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杯茶，都是天堂

當準備離開巴黎圣母院的時候，同行的好友茉莉對著那宏偉的建筑用英文大聲宣告：“我感激生命，感激我擁有和經歷的所有!我活著，絕不后悔!”

如果說她的此番宣告是對游走于熱鬧場面、你來我往、觥籌交錯后所做的句號式的總結。那么沉默在一旁的我則是行走在起起落落似是而非蜿蜒曲折的畫分號的途中。她威竹于心地揮斥方遒，我虔誠崇拜地沉湎其間。

隨后，我們分道揚鑣。她回到中環繼續用粵語混雜英文的方式風風火火地忙碌，而我則背上行囊走到意大利，去看看都靈那個盛產巧克力的地方。

我一直認為，要感受一座城市的脈搏。是一定要在那里居住上一段時間的，于是就在都靈蟄伏下來。每天在陽光的照射中醒來，到街上慢慢走著，累了就在隨處可見的咖啡館里坐一坐。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經意。

然而人往往總是在漫無目的的時候，才會發現奇跡。當我在疲憊的時候推開一家店的玻璃門時，聽到了風鈴輕響的聲音，如同一個魔法的召喚，瞬間注入了一片圣光，讓人無法自持。通常的咖啡店，要么是窗明幾凈，要么是光線昏暗，都是缺乏創意和新鮮感的。

而此刻，印入我眼簾的是大朵大朵的法蘭西玫瑰盛開在雪白墻壁上的景象，肥大的花瓣鮮艷欲滴，像是艷麗傾斜的女人的紅唇，充滿了誘惑，卻并不覺得突兀，反而可以感覺到一絲純真，如同洛麗塔，有著女孩子的清純，也散發著成熟女人的媚惑。

很小的店，在盛大的畫面中讓人感覺擁擠不堪，仿若身處玫瑰叢中，伸手便可觸及那些尖銳的小刺。我在角落的一個位置坐下。上前來招呼的是一個中國男人。

“一杯Cappuccino。”我說。

他微微笑著說：“不好意思，我這里只有茶，沒有咖啡。”

我驚異地望著他：“這里，不是咖啡店?”

他還是保持著笑容：“不，我這里是茶館。”

我點點頭： “那，給我上一杯你認為適合的茶吧。”

不多時，一盞熱氣騰騰的茶便端到我的面前。名叫水仙的巖茶，裝在細膩的骨瓷杯里，微妙地挑逗著感官。這大概是一種融合了中西風格的茶。在茶水中混入了點點玫瑰花瓣，用沸騰的玫瑰純露沖泡，再加入少許砂糖照顧那些西洋蠻子的口味，失去了純粹，卻又多了幾分妖嬈，整杯茶都彌散著這種暗紅色隱忍的混合香氣。輕呷一口，依舊苦澀，然而唇齒生香。

在我喜歡上這里之后，它便成了我消磨時光的最好去處。吸引我的，除了布置，還有茶，還有送上茶的那個人。

通常我的桌上會擺滿了東西。一盞水仙，一包Blackdevil，一盒火柴，一支護手霜，還有一些莫明其妙的書。進到店里的第一時間，我會蹋掉鞋子，蜷縮到沙發呈。一邊品著茶一邊看書，右手習慣性地撫摸第一顆和第二顆腳趾之間的黑色的痣，它裸露在空氣中，顯得如此冰涼而孤寂。

這家別樣的茶館從上到下從老板到店員都只有一個人。一個英俊的男人，挺拔健碩，身上有一股濃烈的男性氣息。時常穿印著少許花瓣暗紋的自襯衫，搭配土黃色的卡其褲子，夾腳的拖鞋上有一只肥肥的流氓兔。他的年齡應該接近35歲了，卻有不泯的童心，在我想吵鬧一點的時候，還會跳猴子舞給我看。逗笑我之后他又開始一如既往地沉默，動作緩慢地擦拭著柜臺上的骨瓷杯。

