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川：我仍在自救

陸川和他籌備了4年的《南京！南京！》無疑是時下最受關注的話題之一。從2001年的導演處女作《尋槍》，到2006年在海內外贏得高度好評的《可可西里》，再到日前上映的這部以南京大屠殺為主題的電影，陸川的三部影片 從題材、制作到規模都實現了三級跳。

雖然陸川表示并未刻意設計職業生涯，但他也承認自己本性就喜歡宏大敘事。這位學英語出身，同時又有行伍經歷的青年導演身上似乎有著某種微妙的矛盾氣質，其言談時而熱情且富于煽動力，時而又顯示出某種頗具國際感的理性。陸川說自己不是直感型的導演，今天的成績得益于努力和堅持。

《南京！南京！》：重塑中國人的存在

陸川與《南京！南京！》的緣分開始于2005年初。當時他剛剛完成了《可可西里》，正在為下一部電影尋找線索。一位深圳電影制片廠的朋友向陸川介紹了一家美國公司，后者手上有一個關于南京大屠殺的項目，有劇本也有投資，本子根植于《拉貝日記》。陸川讀了劇本后跟美方進行了3、4個月的接觸，但幾經考慮后選擇了放棄。在他看來，從拯救者拉貝的角度講這個故事可能是最保險的一條路，但類似的影片實在太多，照這條路走下去結果很可能只是又一部《辛德勒的名單》的衍生品。

雖然合作未成，但這次接觸卻引發了陸川對南京題材的興趣，而該事件中一些未曾被觸碰的領域也開始激發他的靈感，尤其是在大屠殺中，中國人自己的存在。陸川說自己想以一種自信與理性的強者姿態去回顧這段歷史，“重塑中國人的存在”。在此過程中，一些南京領域的專家也給予了他很大幫助。例如致力于抗戰文物收集的收藏家樊建川，就把其整個博物館的全部庫存向陸川開放，供他參考查閱。累計了大量素材后，陸川的想法得到了鞏固——在南京大屠殺中，中國人不只是被拯救的對象，同時也一直在抵抗。《南京！南京！》創作的基本方針由此確立。

2005年，陸川帶著《南京！南京！》奔赴香港，參加了當年的亞洲電影投資會（HAF）。當時的HAF遠沒有今日的規模，初來乍到的陸川也只拿了個劇本梗概就跟各路人馬見面。沒想到影片獲得了數碼動音獎的肯定，這對剛剛踏上征途的陸川是一個很大的激勵。

HAF只是《南京！南京！》漫長籌備過程的開始，影片的題材和規模決定了實際籌備遠比拿獎困難。陸川表示影片在前期遇到的最大困難依然是融資。曾經投資了他前兩部電影的華誼兄弟此次選擇了缺席，華誼老板王中軍最近也坦言，在他看來，投資8000萬給年輕導演拍一部南京題材的電影風險實在太高。

幾經周折，陸川終于為《南京！南京！》找到了5家投資者，其中包括中影集團、星美集團、江蘇廣電以及香港寰亞。對于后者的加入，陸川表示雙方其實在他簽約華誼期間就有往來。而在影片拿到立項許可后，他和自己的制片人飛去香港拜會了寰亞的老板林建岳。當時影片尚有很大風險，最終能否在內地上映都是未知數，但后者最終還是支持了《南京！南京！》。到了正式開機前五個月，上海百量加入了影片的投資陣營。這是一家專門領域的投資公司，《南京！南京！》是其首次投資電影。

2007年10月，《南京！南京！》開拍，2008年暑期正式關機。整個拍攝周期長達10多個月，不過8000萬元的預算沒有超支。陸川表示影片最終的制作成本為7580萬元，其中僅長春的外景地就花費了1400萬元，不過這已屬便宜了。當地政府對影片也非常支持，整個外景地的地皮劇組得以無償使用，影片完成后，當地還將建起一個主題公園。

雖然影片耗資巨大，陸川表示投資方并未給創作人員施加商業壓力，此次反而是他拍片最放松的一次，倒是之前兩部電影，雖然成本不大，但片方的要求很嚴格，劇本的每一頁幾乎都被拿出來詳細討論過。

