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由銀川增發西安的一趟列車,女孩是由列車員領到臥鋪座位的。在我的臥鋪對面,是2號下鋪。1號2號兩個中鋪、上鋪都還空著。 女孩一過來,從她的臉蛋上,我知是垅塬人,我去年去那里時看到,孩子們的臉上,都有紅紅的兩坨。 女孩提著一個旅行包和一個不大的透明塑料袋,她將旅行包塞到鋪下,塑料袋放在茶幾上。可以看得到袋里有一只口杯,有幾只蘋果,還有一個飯盒大小的漂亮的金屬盒子。 車開了,女孩顯得很興奮,一會兒拉拉窗簾,一會兒用手擦擦車窗,一會兒又將臉貼到車窗上,張著嘴,似在不出聲地叫喚什么。女孩一不小心將我的水懷碰倒了嚇得啊了一聲,好在懷蓋擰上了,女孩忙將懷子扶起,驚惶地望著我,臉色更紅了。 我笑笑說:沒關系。你家是哪里的? 女孩說:南面垅塬的。 果真是垅塬的。看來,又是一個輟學的孩子。 去年6明初,作協安排我們去垅塬采風。大清早,從銀川出發,在車上顛簸10多個小時,到了垅塬時,領隊招呼汽車停了,我們看見一群10來歲的孩子站在路邊,驚疑地望著我們。他們臉蛋上都有著紅紅的兩坨,手里提著樹條編織的筐子,筐子里盛著野菜,衣衫以及頭上、臉上沾滿了泥土,一個個神情木訥,看不見童年的歡樂。我們下了車,把帶的簽字筆、鉛筆、筆記本,還有糖果給他們。他們無聲地接了,沒有誰說謝謝,也沒有誰露出笑意。領隊問一個年紀稍大的女孩,今天不是星期天,咋不去上學?女孩說不上了,大大打工去了,媽要種莊稼,她在家帶弟弟。我問了那個年紀稍大點的男孩,回答也和女孩一樣,我心中不由一時唏噓。 隨后我們在路邊用數碼相機與幾個孩子合影,上車后,我從屏幕中翻看時,驚奇地發現鏡頭中的孩子,個個呈現出一種驚懼、局促的神態,臉上竟然找不到一絲的笑容。這一發現頓時令我驚悚。如果我沒記錯,那天是6月2日,我不知道,對于剛剛過去的屬于他們的節日,這群垅塬孩子腦子里會是怎樣的概念,他們知道同一片藍天下的這個國度,城里的孩子都擁有怎樣的節日嗎? 我又問女孩:多大歲數了? 女孩說15了。 我說咋不上學呢? 女孩說:前年大大打窯埋土里了,家里還有妹妹弟弟,媽忙不過來,我就不上學了,在家里幫媽干活。 啥時出來打工的? 今年春上。媽說要掙錢給妹妹弟弟上學,舅給找的人家,我就來銀川了。 聽了女孩的話,我心里不由生出幾分苦澀。一個花季女孩,小小年紀就失去歡樂放棄夢想,來承擔一個成年人也會感到不堪的重負,實在是讓人感情難以接受。我的孩子和她年紀相仿,連碗都不愿洗呢。 說話間,我的手機響了,接了電話,我把手機放在茶幾上,女孩見了,說叔,你這手機王奶奶家的叔叔也有,還能照相哩。王奶奶家還有個玉石做的電話,可好看哩。昨晚,王奶奶還讓我給村長家打了個電話。 我笑說:你小孩子家給村長打電話?有啥事? 女孩憨笑一聲,說:家里沒電話,打到村長家。 我說都說啥? 女孩說:西安姑姑生孩子了,王奶奶讓我今個去給姑姑看孩子,火車要經過村子后面,我告訴家里了。 原來,女孩是在銀川當保姆,主人家在西安的女兒生養了,老太太讓女孩去西安照看外孫,伺候女兒坐月子。 我說:你們村子沒有車站,你也下不去車呀? 女孩指著車窗說:不怕,從這能看上家。 我笑了,覺得女孩單純得可愛。 火車很快地駛出銀川,馳騁在曠野上,窗外是一片片農田和風中搖曳的干樹杈。 我削了一只蘋果給女孩,女孩不要,指著塑料袋子說有呢,王奶奶給的。 奶奶好嗎? 奶奶待我可好了!老家也是塬上的,舅說還沾點老親哩。啥好吃的都叫我吃哩。 是嘛!我慶幸女孩有一個好東家。 這時,列車減速了,窗外出現了一些建筑物,列車進站了。 