗成功的原子彈等重型武器給咱們中國的老百姓壯了膽增了氣,讓咱們的國家在國際上能理直氣壯,昂首挺胸。黨師傅他們是現時代的英雄,來,大家起身為咱們的英雄干杯!”全體人員一齊站起來碰杯,七嘴八舌地說著崇敬的話。
席間大家紛紛關心黨衛國夫妻何時能回上海來,說工廠就是你們的家,上海就是你們的家鄉。家的大門永遠為你們敞開著……感動得黨衛國兩口子一個勁兒地點頭稱是,不知道說什么好。此時的洪花早已是激動得熱血沸騰,她才知道她丈夫和丈夫從事的事業是如此的重要,不只是重要還是英雄,不只是英雄還是中國的救世主!她為丈夫、為十號區的事業、為自己而自豪!她覺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了,就是自己這身近乎邋遢的穿戴也是超凡脫俗的,從里到外都透著英雄的氣概和光芒。洪花挺起腰桿兒,笑容可掬地起身給大家斟酒布菜,她的行為大大方方一點都不委瑣,她的語言不是囁嚅而是響亮清楚果斷,她忙忙碌碌的根本顧不上自己吃。就這樣洪花還嫌自己做得不夠好,來不及請示黨衛國就悄悄遛到前臺把酒席的賬提前結算了,她為自己往外掏錢會這么爽快這么豪邁而驚訝,但更多的仍然是溢出胸膛的自豪。散席時師兄師嫂們燦爛的表情里充溢著敬仰的光輝:哎呀呀,怎么能讓你們破費啊,應該是由我們盡地主之誼請你們才對呀,你們啊,到底是國防尖端部門里出來的,境界高、素質高、收入也高,各個方面都讓我們敬佩,實在是敬佩啊。等你們退休回鄉后我們大家再補償未盡之禮吧,我們盼望著你們回來啊……
黨衛國返鄉的消息就像是長了翅膀似的飛啊飛,飛到了工廠—— 認識黨衛國的工友們聞訊都來看望他;飛到了學?!?曾教過他和沒教過他的老師們找他來了,請他給從未離開過上海的學生們講講西北大漠的浩瀚與偉大……
來看望黨衛國的各路朋友們在燈紅酒綠的宴席上爭先恐后地頌揚黨衛國所從事的偉大事業,贊譽黨衛國夫妻高尚的情操和博大的胸懷。熱情洋溢的場面讓他們夫妻終生都難以忘懷。只是天下沒有比花錢更容易的事兒了,幾次宴席下來就把黨衛國他們的錢包掏得干干凈凈,最后洪花不得不拆開內衣口袋把私房錢也豪邁地捐獻了出來。
此時他們方才清醒地意識到: 上海的東西真貴!
從上?;貋砗?,洪花常常會懷念她和黨衛國的家鄉——上海, 懷念那里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懷念那里的燈紅酒綠、美食美酒,懷念那一群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上海親人。洪花陷入到深深的懷念與悠悠的鄉愁之中……
小姨全家搬到樓上住了才半年多,站里就宣布小姨和姨夫同時轉業了。洪花和黨衛國去火車站送他們返鄉,在站臺上,洪花緊緊地摟著小姨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嚇得3歲的胖娃娃也跟著哇哇大哭。其凄凄慘慘悲悲切切的情景誰人見了都會為之動容。
火車喘著粗氣鏗鏗鏘鏘地開動了,洪花不停地對著車上的小姨揮動著手臂,洶涌的淚水順著臉頰不停地流淌。毫無人情味的火車漸行漸遠,一雙淚眼瞪著遠去的火車的洪花突然像根面條一樣癱倒在了黨衛國的懷里,她把滿臉的鼻涕眼淚全部獻給了黨衛國。
三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來自同一個地方的人們到了部隊后就聚集在老鄉的旗幟下形成了一個個看不見的小團體,進入小團體的鄉親們在家鄉時相見不相識,到了部隊后就親熱得仿佛是來自同一個屋檐下的兄弟姐妹。真是應了那句話“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p>
洪花本是河北人, 可丈夫是上海人, 既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么嫁給上海人就應該是上海人才對。每當洪花宣稱自己是上海人,看到別人仰慕自己的目光時,就好像自己如同灰姑娘變成了高貴的公主似的已蛻變成了上海太太們那般高貴的模樣,仰慕她的人倒成了以前猥瑣的自己,一種騰云駕霧般的優越感便油然而生。只是十號區真正的上海人太少,洪花仍然感覺河北人更親切更實在一些。曾幾何時,洪花進入河北老鄉的小圈子里時的感覺是回家般的親切自然,而進入上海老鄉團體時總有一點莫名的唯唯諾諾,雖然表面上她是那么的端莊大方和親親熱熱。
將來一定要回到上海去,一定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上海人。這個決定已成為洪花堅定不移的信念。上海的東西貴,回上海家鄉要生活得好就得有錢。又曾幾何時,洪花把與生俱來的勤勞節儉的覺悟提得更高了,高得近乎于吝嗇。
洪花在弱水河畔的支流小河邊兒開墾了三分菜地,她拖著有了身孕的笨重身子在三分地里辛勤耕耘。她的菜地鄰邦也是一塊菜地,地主是一位從天津隨軍來的趙大姐,她們經常搭伴一起干活一起聊天,趙大姐嘴巧,能說、會說、說得還特好聽,洪花喜歡。
這天上午,姐妹倆在菜地里搭訕。
趙大姐:“昨晚兒我和我們家的那口子吵嘴了,你知道為了嘛?我家的婆婆來信了,說她的小兒子辦喜事兒,讓我們寄錢回去,你說說,這是嘛事兒嗎?”
