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件背后的豐富故事

去年，也就是2008年初，手邊正在看《迷情書蹤》，是英國大家拜雅特的作品。書中主角是兩位學者，無意問發掘出維多利亞時代作家書信，他們展讀一封封詞意懇切的信件，仿佛偷窺者，在臉紅心跳之間，偷窺著故去作家隱藏一世的禁忌情緣。閱讀此書的感受很奇妙，隨著書信往返，某一段落讓你沉浸于維多利亞時代的優雅與壓抑，而下一段的情節又拉回現代，跟著兩位學者體驗學術殿堂的優雅與壓抑，作者安排的巧妙對照與鋪陳令人深深著迷。

同一時間。恰巧收到一則特別的書訊。最初吸引目光之處并非內容本身，反倒是版權代理灰鷹整理的相關訊息十分特別，令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灰鷹把作者、國外經紀人、出版社編輯之間的魚雁往返，全部整理出來貼成一個檔案，看著他們在電子郵件中絮絮叨叨，熱情討論最近收到一份很獨特的書稿，小說內容如何如何，并穿插作者自我介紹的短信，接著美國、英國與澳洲、德國與意大利、法國葡萄牙西班牙各地的編輯都為這本書大大著迷，紛紛以相當快的速度、相當高的簽約金額買下版權。讀著讀著，覺得自己仿佛身處國際出版現場，不禁跟著熱血沸騰起來，加上這本書名直譯為《根西馬鈴薯皮派文學讀書會》，實在怪得太吸引人，當下我便向灰鷹索取樣書，一到手便迫不及待翻開扉頁。

讀了書，心中的疑惑終于解開，原來灰鷹做這樣特別的整理，是要呼應小說的文體。小說采書信體，意思是你不需要再像閱讀《迷情書蹤》那樣，只能在心中想象兩位學者如何悉心打開古舊包裝、小心取出封藏多年的情書，那種心跳加速的感覺該有多么刺激……展讀書信體小說，你可以親自體驗心跳加速的快感!

于是，我隨身揣著這本書，吃飯、搭車、睡前不離身，只要有空便拿出來讀，真像從別人家塵封的閣樓意外取得一整迭書信，一個個故事由寫信的人娓娓道來，隨著信中時間進展，一封又一封來往書信拼湊出故事原貌，你仿佛偷偷躲在隱密處，眼見一群朋友、家人甚至仇敵來來去去，上演著再寫實不過的人生。

整個故事由英國女作家茱麗葉寫信給出版社老板揭開序幕，你逐漸知道她剛出版一本頗為暢銷的書，必須遠赴英國各地參加讀友會。茱麗葉正在倫敦計劃行程時，接到一封來自英倫海峽小島的信，名喚道西的農夫說，他手上有一本十九世紀初英國作家查爾斯·蘭姆的二手書，原本屬于茱麗葉，于是想請她幫忙尋找蘭姆的其他著作。道西在信中說：“德軍占領時期，蘭姆令我發笑，尤其是他寫的關于烤豬的文章。‘根西馬鈴薯皮派文學讀書會’之所以誕生，就為了我們不得不隱瞞德軍的一頭烤豬，因此我感覺同蘭姆先生十分投契。”

就這樣，一封寫給二手書原本主人的信，牽起了倫敦與英倫海峽根西島的聯系管道，而烤豬?讀書會?二手書?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簡直迫不及待想繼續看下去。

還記得讀到聰明慧黠的女作家嫉惡如仇，憤而朝八卦記者扔茶壺，忍不住在捷運車廂中笑出聲來，惹得周圍乘客側目。又一次讀到讀書會成員有個農人名叫佛西，他說農場上活兒很多，哪有時間讀書?他讀書只為了尋找美麗詩句，追求愛聽詩句的美麗寡婦!末了佛西甚至大聲嚷嚷，批評英國詩人葉慈不識戰爭，竟說一次大戰的反戰詩描寫的是“消極的苦難”，這讓看盡戰爭丑惡的佛西非常不以為然。他那直率的批評讓我不禁哈哈大笑。另一次興沖沖走進咖啡館續讀書稿，沒想到碰上書中最令人傷悲的一段情節，我瘁不及防，眼淚撲簌簌滾落，令端來咖啡的熟識老板尷尬萬分，嚇得趕緊轉頭離去。也許他到今日尚不知原因呢。

更有趣的是，二百年前的作家蘭姆仿佛書中的“藏鏡人”，雖然早已過世、來不及登場，卻是貫穿全書的靈魂人物。他素愛書寫的庶民生活暗喻根西島的鄉民生活，而他總以樂觀態度面對人生的橫逆，也呼應了根西島民面對二次大戰德軍占領的生活態度。甚至有另一點更令我驚喜，蘭姆在這些書信中若隱若現，而先前讀的《迷情書蹤》同樣也有維多利亞時代詩人藍道弗·艾許隱身于信中盡訴情衷，我不免為這樣的巧合驚喜連連。

讀到最后，突然回想起灰鷹寄來的那些跨國電子郵件，里頭有小說作者的驚鴻一瞥，經紀人把她的來信轉貼寄給各國編輯參考。她是一位七十歲的老太太，語氣怯生生的，向經紀人介紹自己寫的第一本小說。原來她一生有寫作夢，但隨著先生工作遷居美國各地，只能在各地圖書館工作，這已是生活中最接近寫作的部分了。直至參加一個讀書會，找到深切的歸屬感，成員們也熱情鼓勵她提筆寫作。甚至激她“快點提筆寫，不然就閉嘴別再夢想了!”于是她結合了年輕到老對于根西島未曾磨滅的美麗幻想，以及讀書會在她生命中的重要性，寫出這部謳歌閱讀、愛情以及生存勇氣的美好作品。

尋思及此，我不再遲疑，立刻聯系灰鷹，買下版權。接著便是農歷年，有了這本書的出版遠景，我過著開心的假期，也開始思索未來工作細節。不料一個月后傳來噩耗，這位終于一圓寫作美夢的老太太，竟在此時不敵病魔，記憶逐漸喪失，撒手人寰，來不及看見自己作品隆重出版。這第一部作品竟成絕響，是美麗的開始，也是結束。

四個月后，到了2008年夏天，小說于美國面世，創下驚人的銷售成績，半年即賣出將近五十萬冊，進了許多愛書人的藏書架。今年春天，《親愛的茱麗葉》也終于有了中文版。我想，老太太瑪麗·安·薛芙藉由這本小說，或許啟發了許多人，讓寫作夢、閱讀夢和美好的人性在他們心中萌芽，老太太未來也將成為某一部動人作品背后的“藏鏡人”，文學傳統代代遞延，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