《南京！南京！》的投資方給了陸川及其團隊很大的創作空間與自由度。當然他們對影片也有一些建議，比如片長最好不要超過2個半小時，以及對裸體內容的淡化處理等，但方式都比較柔和，沒有硬性提過要求。影片的送審也比較順利，雖然耗時頗長，一直從2008年9月持續到了2009年1月，不過最終的修改建議都是局部的。陸川表示此次電影局對影片的態度“很保護”，雙方的溝通也很細致。

《南京！南京！》4月22日在內地上映，影片共發行600多個膠片拷貝和700多個數字拷貝。如此“大片待遇”讓陸川頗為感慨——此前他的《尋槍》只發了60個拷貝，《可可西里》不過80余個。陸川說自己現在最希望的就是市場能給投資人一個回報，這樣以后再有大題材的話他們才會更多地考慮年輕人。至于海外市場，陸川表示《南京！南京！》目前正在跟多家公司接觸，包括維恩斯坦影業（The Weinstein Co.）在內的很多歐美公司都對影片表示了意向。福克斯（Fox）在臺灣的分公司也有意在寶島發行該片，日本市場也正在商談中。

能下苦功是新人的優勢

去年初去《南京！南京！》劇組探班時，一個細節給記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初到拍攝地，隨行的劇組人員指著陸川身邊的一個年輕人介紹說，“這是影片的美術指導郝藝，這是他第一次做電影”。相比國內以往的很多大制作，主創團隊由內地新人挑大梁成為《南京！南京！》的一個與眾不同之處。在同樣自認為新人的陸川看來，把機會交給內地電影界的新生力量順理成章——“就好像一傻小子終于等到了新婚之夜，他會把這機會讓給別人嗎？”陸川認為中國的大片不能永遠只是拿錢讓別人去練手，應該把更多的鍛煉機會留給本地新人。

在陸川看來，新人最重要的是態度，所有人都是從“板凳隊員”做起的。《南京！南京！》的美術指導郝藝以前主業是廣告，之前和陸川也沒有合作過。影片最初找的也是一位國內的資深美指，郝藝一開始的工作只是幫助其繪制場景的氣氛設計圖。隨著合作的深入，他的沖勁和努力得到了陸川的認可，最終挑起了大梁。陸川說幾部電影拍下來，自己形成了個觀點：那就是才華是一回事，但做電影必須靠流汗來支撐。任何一個想法只要下足工夫都是能實現的，關鍵看創作者能否堅持，而能下苦功是新人的優勢。

大量起用新人必然意味著更多的彎路和風險。在陸川看來，經驗豐富固然可以少走彎路，但彎路也自有其價值。尤其是《南京！南京！》，走的是一條徹底不一樣的新路。為了尋找視覺上的陌生感，影片在細節上煞費苦心，首先之前其他電影里用過的東西絕對不能再用。郝藝在開拍之前做了大量功課，光是老照片的比對讀圖就花去了幾個月的時間。最終算下來，單美術一項，《南京！南京！》就花費了3500萬元。陸川表示其間確實因為經驗不足交了一些學費，但電影是看結果的，只要最后的效果好就行。另一方面，陸川認為眼下替國內的新人交學費是值得的。因為電影業的持續發展需要大量新鮮血液，沒有實踐機會鍛煉，新人永遠只能是新人。

與郝藝類似的情況在《南京！南京！》里還有很多。

為影片配樂的內地作曲家劉彤之前做過《印象·劉三姐》，但這次為影片配樂是首次。因為有這么多的“第一次”，因此陸川稱《南京！南京！》是個“處女作大集合”。“合作伙伴的相遇有時挺像愛情。”《南京！南京！》的攝影師曹郁在與陸川合作之前有5、6部電影的拍攝經驗，但始終沒有找到“發力點”，直到《可可西里》，直至《南京！南京！》。《南京！南京！》的攝影讓人印象深刻。

陸川說自己以后拍攝電影時會繼續堅持使用新人。對于這些已經經歷了戰火淬煉的伙伴，陸川表示一方面他支持他們和更多導演合作，另一方面自己以后拍攝電影時，這些“老戰友”肯定是首選。

《南京！南京！》的制作過程格外地艱苦，影片僅在音效上就耗時8個月，配樂和CG特效總共用去了十幾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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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最終的效果讓陸川頗為驕傲，他認為《南京！南京！》是一部能真正代表中國民族電影工業水平的作品，其水平“至少應該能讓歐洲電影折服”。