洪花: “ 都是一家人, 幫幫忙也是應該的呀?!?/p>
“ 什么應該? 我的傻妹妹。是她的兒子結婚,又不是我的兒子結婚,我為什么要出錢?她的二兒子結婚需要錢讓我們出,我們也是她的兒子,我們結婚時誰給我們出錢了?再說了,等咱們轉業回家時要買房兒,要聯系工作,誰給咱出錢呢?”“可是……”
“好妹子,現在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錢才是真的,一定要把錢把死了,誰都不能給!”
“那,那你家大哥他樂意嗎?”
“他想不樂意成嗎?他說了,錢是他賺的,他愛給誰就給誰,說我管不著。呸!這不是瞎掰嗎?我就說了,你娶了我,你就是我的人,連你的
人都是我的,你的錢當然也就是我的了,我管不著還有誰能管得著?”
“???哈哈……”
夜深人靜,躺在床上的洪花枕在黨衛國的臂彎里,心里還惦記著白天的事兒:“趙大姐也真是的啊,他們有家,有親人多好啊,不就是點錢嗎?唉!”
十號區的冬季是干巴巴的冷,凜冽的寒風在窗外嗚嗚地吹。黨衛國的家里卻是春色滿園。前不久,洪花生了一個漂亮的小丫頭,起名:“黨紅”。為此兩口子春風得意其樂融融。黨衛國出門進院忙碌得腳下生風,還不時有歌聲伴隨:“解放區呀么呵嗨,大生產呀么呵嗨,軍隊和人民西里里嚓啦啦嗦羅羅呔,為‘黨紅呀么呵嗨……”
趙大姐來看望洪花母子,抱著小黨紅夸贊了一番,然后一改以往炒豆子的語速,有點難為情似的吞吞吐吐:“妹妹,唉,妹夫是職工多好呀,不用惦記轉業的事兒。聽說啊,聽說咱家的那口子年底就要轉業了,要脫軍裝了,我們要走了,要回家了。唉!部隊不要他了,唉!十號區不要我們了。”
洪花看著她失落的樣子,心里挺不好受,但不知道說什么好。就將話題轉到別處,說十號區連孩子的小衣裳都買不到像樣兒的。趙大姐又來了精神:“就是呀,這兒買點嘛都費勁兒,商場進的貨好像都是人家挑剩下的。我們天津的東西種樣兒那叫多,唉,還是早點回家的好,早晚得回家為嘛不早點回啊,這個破十號有嘛好?又不是咱的家鄉,想想你們職工到老了沒人要的時候才能回家,多可憐喲。”
第二年開春, 洪花背著小黨紅去種她的三分菜地兒,看到趙大姐也在地里忙活,不等洪花問,趙大姐就眉飛色舞地炒著豆兒:“妹子啊,咱家那口子去上什么學習班了,聽說部隊上還得留他再干幾年呢,說是部隊需要他。唉,我們都做好了走的準備了,卻又不讓走了,呵呵,你說這是嘛事兒啊?”
洪花笑了,學著她的腔調:“這個破十號有嘛好?又不是咱的家鄉?!庇终f“現在不讓你們走了,大姐應該難過才是啊,怎么還這么高興啊?!?/p>
“呵呵,這雖然不是咱的家鄉,真的一下子要離開了,心里還挺那個,唉,在哪兒待長了都有感情,對不?”
洪花愣了一下,若有所思的樣子。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無論趙大姐的那個他愿意還是不愿意,也無論趙大姐心里的那個感覺有多么的強烈,三年后,趙大姐全家還是轉業返鄉了。那天洪花看著趙大姐在火車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楚楚可憐的模樣隨著車輪滾滾轉瞬即逝,心中的難過竟演變成了對人生無常的感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人生在世,悲歡離合的辛酸淚流淌得太多、太多,人為什么就不能像花兒一樣有根有蒂地與家人、親人、朋友們永遠在一起呢?