女孩問:叔是哪噠? 我說:是青銅峽,下一站就是固原了。 女孩說:叔,不是的。要先過隧道,再經過我們那噠。前頭才是固原呢。 我笑說:你還知道得多。火車經過你們村子時,把你家指給叔叔看看。 女孩搖搖頭說:叔,看不到我家,我家是窯洞,能看到我家窯洞上面的沙棗樹。 說話間女孩站起來,兩手壓著車窗插銷,試了試,那樣子像是要開窗。這是由銀川加發西安的老式綠皮旅客列車。女孩力氣不小,一用勁,把車窗提了起來。女孩要打開外面那層窗戶時,上來一胖一瘦兩個中年人,各背了一個包,瘦子還提了一個老大的食品袋。胖子把包扔在我頭上的中鋪,瘦子不知這下鋪是女孩的,把包放在女孩的下鋪上,掃了女孩一眼,說一邊去。隨手把食品袋咚地砸到茶幾上。女孩嚇了一跳,趕緊拿了塑料袋,坐到過道上靠窗的小凳子上。胖子和瘦子就大大咧咧霸占了女孩的座位。跟著就從食品袋里掏出10罐青島啤酒,燒雞、烤魚、香腸和紅中華香煙,擺了一茶幾,吵吵嚷嚷地喝開了。 從他倆的對話中,我知道胖子是主任,瘦子叫馬秘書。 我對這兩個人的行為很反感,臉上強帶著笑對瘦子說:這下鋪是女孩的,她有票。 主任和馬秘書顯得很驚訝,轉臉看了看女孩,神情很尷尬。 是啊,如不是親眼所見,我也不會相信,一個垅塬上的打工小女孩,會買一張臥鋪下鋪。這么一想,不由對女孩的東家更添了幾分好感,但愿女孩到了西安,老太太的女兒也能像她母親一樣善待這個塬上娃。對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能做到的,也許只能是這一點點薄薄的祝愿了吧。 女孩渾然不覺我的心事,把塑料袋放到小茶幾上,拿出那個盒子,不停地摩挲著,還不時舉到鼻前聞一聞。我想,盒子里裝的是什么呢?首飾?現金?還是老太太帶給外孫的禮物?我擔心起來。要是貴重物品,她這么不知保護,說不定就惹賊了。 11點鐘時,列車已過了同心地界,胖主任喝多了啤酒,起身去了廁所,馬秘書也靠在車廂上假寐,女孩乘機過去,打開了外面那扇車窗,頭伸到窗外看著什么。塞上四月,天氣還冷,一股冷風涼颼颼灌了進來,馬秘書一激靈,睜開眼來,兩手護著沒吃完的燒雞惱火地說:看啥?快關上!臟死了。女孩又是嚇得一哆嗦,窗子想放卻放不下來。馬秘書火了,伸手咣當一聲拉下外面的車窗,又氣呼呼地咯噔一聲把里面的車窗拉了下來,因用力過大,車窗鎖片被震落在窗槽里。 女孩感受到了馬秘書的不悅,瑟縮地瞅瞅他,一句話也沒敢言傳。她惶棲地回到走道上的小凳子前,抱著盒子坐下來,默默地對著面前的茶幾發愣。我發現她的額頭上已有了皺紋,那飄動的有些凌亂的頭發,那身藍色的舊衣衫,以及那種失卻了天真無邪的眼神令我心酸。這么小的年紀,便離別親人,孤身來到陌生的城市打工,要飽嘗多少酸甜苦辣。想必她此時已感到成年人的那種傷感、孤獨了。 我想坐到她對面的小凳子上,和她再說些什么,這時來了個手提食品袋的年輕女子,坐到女孩對面的小凳子上,輕聲漫語地逗女孩說話,開始,女孩不言語,一會兒女孩笑了起來,女子就拿出一塊口香糖給女孩,女孩搖搖頭沒要。過了一會,女孩把盒子裝進袋里,起身往車廂一頭走去,剛走幾步,又折回來,像是對女子說她去廁所,請女子幫她看管那個塑料袋。 女孩走后,我看見年輕女子迅速地掏出盒子,若無其事地打開,手在盒子里扒拉幾下,又迅即地蓋上盒蓋,將盒子裝進塑料袋里,臉色顯得很古怪。 女孩回來了,年輕女子又從自己袋子里拿出一根香腸給女孩,女孩還是搖著頭不要。年輕女子就將香腸放在小茶幾上,拍拍女孩的頭,走了。 我對女孩說:你盒子里的東西少沒? 女孩沒看,笑笑,說:沒。 我聽了,心中很是納悶:那女子明明是小偷么。