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有不少人哈日,然而哈日未必知日。而健吾卻是一個知日的專欄作家,下筆每每涉及當代日本社會。去年健吾將文章輯成《瀛男寶鑒》和《瀛人設計》出版,即受讀者歡迎。《瀛人設計》封面是深藍的底色,下面排列著桃紅色家徽圖案,而《瀛男寶鑒》則大膽地以桃紅色男體作封面,也許這兩書的對象以設計愛好者和喜歡日本男優的同志為主。所以封面設計也比較另類,充滿情色味道。這本《色相大和》則大異其趣,封面以純白為底色,中間模仿“崖上的波兒”造型,用鮮紅色氈筆,勾畫出不同的人臉,仿佛是一幅眾生相。
一打開這本書,你便會發現健吾并非為出書而寫書的作家,他很清楚日本十多年間社會風氣,談起來很有在地感,就好像在日本住了許多年似的。書中雖旁征博引許多社會學家、經濟學家的見解,卻用非常通俗的語言來解釋這些社會現象,從辦公室到學校和家庭,令他的香港讀者絲毫不會感到含糊。
日本社會經歷了亞洲金融風暴以及足足十年時間的調整期,轉型的不單是經濟與企業模式,也有家庭文化和人際關系特征。最明顯的轉變是大型機構的雇員紛紛面臨失業危機,締造日本上個世紀60、70年代經濟奇跡的“團塊世代”,正面對終身雇傭制度的崩解,失業危機影響家庭關系又影響著封閉穩定的日本社會,導致社會失序。以往的在職男性都是傳統機構中競業樂業的打工男(salaryman),今天越來越多人成為自我一族或自雇的飛特族(freeter),父權至上的傳統核心家庭已經成為歷史,新一代夫婦大都不和睦,以往妻子在家,丈夫出外應酬,今天人妻也走出狹隘的家,有自己的婚外情。另一方面,以往人們堅信牢不可破的事物,例如學歷主義,今日已經失去核心價值,越來越多女人注意外表形象,購買名牌衣著,以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而學生們的媽媽們都在家長會里鉆位置。
種種現象雜然紛陳。很難歸因為某一種經濟或社會上的成因。但很明顯,日本早已成為優裕的發達社會,當社會經濟發展到某階段,便會呈現停滯的現象。以前的父母向孩子三令五申,要他們努力成材,讀上大學。現在他們已變得極端化,父母不是迫得孩子想自殺便是過份溺愛,對孩子成長造成畸形影響。另一方面,日本的資歷架構開始僵化,遇到經濟衰退的時候,便出現“下流社會”現象,很多青年人無法進入高薪階層,這些邊緣者構成另一種文化,漸漸影響整個社會,即我們所謂的“御宅族”。
更核心的問題,恐怕是因為現代社會講求自我、內在,人們照顧自己心理感受,勝過關心有血緣關系的人和朋友,健吾引用英國社會學家吉登斯的話,恰好道出現代日本社會現象的根源口現代社會的生活都是由自己選擇的,我選擇自己喜歡的音樂、食物、衣著、伴侶,并且從這些喜好中建立“自我”。當上一代締造了優裕的經濟環境,下一代生活無憂。就可以不顧禮節和社會的約束,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所以從優裕社會衍生出來的日本流行文化,充滿許多古怪的個人癖好,也強調個人享受生活,例如追求瘦身、樂活、型男的外表,等等。
日本的流行文化深深影響了香港、臺灣,這是不爭的事實。健吾在書中,也暢談港、臺甚至美國的社會現象,我們可以從中發現全球化怎樣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原來很多國家的社會都面對著同樣問題,不單中國和日本人口都在老化,香港也同樣步上日本M型社會的后塵。在日本,許多前輩往往對新下屬和年輕一代發出“一代不如一代”的感慨,或者不滿下一代員工的“集體不就職”,縱觀中國人的社會,這也不獨是日本才有的現象。
不過,筆者認為,日本社會演變之所以令人感到有趣。關鍵在于日本的特殊性:她是亞洲最現代化的國家,也是最能將傳統價值和現代性揉合的國家,日本人對流行文化和新事物又比別人來得敏感。中國人也許認為“人心不古”是最正常不過的現象,但在日本卻是驚天動地。新的行為模式取代舊的,一大堆新名詞紛紛涌現,這些名詞(如“型男”、“電車男”還有很多“什么男”的稱號)反映出社會新一代急于為自身種種蛻變命名,也反映出社會價值觀的徹底變化,這些變化令新生一代對如何自我定位感到焦慮,而日本年輕一代對身份的焦慮縱有夸張之嫌,他們卻比誰都認真。這些新名詞和新一代的想法透過日劇傳播到港臺的年輕一代,也影響我們的社會和人們對社會的看法。
作為知日的評論家,健吾比許多知日作家更能道出當今日本社會的面貌。很少人能具體分析日本社會的癥候,但健吾卻做到了。所以他能夠說:“我相信,我比很多日本人都了解他們。”他廣泛閱讀日本新聞,與很多日本人談論他們對生活的看法,也援引很多社會學家和經濟學家的話。在嬉笑的語言背后,表現出深刻的洞察力,讓我們從日本社會種種現象中,了解到我們在現代社會中到底失去了什么。
在中國人的社會,很多人接受日本文化影響,但并不了解日本文化。例如不少年輕一代看過日本AV,就覺得日本人喜歡性愛,其實他們對性事普遍冷淡。傳統日本人只吃海鮮,被中國人冠以“蘿卜頭”及“倭人”,現代日本年輕一輩都長得比中國的年輕人高了。關于日本社會的真實面,還有許多許多,《色相大和》就是一本日本社會的入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