洪花想家了,只是自己也不十分清楚在想哪個家,河北的家?上海的家?想著、想著,她驀然想到了小黨紅自己在家睡覺,也不知睡醒了沒有,醒了看不到爸爸媽媽在家一定會嚇哭的,她慌忙拽著黨衛國匆匆忙忙跑出東風火車站奔回了現在的家。
洪花把小黨紅送進了東風幼兒園,在站里找了一個合同制的臨時工作。那三分菜地加上接手趙大姐留下的二分菜地雖然全靠她業余時間忙活但也收拾得蓬蓬勃勃,蔬菜除了自給自足以外還能結余不少。洪花聯系了在十號區干活的個體工程隊,把剩余的蔬菜悄悄地全賣給了他們,只是洪花每次數菜錢時不知怎的,眼前總是晃悠他們在上海時從口袋里快速往外大把、大把掏錢時的鏡頭,手頭的這點兒錢讓她愉悅也讓她平和。
洪花開源節流的本事讓黨衛國心悅誠服,他哼著歌兒給洪花心甘情愿地當起了長工。晚飯后,十號區散步的人們總能看到他們一家三口沐浴著燦爛的夕陽前進在通往小菜地兒的康莊大道上。
四
十號區的夏季風景不錯,姹紫嫣紅,微風習習。這片戈壁綠洲沒有南方的秀麗但也沒有南方的酷熱。自1 9 5 8年建場以來,中國酒泉衛星發射中心的人們就把美化、綠化航天城當成重要的任務代代相傳,這里的人們眼見得這塊戈壁綠洲愈來愈綠郁,愈來愈漂亮了。
黨衛國、洪花每年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非常強烈地想念家鄉,想得心疼。因為十號區每年都有人們流著眼淚告別部隊,離開十號區,返回他們的家鄉。
星移斗轉, 時間過得如同衛星上天似的飛快。黨紅4歲的時候,洪花又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取名黨帥。如今,女兒黨紅已上了小學四年級,兒子黨帥明年就可以上學了。黨衛國有了兒子不久也搬到樓上去了。這些樓房都有了近三十年的歷史,均維修改造過。
這是一個周末的傍晚,熄燈號滴滴答答地早已吹過,因為夏季天長,夜色才降下帷幕,只是今晚兒的天上烏云密布,黑沉沉的。十號區的人們喜歡晚睡,但是此時的萬家燈火也在一家接著一家地熄滅。漸漸的,萬籟寂靜,夜深人靜。就在這時,洪花躡手躡腳地來到隔壁家輕輕地敲門,不多時門開了,一位女軍人穿著軍裝趿拉著拖鞋打著哈欠倚門站著:“嫂子,有事兒嗎?這么晚了?!?/p>
洪花小聲地說:“你趕緊自己睡吧,你家的盧參謀睡到我們家去了,我專門跑來跟你說一聲,你不用等他了。”說完轉身就想走。
“等一下,你說清楚,怎么我家的盧參謀跑到你家去睡了?!你家黨師傅呢?”聲音驚愕得提高了八度。
“吁,你小點聲,想把全樓的人都吵醒???
我家衛國今兒去點號了明兒就回來了,你有事明兒再找他。你家盧參謀迷迷糊糊地跑到我家,倒下就睡著了,可能是喝多了,我得趕緊回去給他蓋點什么,雖說是夏天了晚上也涼,你放心睡吧,我走了?!焙榛ù掖业刈吡?,如同匆匆地來。
盧參謀的愛人被霎時出現又霎時消失的洪花弄得迷迷糊糊,她突然感覺心里被掏空了似的有點兒悻悻然悵悵然。她本來在等丈夫歸來,本來已困得支持不住就要睡了,可現在大腦卻是一片空白,卻是異常的清醒。丈夫為什么跑到洪花家去睡覺?為什么恰恰黨衛國不在家?為什么洪花還專程告訴她一聲,為什么呢?
她帶著這些為什么趿拉著拖鞋在客廳一圈兒又一圈兒地拉磨似的轉悠。困得暈得實在不行了,便順手扯一條毛巾被就勢倒在了客廳的大沙發上。
此時的盧參謀正躺在洪花家客廳的大沙發上搭著毛巾被酣甜大睡,一覺醒來已是旭日東升,滴滴答答的起床號正在響徹云霄,盧參謀急忙從沙發上起身找到帽子戴好后開門一溜小跑出早操去了。洪花起床后盧參謀早已不見了蹤影,她關上了盧參謀打開沒有來得及關上的房門。
盧參謀的愛人在起床上廁所的時候盧參謀下操回家了,盧參謀進門先把沙發上的毛巾被疊好,然后洗漱,再進到廚房把昨天的剩飯饅頭等放進蒸鍋打開了火。從廁所出來的她默默地瞧著他若無其事地忙碌,終于忍不住了,問:“你昨晚睡得好嗎?”多少有點火力偵察的味道。
盧參謀奇怪地看看媳婦,笑了笑,答:“好啊,一覺睡到大天亮,早晨起來頭還有點發蒙,現在可精神了?!彼谷贿€滿面春風地笑了笑。
她可是氣大了,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昨晚你睡在哪兒你知道嗎? 你做了什么你還記得嗎?”