看來,女孩那盒子里裝的不是貴重物品。 列車進入固原地界了,胖主任和馬秘書也吃飽喝足了。胖主任上了中鋪休息,馬秘書則懶散地躺在女孩的下鋪上,皺著眉頭,像是在思考什么。多半個小時后,列車呼嘯著穿過六盤山隧道,進入了黃土塬,車窗兩邊盡是溝溝壑壑,地勢也傾斜起來。這期間,列車有點老牛爬坡的味道,吭螂吭啷的,車速明顯慢了下來。鐵道兩邊,不時有散落的泥頂房子出現,像是臥在塬上的千年老牛,沒有一點生氣。這當兒,一股狂風不知從天地間的什么部位掙脫羈絆奔突出來,打著嗚嗚的唿哨,沖撞著這片瘠薄的土地,車窗玻璃沙沙地作響,空寂的田野一下變得灰暗迷茫,日頭成了一只布滿暗紅色血絲的眼睛。路基邊上,一簇簇毛毛草,在風中不停地弓腰俯首,像是在祈求著什么。 這時,女孩拿著盒子,從對面的座位摸摸索索地走到我身邊來。踮著一只腳,將整個身子都伏在茶幾上,想打開車窗。可車窗怎么也提不起來。女孩急了,她那皸裂的臉蛋就更紅了。馬秘書聽到了動靜,睜眼瞪著女孩,他不明白女孩為啥要打開車窗。拉著臉說:這么大的風沙,開窗干啥?有啥好看的! 女孩賠著笑臉說:叔,我家在前頭,我想看看。馬秘書聽了,厭煩地將頭扭到一邊。女孩便將哀求的目光投向我,說:叔叔,給我開開窗子吧。我家就在這塊。我聽了,沒顧馬秘書的不悅,起身用力去提拉車窗,車窗還是紋絲不動。原來。剛才馬秘書將車窗落下時,將車窗鎖片震落了,死死地卡在鐵槽里,打不開了。這時,車窗外出現一片村子來,女孩更急了。一手拿著盒子,一手拍打著車窗,臉貼在玻璃上不停地喊著弟弟!妹妹!列車轟轟隆隆地行駛著,女孩的喊聲蒼白而無力。我順車窗望去,在路基下,果真看到兩個孩子并肩站在一起,個子都很矮。他們抬頭望著火車,一齊舉起手,扯起小小的喉嚨拼命地尖聲喊著什么。 隔壁3號臥鋪的人聽到女孩的喊聲,說快過來,我把這邊窗子打開。女孩便抱著盒子,向3號臥鋪跑。這時,意外發生了,女孩的腿絆到了臥鋪角上,重重地摔了一跤,女孩驚叫一聲,手里的盒子飛了出去,里面散射出一團團核桃大小的白紙蛋蛋來。 女孩的嘴角磕破了,可她顧不上痛,飛快地爬起來,撲到車窗跟前,伸出頭,招著手,喊:弟弟、妹妹,等著,姐把東西撂給你! 車窗外,兩個孩子許是看到了姐姐,跟著列車跑了起來,小男孩跌倒了,小女孩折回來,一手拉起小男孩,一手搖著,喊著,攆著列車。 女孩返回身,邊哭邊尋找著散落的紙蛋蛋。人們許是動了側隱之心,包括胖主任、馬秘書和乘務員都手忙腳亂地幫著女孩揀那些紙蛋蛋。一邊撿。一邊七嘴八舌地問:里邊是啥嘛?是啥東西嘛?也就十幾秒鐘,那些跌落了的紙蛋蛋就又裝在缺了蓋子的盒子里。女孩端著盒子,又撲到窗口,可是,這時列車已駛在了高架橋上,下面是十幾米深、上百米寬的深溝,兩邊是陡直的溝崖,沒有人行道,東西扔下去也沒法子拿了。車窗外,兩個攆著列車的孩子不得不停了下來,在溝崖邊上搖著雙手,跳著,喊著,漸漸地兩個黑影越來越小,像是垅塬上兩個豆大的符號。望著溝崖上的弟弟妹妹。女孩抱著盒子傷心地哭了起來。列車員撫著女孩的頭說:莫哭,盒子里的東西是要給家里嗎?阿姨幫你想想辦法。說著,拿起一個紙蛋蛋,捏了捏。疑惑地說:這是啥呀?我聽了,也過去拿起一個,感覺里面的東西硬硬的,細看,白紙上面還寫著兩個字:腰果。 頓時,我恍然大悟。女孩大概是咋晚通過村長家的電話,告訴家里。她今天要去西安,讓弟弟妹妹在這里等她,她要把王奶奶給她吃的好東西撂給弟弟妹妹吃。我端起盒子,果真,那一個個核桃大小的紙團上分別寫著:巧克力、桂圓、開心果…… 原載《作品》2009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