他曾經告訴過我，這些杯子都是他一個一個淘回來的，不敢說絕無僅有，卻是很難得再找到相似的了。價格不菲的杯子，在被我不小心打碎之后他并沒有流露半點心疼或者不舍。淡漠的人大抵如此，所有的東西，包括人，獲得了不會覺得驚喜，失去了也沒有悵惘，都是那么自然的，來的，或者走的，不必去刻意要求什么。

有興致的時候，會跑到柜臺后讓他教我泡茶。他習慣用玫瑰純露來泡茶，也許被意大利的浪漫氣息所影響。首先把大量的玫瑰花瓣放到煮沸的純凈水中，用小火慢慢熬，等到花瓣都逐漸黯然失色，則在過濾器中濾出純露。接著把純露沖入骨瓷杯，待杯子被燙熱之后，倒掉純露，加入水仙，再用滾燙的純露沖泡，最后放人新鮮花瓣和少量砂糖。

看似簡單的過程，我總是做不好，幾次下來之后心灰意冷。于是看著他做，我在旁邊把玩花蕾，咬開之后，一半留在嘴里咀嚼，一半留在手上觀賞，口中有股清香。使我不覺寂靜下來。記憶引向遙遠的歲月，小心分辨它在歷史里的味。甚至那清香的甘苦，只是想像自行組合的記憶，而不屬于此生。

他一邊做一邊跟我說著細節：沖水的手法要注意，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最好用純水，不能用礦泉水；溫度在95％～100％之間……我卻是在狀況外，只聽得他的碎碎念。心思早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發現我失神的時候，他也不惱。悄悄湊近我的耳邊，輕吹一口氣，看我臉紅心跳地驚叫一聲，他便孩子般地笑，惡作劇得逞的樣子。

很多年以后，開始相信，所謂愛情。都是因為寂寞，在那個瞬間。

很多年以后，開始相信，有些事物或者有些人。僅僅是我們的紀念。

抽煙的時候，他在一旁撫摸著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滑過去。他問我為什么抽煙。王菲有一首歌。歌詞是這樣的：滿足指縫一時的無聊，變成脈搏跳動的依靠。我用歌詞來回答他。他沉默。寂寞是如此地難以抗拒，而如潮水般洶涌澎湃的感情，讓任何抵抗都變得匱乏而無能為力。

他說，你要少抽一點煙，對皮膚不好。我微笑著以吻封緘，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胸前，讓他感覺這里面的潮涌。蒼白乏力的勸慰，不及一個吻。可是，給我一個溫柔的擁抱，我又能溫暖多久?我笑笑，路過風景無數，看繁華盛世，看璀璨煙花，看杯酒交錯，看起起落落，看許多人，不得不，擦肩而過。

眼神中有太多的疲憊，神情困頓萎靡。不是一杯特殊的茶水可以抵御的頹廢。在任何試圖拯救的時刻，首先需要問自己，你幸福嗎?自己都不幸福，是沒有辦法給別人幸福的。承諾也好，誓言也罷，都是城市空洞的淚滴。

有一天，我告訴他： “Kely你知道嗎?神話里有一個說法。‘天上一天，人間一年。’你給我的每一杯茶，都是一個天堂。我會慢慢地儲存起來，讓這些不知多少天的天堂，抵過無數落寞的人間。”

從那以后，我消失了。不再去那里。他想玩的，我未必想奉陪。我想玩的，他又玩不起。比如諾言，比如責任，比如一顆真心，這些是奢侈的東西，比黃金更奢侈。

此后的很多個夜里，我從夢中驚醒過來，仿佛可以聽到他低沉的聲音在耳邊回響……

某日的清晨，我的手機輕微地響起，是一條信息。打開來，是他的。他寫著： “賭書消得潑茶香，只道當時是尋常。”看著那行字，我在恍惚的巖茶香味中，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