“昨晚我就睡在這個大沙發上,睡覺前和老鄉喝了點酒,喝得不多,我牢記你的話,沒敢多
喝。我回到家里悄悄睡在沙發上是怕吵醒你,我酒后睡覺打呼嚕,你知道的呀。”看著媳婦嚴肅的臉,盧參謀一臉的茫茫然。
“ 你! 你昨晚睡在黨衛國的家里, 黨衛國正好還不在家。你和什么紅花綠葉的是怎么回事你自己應該知道啊,這么快就忘記了?為什么說謊?!”
盧參謀的媳婦怒發沖冠的樣子嚇了盧參謀一跳,媳婦說的話更是讓他驚愕不已,他認真得想了又想,看著剛才收拾好的沙發,疊好的毛巾被,更是迷惑不解了:“不對呀,我就是睡在自己的家里,就是睡在沙發上啊,怎么會錯呢?這與紅花有什么關系?還扯上什么綠葉,???”
盧參謀的愛人一氣之下匆匆跑到洪花家里拽來了正在吃早飯的洪花。
盧夫人指著洪花對丈夫說:“讓她告訴你是怎么回事吧,是她半夜三更跑來告訴我你睡在她們家,是她告訴我她家的黨衛國在小點號,不在家,也是她告訴我說不用等你,讓我自己先睡。”洪花不停地點頭稱是,盧參謀一頭霧水,呆傻得像個無辜的大孩子。
盧夫人又指著丈夫說:“昨晚你也的確沒在家睡,明白了嗎?真沒想到啊,咱們夫妻多年,你竟然會做出這種事兒來,既然如此了還敢明目張膽地說瞎話!你就是想當綠葉配紅花也別在自己的家門口啊,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你連兔子都不如,你,你!你真讓我惡心!”邊說邊哭,一副恨似高山仇似海的樣子。
“ 放屁! 你給我住口! ” 洪花雙腳跺得山響,聲音脆亮得震天撼地“你還算是個人嗎?虧你還穿著這身軍裝!你愛人是個什么人你不知道嗎?好吧,我告訴你,我就是和盧參謀好了,你想怎么著吧?我還就不信了,盧參謀,你趕緊和她離婚了事,和她有什么好說的?!你這個大蠢豬,大笨蛋……”洪花連珠炮般的輪番轟炸,把盧參謀夫妻二人給炸傻了,呆了,懵懂了。這時廚房里偏又竄出了一股焦煳的味道,一蒸鍋早餐用以身殉職的悲壯,給這個戰場平添了更像戰場的彌漫硝煙。
洪花惱羞成怒氣急敗壞地罵著吼著,一些莫明其妙的話從她嘴里源源而出,一些惡毒、骯臟的語言也滔滔不絕地從她的嘴里泛濫出來。要不是黨衛國趕巧回來,要不是黨衛國匆匆把洪花拽回了家,真不知道這場戰爭要打多久。
這樁千古奇案僅僅沉淀了一個上午,下午就奇跡般的破解了。審理此案的主法官竟然是小學生黨紅。
昨晚盧參謀晃晃悠悠地錯進了洪花的家。只因為各家的擺放格局大體相似;只因為盧參謀家的大沙發和洪花家的大沙發都是黨師傅一人做的,因此長相一樣;只因為他們站年底發獎品都是一樣花色的毛巾被;只因為盧參謀醉得不知道自己竟能走錯家門;只因為有了這么多的只因為,才弄得誤會重重,啼笑皆非。這一切的一切,黨紅都看在了眼里,她出廳作證,擺事實講道理,掰開了揉碎了告訴涉及此案的所有人等,才使得眾人如夢初醒恍然大悟。她最后宣判:盧參謀給他妻子道歉,盧參謀的妻子給洪花道歉,洪花給盧參謀夫妻二人道歉;盧參謀必須感謝洪花的留宿之恩,盧參謀愛人必須感謝洪花收留照顧其丈夫之義舉。綜上所述,黨紅法官鄭重其事地裁決,周末罰盧參謀夫妻請黨衛國全家吃餃子。并且是包好了煮熟了端上桌了再請他們入席的純肉餡的餃子。
命令如山,黨、盧兩家乖乖地不折不扣地執行了小黨紅法官發布的命令。那天洪花自己就猛吃了一大盤的餃子,還破例喝了兩杯酒。后來她逢人就說,盧參謀家里包的餃子真好吃。
五
上世紀9 0年代初,十號區的大四合院、形式多樣的小院兒、五花八門的小廚房、朝向東南西北的小平房們完成了它們的歷史使命,壽終正寢、嗚呼哀哉。一大片嶄新的四層樓房的住宅樓群在老四合院兒的原址上橫空出世,挺拔佇立在藍天白云與綠郁蔥蔥之間,給美麗的十號區再次涂抹了濃彩重墨的一筆。