抱怨只是在浪費時間

陸川與電影的緣分來得頗為曲折。1993年，他從解放軍國際關系學院畢業，此后進入部隊從事特殊工作。由于當時工作的資料庫中有一批電影庫存，因此陸川在此期間得以觀看了《布拉格之戀》、《鐵皮鼓》等很多西方藝術電影。同時，上世紀90年代初正是盜版影碟泛濫之際，畢業于英語專業的陸川很快找到了一份兼職，那就是幫盜版碟做翻譯。他說自己的工作就是看錄像帶把字幕翻譯出來，再由人連夜拿到棚里配音，當時陸川這樣的人有個特別的稱呼：“棚蟲”。這段獨特的經歷是陸川與“電影業”的初次親密接觸。

在部隊服役兩年后，陸川決定報考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的研究生。

“最初的動力其實是因為失戀，想離開部隊換換環境，加上當時想干點自己喜歡的事情，所以決定考電影學院。”陸川那時也正好喜歡上了《辛德勒的名單》，于是就以這部影片做起了準備。正式考試時，他一上來就跟考官大談好萊塢和斯皮爾伯格，結果后來才發現別人說的都是伯格曼和安東尼奧尼……在當時的國內電影界，法國新浪潮等西方藝術電影的理論占據著統治地位。不過，在北影就讀期間，陸川對好萊塢電影的興趣得到了鞏固，這也使他在后來的創作中更多采用了偏于美國技術流派的電影語法。在他看來，這是出于對觀眾的尊重。“電影在敘事和語法的層面最好不要違背觀眾的既有習慣，形式下面的觀點和情懷則可以也應該是個人化的。”

從電影學院畢業后，陸川分配到了北京電影制片廠的導演室。不過當時計劃經濟的時代已經結束，拍電影得自己找機會。于是他開始寫劇本，《尋槍》的本子就誕生于這個時期。但開始并不順利，他創作的眾多電影劇本均無著落。迫于生活壓力，陸川只得暫時擱置“野心”，開始寫電視劇劇本。“當時寫本子的價格是2500塊一集，其實就是當槍手。”在這樣的情況下，陸川寫出了《黑洞》。隨著這部電視劇在全國熱播，陸川的電影夢也悄悄有了轉機。寫完《黑洞》后不久，他突然接到了姜文的電話，《尋槍》的命運由此改變。

在2002年的內地影市上，《尋槍》掀起的波瀾絲毫不亞于4年后的《瘋狂的石頭》。

這部制作費僅有200多萬元的小成本電影最終在2002年世界杯期間創造了960萬元的票房佳績。現在看來，這是陸川作品中最商業的一部。他說自己那時對市場根本沒有感覺，當時的想法只是“要玩得盡興”。拍《尋槍》前陸川剛剛寫完畢業論文，論文題目就是“體制中的作者”，這次拍片的經歷就像一次論文實踐，他想嘗試的也是在體制內進行作者表達。對于票房，陸川當時并不在意，不像現在拍攝《南京！南京！》，“恨不得把所有親戚都轟進電影院”。在他看來，這種轉變不是屈服，而是規則使然，因為現在票房已是衡量導演的重要指標。而且“既然是好電影，就需要和更多的觀眾交流”。

從《尋槍》開始，陸川與華誼兄弟的合作得以展開。《尋槍》拍攝完成后，陸川與華誼簽下了4年合約，并組建了自己的工作室。對于這段經歷，陸川說獲益最多的就是認識到了團隊協作對于電影的重要性，認識到僅靠單打的獨立導演，生命力不會長久。與華誼合約到期后，陸川保留了自己的工作室，并逐步壯大隊伍，先后開拓了策劃、宣傳和海外推廣等部門。

雖然在內地的青年導演中，現在陸川已經處于一個相當靠前的位置上，不過他的危機感并未消失。在他看來，“只是剛剛離開了起跑線”，自己仍然處在需要自救的階段。生存壓力依然存在。最重要的是“步子要走得瓷實，要知道做電影沒有常勝將軍，一腳踩空可能就會傷筋動骨”。另一方面，雖然獲得機會很難，但陸川認為電影這一行不會埋沒真正有才華的人，尤其是在目前中國電影有需求、投資方也都在關注新人的情況下。對于年輕人而言，能做的只有拼命努力，“磨練的過程會讓人皮糙肉厚”，只有這樣才能更堅定地表達自己的東西。

