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頭遍,爹和娘都起床在灶下忙碌。爹輕聲說著什么,娘喉嚨里發出低沉沙啞的聲音。一會兒就飄來油炒飯的香味,勾得我肚里的饞蟲亂鉆,我悄悄地爬起來,來到灶下,爹坐在灶門口吃飯,灶火一明一滅,照著他微笑的臉,娘慌忙到房里拿來棉襖把我裹緊,摟在她軟綿綿的懷里。爹過來,把他碗里的煎雞蛋塞進我的口里,他們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微笑著。爹說,今天爹到縣里去報考,考上國編老師,就是正式老師,不再是赤腳老師了,工資一個月能抵上現在半年的錢!爹說那話很自信,也很自豪。 爹趁著山頭一彎月色上路了。娘用手比劃讓爹坐班車去,爹說四十多里的山路一天能走個來回,誤不了報考。我陪著娘站在村口目送爹遠去,娘一頭烏黑的秀發在夜風里飄揚,美麗極了,漂亮的臉上充滿著幸福。 再回到床上,我們都沒有睡意。我躺在娘的懷里,看娘興奮地比劃著講爹的故事。娘雖然又聾又啞,但我們交流已經沒有一點障礙。爹還沒有讀完高中,爺爺、奶奶就先后去世了,欠了很多債,大隊書記憐惜爹,讓爹在村小做赤腳老師,赤腳老師和社員一樣記工分,相當隊里的六分勞力。爹三十多歲也沒錢娶老婆。娘是爹的學生,天生的聾啞,在學堂里爹很愛護,娘長成大姑娘了,爹仍然是孤身一人。爹誠實又勤奮好學,娘只要了一床新鋪蓋和兩斤糖果兒,再剪了幾個紅喜字,就嫁給了爹。我朝娘伸出了大拇指,娘輕輕拍打我的頭,笑了。我問娘,爹教了快三十年書。學生都當了大學教授,怎么仍然不是正式老師?娘滿臉迷惘地搖搖頭。 爹晚上回來,我已進入了夢鄉。我夢見爹成為國編老師后仍帶著那深度近視眼鏡,穿著筆挺的黑西裝,給我們講唐詩,黃河、白云的意境該是天上銀河一樣美麗!我仿佛也穿上了新校服,背上了新書包,手里拿的是吸墨水的鋼筆…… 我格格地笑醒時,娘正在拍打我的屁股,讓我起床跟爹爹上學去。我朝娘做了個鬼臉,一骨碌爬起來。爹站在床前,一臉木然,昨天的興奮一點也找不到了。這個家突然變得沉悶起來。 星期天,爹仍然帶我去釣龍蝦。我說,爹馬上就是國編老師了,按月拿工資,還用在港溝里釣龍蝦賣?山里人現在也不屑釣龍蝦賣錢!爹默不作聲。不過我挺喜歡釣龍蝦,那龍蝦饞,在有水草的地方下鉤,丟下餌就咬,運氣好一天能釣三十多斤。爹說賣了龍蝦就去省城,我說我也去,爹點頭同意了,我高興得在綠草青青的地上滾了好幾圈。龍蝦真肯幫忙,今天的龍蝦賣了一百多元錢。 這么高的樓,這么多的車。我只是在家里十七寸的黑白電視機里看過,我拉著爹的手,一步不敢離開,兩只眼睛四周亂轉,恨不得把看到的都記在腦子里,回去講給山里的小伙伴聽。爹帶我進了掛著教育廳牌子的大門,讓我在院子里莫亂跑,自己上了那高樓。少年不識愁滋味,新鮮的世界讓我早已忘了爹眉宇間的一絲苦澀。 回家的日子依然是平平淡淡的,轉眼已是深冬。我們的學校在山窩窩里,那半高的青磚墻上用屋樹撐起茅草屋頂的房子就是我們的教室,北風呼嘯著從草棚頂上鉆進來,讓我們每個人都瑟瑟發抖,還有最后二節課就該放寒假了,我真希望下一場大雪,痛痛快快玩一寒假,明年爹該是國編老師了,娘也不用那么辛苦下地干活了,爹也不用釣龍蝦賣錢貼補家用,爹娘臉上的愁苦該永遠消失了! 爹今天穿著他已洗褪了色的黑中山裝,顯得很精神,他充滿磁性的聲音總是那么有吸引力。爹說,今天是我給同學們上的最后二節課,明年會有新老師接替我教你們。我們都愕然,為什么呀?爹眼角掛著渾濁的淚花,說國編老師招考已經結束了,老師二十年前申請辦民師任用證的表,讓教育局的人弄丟了,沒有任用證就沒有資格參加考試,赤腳老師退出歷史舞臺是國家政策。今天老師就丟開課本給大家講一堂《鳳凰涅槃》的故事。天方國古有神鳥。即是中國的鳳凰,雄為風,雌為凰,滿五百年后,集香木自焚,復從死灰中更生,鮮美異常,得到永生…… 外面的北風越刮越猛,我們都忘記了寒冷,眼里噙著淚水。全神貫注聽這飽含離愁的鳳凰涅槃。 突然,一陣刺鼻濃煙充塞教室,火,火,教室里一片大亂。爹大聲疾呼,大家別亂,依次出去,爹邊喊邊躍到門口,把同學一個一個往外推,屋頂上開始掉火球,呼呼的北風卷著火勢自上而下,噼里啪啦的聲音早把同學嚇得不知所措,爹麻利地送出了一個又一個同學。我傻傻地站在課桌前,眼前一片火光,濃煙已嗆得我呼吸很困難,我使勁哭喊,爹救我,爹不要我了?爹終于跌跌撞撞抓住我,把我推出了教室門。我是爹最后一個送出來的,當我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時,大火已完全吞噬了整棟教室。爹!老師!我們對著火海發出凄厲的呼號。 大火和濃煙直沖天國,我恍然,爹今天是在說自己將要涅槃?火就是爹,爹便是火!我跪在地上,仰望著火中慈眉善目的爹,大聲哭喊,爹您安心走吧,我長大了一定替您考國編老師! 我們替您考國編老師!操場上二十多個爹的學生一齊跪下,酸痛的心隨火苗一起跳躍 (責任編輯 文 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