此時的十號區與建場初期相比,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前家家戶戶門前屋后的雞窩菜窖已變成了一片片綠油油的草坪,到了傍晚,草坪噴灌的水花在夕陽的光輝里勾畫出道道彩虹。宛若仙境一般。
黨衛國家的黨紅已考進了東風技校,明年黨帥就要上高中了。十號區在前進,生活也在前進。只是洪花仍然堅守著勤勞節儉的本色,仍然不辭辛苦地在家里地里忙碌。她為了實現將來一定要回到上海家鄉的愿望,為了存錢,把前進中的生活過得節儉了再節儉,辛苦了再辛苦。
黨紅和黨帥曾多次聲討和控訴媽媽摳門兒的種種劣跡,不僅無濟于事,還召來了媽媽的語重心長和爸爸的諄諄教導。這些語重心長和諄諄教導的喋喋不休磨得姐弟倆不得不放棄了申訴的權力,不得不習慣了媽媽的摳門兒作風。
這天傍晚,洪花坐在黃木椅子上,趴在三屜桌前整理當天在市場出售她自產蔬菜的收入,零毛鈔票堆了半桌兒。這時忽聽得盧參謀一家乒乒乓乓的一陣大亂,她瞟了一眼三五牌座鐘,是快到熄燈的時間了。她趕忙放下手里的分分毛毛,走出家門,推開了盧參謀家的房門。
盧參謀的家中一片狼藉,他們夫妻二人在賭氣比賽摔東西。洪花踩著稀里嘩啦的碎玻璃爛碗片兒充當起了臨時政委的角色。
“都給我住手!你們這是在干什么?不想過了?!”洪花毫不客氣地指著兩人怒吼著。
盧參謀氣呼呼的,看到洪花來了仿佛是力氣用盡了似的喃喃地說:“嫂子,你請坐,又讓你費心了。請你給我們評個理,是這樣……”
此時的盧夫人委屈得什么似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把一張嬌好的面容涂抹得一塌糊涂。她拉著洪花仿佛是拉住了救命恩人:“嫂子,我的好嫂子,你可來了,你給評評理……”
好一會兒洪花才知道了事情的緣由:盧參謀的家鄉在山西省的一個小縣城,屬太原市管轄;盧參謀夫人的家鄉是在山東省的農村,屬青島市管轄。今年年底他們都要轉業了,他們是為了到底轉業到誰的家鄉去而爭執不休,爭著爭著,誰也說服不了誰,就急了,急了就摔東西示威。
盧夫人說青島是個海濱城市,經濟發展快,應該回青島;盧參謀說太原有熟人,好聯系工作,應該回太原。盧夫人說青島漂亮、氣候宜人;盧參謀說太原是他的家鄉,特別是房價比青島低得多,他們沒多少錢。
房價,又是那個該天殺的房價!三口之家中兩個軍人的轉業費、房貼、儲蓄加在一起仍然懼怕房價,況且四口之家僅靠一個職工的微薄收入如何能不更怕它?房子,讓人們愛不起的房子,誰不想居住得舒適一點兒?房子,恨不起的房子,沒有了房子人們何處去安身?沒有了房子,即使回到了思念已久的家鄉又安身在何處?曾幾何時,房子竟成了人們心中的一個痛,成了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個夢。洪花想到房子想到房價心中不免悲哀起來。她知道近年來上海的房價是在翻著跟頭地上漲。
洪花什么也沒說,也沒法說。她到廚房找來掃帚把遍地開花的碎玻璃爛碗片往一起掃,她默默地掃著、掃著,心里堵得難受??粗榛y過,盧參謀夫妻二人也安靜了下來,大家一齊動手把新制造的垃圾弄了出去。
光陰荏苒,首次開進十號區的老職工們大部分開始退休了,中央軍委給這批即將返回原籍的
老軍工們專門批了一個關于補發住房補貼的紅頭文件,每人十幾萬元的補貼款讓這群為航天事業默默無聞工作了大半輩子的老軍工們在感激涕零之余卻仍然感到購房的艱難,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購房能力讓他們心力交瘁、苦不堪言。
洪花看著這些老師傅們一家、一家返鄉時的艱難過程,又欣慰又心酸。無論如何,到老了能回到家鄉,有一個好的歸宿,了卻了思鄉的愁,走完了回家的路,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回家的路好長,好長,長得如同那涓涓潺潺的弱水河;想家的日子好稠,好稠,稠得就像胡楊林中那金碧輝煌的樹葉兒。