對于更年輕的后來者，陸川的建議是：要堅持，不要抱怨，年輕時大家難免都會抱怨現實條件，但等到熬過來做了點東西后，你會發現抱怨只是在浪費時間。

對話陸川

下一部最想拍青春歌舞片

馬巍

《綜藝》：目前內地市場上更多還是娛樂型電影，《南京！南京！》的主題嚴肅沉重，加上同檔有同題材影片的競爭，你對影片在內地市場的位置怎么看？

陸川：現階段我的眼里只有自己的電影。我和我們的主創都對片子充滿信心。我覺得一個電影市場的好與壞，與一部電影的好壞其實是有必然聯系的。對于從業者來說，更重要的是在作品上找突破，別人的事不要想太多。對于同期上映的《拉貝日記》，作為同行我尊重他們的工作。但立場肯定不同，兩部片子是完全不同的作品。《拉貝日記》更多是重現一些公眾記憶里已有的東西，而且我們還得通過消費才能再次去感恩。而我們面臨的挑戰則是重塑中國人的存在。我覺得現在我們不應該再像個小孩似的哭哭啼啼要別人認錯。這次我們講的是中國人自己救自己的故事。我們肩負的任務更重，我覺得市場也需要我們。

《綜藝》：此前類似的片子基本是改編自某個具體的文本，但本片劇本是從大量材料中整理出來的。另外影片的開頭推進得很快，是否是因為素材過多影響了敘事速度？

陸川：劇本的素材來源太多了，基本上帶“南京”兩字的書我全看過了。除了樊建川以外，相關專家孫宅巍、張連紅，還有南京一個吳姓收藏家都給了我很大幫助。我們也從臺灣和美國找了很多資料，日本我就去了6次。基本上劇本的寫作是個互動的過程，首先我自己會先寫一點線索性的東西，然后再從資料中選擇有意思的加進去。另外我以前學過軍事，所以也比較強調各方材料的比對。

開頭的快速處理是有意的，我希望一開始就給觀眾以壓迫感。很多同類電影都選擇了緩慢開場，我這次不想這么做。

《綜藝》：影片的另一個特點是有些部分如紀錄片般寫實，但另外一些地方卻又很追求電影感，為何選擇這種風格交錯？

陸川：拍《可可西里》時我特別講究某種電影語法的統一，感覺像怕被老師批評。《尋槍》不就被人批評拍得不統一嘛。所以那時有點較勁的意思。拍《南京！南京！》時放松下來了，沒有想太多，只要效果夠強烈就行。這部戲我確實是在嘗試不同的語法和風格。我知道片子最后會有這種交錯的效果，也知道肯定會被批評，但我覺得這些處理會觸動普通觀眾——多數的觀眾是不懂電影語法的，他們需要的是從心底被打動。當然有些問題確實還是存在，比如唐先生和拉貝在辦公室交談那場戲，用了傳統的正反打機位，其實全片之前沒一場戲是正反打的。后來我特別后悔，但當時是因為燈位的問題無法移動機器，所以就給拍成個電視轉播了。還有唐先生夫婦在閣樓那場戲也是如此，空間就十幾平米，根本沒有太多可選機位。這兩場戲是我最遺憾的。但我覺得問題不在于創作的基本方針，而在于客觀環境的限制使得執行未能到位。

《綜藝》：談談接下來的拍攝計劃吧。

陸川：《南京！南京！》拍了4年，太辛苦了，所以下部戲想拍小一點的電影。現在最想拍的其實是部青春歌舞片，比較輕松，色彩感很強，有點像《歌舞高校》（High School Musical）那樣。這個本子的投資已經有些眉目了，很多公司都有興趣，也包括一些亞洲和海外的公司。還有一個心理恐怖類型片，片名為《與催眠師同眠》，這部片子今年去了HAF。另外一個可能的項目是洛杉磯一家公司拿來的本子，是一部翻拍片，現在正在接觸和商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