洪花一家子漫步在美麗的上海外灘,天亦藍藍水亦藍藍,洪花穿著比上海人還要漂亮的衣裳挺著胸膛邁著大步。許多上海人都敬仰地、親切友好地對她們點頭示意,沖她們微笑。她感覺身心輕柔得就要飄了起來,她心里那個美呀,美得什么似的。她想用唱歌來抒發心中的快樂,對了,黨衛國總愛唱的是什么歌兒?怎么開頭來著?她想啊想啊,就是想不起來,正著急呢,突然輪船的汽笛聲驟然響了起來,怎么這么響、這么響啊,好煩人的汽笛聲……
洪花努力地睜開眼睛,美麗的外灘從眼前一下子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只有家里的電話鈴聲在不屈不撓地響徹夜空。她開燈瞧了一眼三五牌座鐘,剛凌晨5點。也不知道是誰這么早打騷擾電話,真討厭。
“ 喂? 誰??? ” 洪花迷迷糊糊地拿起了電話,有點不耐煩。
“ 喂? 你是洪花姐姐嗎? 我是李想, 姐姐好!”一聲嘹亮的男高音。
“理想?你是理想?你有什么理想?”沒睡醒的洪花糊涂了。
正在熟睡的黨衛國忽地坐了起來,沖著洪花直嚷嚷:“可能是你小姨的兒子李想,就是你抱大的那個胖娃娃……”
“小狗蛋蛋?小狗蛋蛋!你是小狗蛋蛋?是你嗎?”洪花一下子清醒了。
“姐姐,別再這樣叫我好不好?多難聽啊。
人家都是大學生了,姐姐,我就要大學畢業了,我上的是軍校,我已經要求分配到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去工作了,我很快就會去找你們了。到了你們那兒,你可要千萬記住別再喊我狗蛋蛋,行嗎?”朝氣蓬勃的男高音嘹亮地從話筒那邊傳遞過來。
“哎,哎,我記住了。狗蛋蛋,你什么時候到啊?姐姐去接你啊。狗蛋蛋,你學的是什么專業,哪個單位更適合你???狗蛋蛋,你媽媽好嗎?狗蛋蛋……”
不久,一米七八的個頭、寬寬的肩膀上扛著大紅色的學員肩章、一身戎裝的李想就笑嘻嘻地站在了黨衛國和洪花的面前,洪花親切地撫摸著這個英俊的大男孩兒的臉頰,感慨萬千:“狗蛋蛋,不!李想!李想啊,你都長這么大了?真好啊,你是怎么想起到這兒來的呀?”
李想雙手抓住洪花的手, 神采飛揚: “ 姐姐,別這么摸我,我都是大人了。姐姐,姐夫,我從小就向往這個地方,這兒呀,是我爸爸媽媽工作戰斗過的地方,是你們的家鄉。這兒不僅僅是國防尖端的前沿陣地,中國人的目光都注視的地方,還是我出生的地方。這兒也是我的家鄉啊。很小的我就有這個理想,一定要回到這個地方來工作。哇!我終于回來了!我這是回家呀!姐姐,姐夫,不歡迎嗎?”
“歡迎,歡迎!誰說不歡迎了?回家嘍,我們家的李想回家嘍,哈哈?!秉h衛國樂得一臉的光輝燦爛。
洪花怦然心動:回家?家鄉???
六
黨衛國退休了。
這一年,黨紅在洪花小姨工作過的技術室里晉升上了工程師,李想在發射陣地當上了連長,黨帥捧著一所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趾高氣揚地飛走了。
黨衛國按照老婆的指示,毫不猶豫地填寫了返回上海家鄉的表格虔誠地上交給了基地的社會服務部。部機關的首長參謀干事們朝著一堆表格所指引的各個方向奔波往返,數次與地方政府聯系洽談。軍愛民,民擁軍,軍民魚水情誼深。地方政府排除萬難接收了這批歸心似箭的老游子們。
黨衛國和洪花懷揣飽含著部隊的溫暖和上海的關懷的返鄉手續,背井離鄉地踏上了遙遙的返鄉之路。
回上海最難的就是買房子。雖然他們對這個“難”早就有思想準備,可真正觸及到這個“難”時方知其中“ 難” 滋味, 才真正感到了怎一個“難”字了得!
黨衛國在上海的家就是他曾經工作過的工廠。多年來這家工廠因為效益因為轉行因為改制因為拍賣等原因折騰得面目全非,黨衛國已不認得現在的工廠,工廠也不認得出走了多年的黨衛國,黨衛國在上海找不到了家;三十年前可以代表廠組織的李師兄自己也弄不明白是下崗還是退休早早就回了家,他在自家的家門口擺起了一個自行車修理攤位過著沒有組織約束的逍遙生活,黨衛國在上海也找不到了組織。
黨衛國返回上海的家鄉時卻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兒。
黨衛國和洪花夫妻在上海落了戶口,檔案和工資關系由民政部門收容,每月的工資到銀行去取,住房由個人自行解決。
黨衛國的幾個師兄們全體出動幫忙了。這些曾經是身強力壯、意氣風發的工人老大哥們都已是老態龍鐘、白發蒼蒼。他們看不到歲月刻在自己臉上的滄桑,卻驚愕感嘆起黨衛國夫妻的變化:“小黨啊,老嘍,老嘍,頭發花白,眼睛混濁,皺紋也爬滿了額頭,唉,以前那個白白凈凈的小伙子不見嘍。洪花啊,也老嘍,哦,大西北的氣候還是不行啊……”
洪花聽到師兄們對她們外表的評價,看到師兄的太太們看自己那異樣的目光和欲言又止的神態,意識到了點什么,她借故跑到洗漱間去認真照了照鏡子:鏡子里是一張沒有生氣沒有光澤的黑黢黢的臉龐,上眼瞼一堆眼皮、下眼瞼一堆眼袋的眼睛目光呆滯,臉上的皮膚松松垮垮,皺紋縱橫交錯……
洪花驚嘆自己竟衰老得這么迅速、這么徹底,三十年前的她在這些上海夫人面前的自卑感三十年后不可抑制地又回來了,回來得浩浩蕩蕩,回來得排山倒?!?/p>
上海市的高樓大廈如同天上的星星一樣繁茂亮麗,看得人眼花繚亂,因為房價太高,黨衛國夫婦只能是望樓興嘆。師兄們和黨衛國商議看看市郊的房子,上海市郊的同樣是日新月異的繁榮興旺,房價雖然低一些,仍然讓他們難以承受,最后大家再三商酌,決定找二手房兒,房子大小不在乎、地段如何不在乎、是否有電梯不在乎、年限多久不在乎、周邊環境也不能去在乎。
黨衛國和師兄們高擎諸多的不在乎的旗幟在上海的大街道小弄堂穿梭奔忙,不屈不撓地排除萬難爭取了勝利——他們終于淘到了一套第七層樓無電梯四十多平方米的老式舊房子,原住戶因為急需用錢裝修新房子,所以要的價格比較便宜。
為了買下這套吃盡千般苦、歷盡萬種難才淘到的房子,黨衛國和洪花把軍委救濟的住房補貼、在十號區數年的賣菜所得、半生省吃儉用的全部儲蓄、黨紅的支持、李想的贊助等統統都掏了出來,這次掏錢要比三十年前在上海的大小宴會上掏錢要干凈要徹底。只是沒有了自豪感。
時過境遷,同樣是爽快與豪邁,只是心境改變了。
黨衛國和洪花終于圓了思鄉的夢,終于拿到了上海房子的鑰匙,終于成了名副其實的上海人。黨衛國和洪花返回十號區去搬家。
當中國酒泉衛星發射中心這個小小的綠洲再
次突現在洪花視野里的時候,洪花在恍如隔世般的迷茫里情不自禁地熱淚盈眶。
此時正是秋高氣爽的季節。碧藍的天空上游蕩著淡淡的白云,白云下面潺潺流淌的弱水河在金碧輝煌的胡楊林的懷抱里蜿蜒如帶,航天城掩隱在弱水河畔的綠郁蔥蔥與姹紫嫣紅之中。這是個神圣而又美麗的地方,這里有著一群從四面八方為了共同的目標集聚在一起的航天人。中國的導彈、衛星、飛船在這里呼嘯著飛上了太空。這里的航天人獻了青春獻子孫、反認他鄉是故鄉。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已成了上海人的洪花深情地注視著這個熟悉的地方,仿佛流浪久了的孩子終于回到母親的懷抱似的溫暖和舒暢,她的唇邊漸漸地漾出了笑紋,幸福的淚花在她混濁的眼睛里閃閃發光。
“媽媽,你們可回來了,我想死你了。”正在戀愛中的黨紅像個孩子似的膩在母親的懷里:“你們干嗎一定要遷往上海啊,我聽說陳伯伯就放棄了回北京,留在基地了,他說他早就習慣了這里,陳伯伯退休后去了好多的地方,他說哪兒都不如咱們十號區好?!?/p>
黨衛國暫停了哼哼嘰嘰的歌唱, 說: “ 丫頭,這是真的嗎?咱們這是部隊呀,不是養老院,基地能同意讓他留下嗎?”
黨紅說:“基地也是無奈啊,北京的房價高得嚇人,一個職工能有多少積蓄,如何能買得起啊。再說了,陳伯伯的兒子也在基地,他當然不想離開孩子了。還有張伯伯,他的老家在青島,這次也回到兒子工作的地方嘉峪關去安家落戶了,哪像你們啊,扔下我就跑到大上海去了。你們啊,為了回上海你們摳門兒了一輩子,這下好了,上海的物價那么高,就你們那點退休金,你們還得繼續摳門兒,將摳門兒進行到底吧你們!哼!”
洪花一只手推開懷里的女兒,在她的身上輕輕地拍打:“我們不回上海,將來你轉業了回哪兒啊,你弟弟去哪兒啊?你就甘心和你的小寧回到新疆去嗎?我們還不是為了你們嗎?”
洪花把李想拉到身邊:“小想啊,有女朋友了嗎?你媽媽好不好?咱們的李想將來轉業能回到石家莊去,你的家鄉在石家莊。黨紅和黨帥的家鄉都在上海,再難也得讓他們將來有家鄉可回啊。”
李想笑了:“姐,那可是不一定啊,你知道嗎?咱們國家也要實施探月計劃,建立太空站,還要飛往火星去呢,以后我們的家鄉可能是在月球,也可能是在火星了呢,呵呵?!?/p>
“這下可好了,咱們的李想可以到月球上安家落戶了呀,如果李想不嫌棄,就將就著把嫦娥娶回家吧,請吳剛和玉兔給你們做大媒,好不好?我這個當姨的還可以時不時地到嫦娥這個外甥媳婦家去串串門兒,怎么樣???呵呵?!秉h紅的幽默調侃讓一屋子的人都開懷大笑。
“哈哈……”
七
回到上海,黨衛國簡單地粉刷了一下這套二室一廳的小戶型老式住宅,匆匆把家搬了進來。房子小,洪花只得淘汰了幾樣擺放不下的舊家具,把小姨留給她的三屜桌、二把黃木椅子、三五牌座鐘保留了下來,仍然擺放在客廳里。
黨衛國仍然還是那么喜歡唱歌,早晨一起床他又哼唱了起來:“說句心里話,我也想家,家中的老媽媽,已是滿頭白發……”
他把這首歌兒的速度唱得很是緩慢,緩慢得仿佛是在喃喃自語,仿佛是從他心底深處不經意流淌出來的思鄉情緒。他忽而掃地忽而擦桌子在屋里來來往往地忙活,歌聲隨著他的步履在小屋里忽忽悠悠地飄蕩蹣跚,聲音不大,卻塞滿了這四十幾平方米的空間,音韻并不優美,在這不大的空間里卻擠滿了思鄉的凄美與纏綿。
洪花坐在黃木椅子上對著三五牌座鐘愣神兒,她紋絲不動地呆坐了許久。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悠悠鄉愁的絲絲縷縷將她的靈魂不知道綁架去了何處。
三五牌座鐘端端正正地坐落在三屜桌的中央,曾幾何時它停止了滴滴答答的心跳,座鐘的時、分、秒長短不一的三根表針悄然安息了,為了永遠正點的追求而盡職盡責地奔波了一生的座鐘,終于壽終正寢,客死他鄉。
大上海的夜幕緩緩地拉開,無數的霓虹燈與萬家燈火在夜色中交相輝映,燦爛輝煌。黨衛國和洪花并肩走在五彩繽紛的上海馬路上,沐浴在燦爛輝煌里。
洪花指著路燈說:“衛國,這路燈不及咱們十號區的路燈漂亮。咱們十號區的路燈多有特色啊,一看就知道是航天城的路燈,那氣勢,哼!真沒得說!”
黨衛國走進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生以來第一次犯了愁:“這哪兒、哪兒都這么多人,哪有咱們十號區的視野開闊,馬路寬敞,在十號區散步時我可以昂首闊步,用軍人行進中的速度前進,這下可好了,我也成了小腳老太太了……”
黨衛國和洪花回到家里躺在大上海的懷抱大瞪著雙眼直至夜色闌珊,他們的眼前滾動著十號區清晰的一幕幕:紅柳、胡楊、沙棗樹;高大挺拔的發射塔架,潺潺滔滔的弱水河,為弱水河站崗的狼心山;還有那綠油油的草坪、那三分加二分的小菜地兒;歷盡滄桑的大禮堂,辦公大樓門前的哨兵,大馬路上的警衛戰士;穿軍裝與不穿軍裝的人們,學校里的孩子們,老李大哥、老劉嫂子……
責任編輯 / 李美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