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前兒童哲學的研究主要分為兩大流派,分別以美國教育家李普曼和哲學家馬修斯為代表。他們在不同的場合提出了“兒童哲學”的概念,并隨后在各自的著作中作了進一步的闡述。但他們的研究志趣各有不同,對“兒童哲學”的意義持有不同的理解,并在不同程度上影響著兒童哲學領域的理論與實踐。
[關鍵詞]兒童哲學;馬修斯;李普曼;兒童文化
美國教育家李普曼(Lipman)和哲學家馬修斯(Matthwes)都是兒童哲學領域的先驅。他們同在20世紀60年代提出了兒童哲學的概念,并隨后在各自的著作中作了進一步的闡述。作為最早提出兒童哲學概念的學者,李普曼在其1969年的著作《Harry Stottlemeire’s Discovery》(《聰聰的發現》)中首次使用了“兒童哲學”一詞。隨后,李普曼多次提到兒童哲學的概念,并在其1988年版的《走進學校的哲學》一書的尾聲中,將最后一章的題目定為“兒童哲學”。馬修斯則從理論的角度,對這一概念進行了系統化、學科化的闡述。盡管他們研究的是同一領域,但他們的研究志趣各有不同,并以其不同的兒童哲學觀影響了兒童哲學領域的理論研究與實踐。
一、馬修斯的兒童哲學觀——“兒童的哲學(Philosophy of Childhood)”
(一)成人哲學就是兒童哲學的理想化
馬修斯1929年7月出生在阿根廷,在美國的伊利諾伊州和田納西州長大。他對“兒童哲學(Philosophy of Childhood)”的思考起源于1963年。當時他是明尼蘇達大學的一位哲學教授,經常困惑于不知該如何為大學生們講授“哲學導論”這門課。許多學生覺得哲學是門無用的課程,也不認為從事哲學是人類自然而然的行為。于是馬修斯努力向他們證明,當他們許多人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已經能夠進行哲學的思考。這種努力使得馬修斯對“兒童哲學”進行了深入的研究。
馬修斯認為“在某種方式上,成人哲學不過是兒童哲學的理想化,是成長中的兒童在認知能力或道德能力受到威脅時,對理解世界的最好方式的理性重構。”他在1980年的著作《哲學與幼童》中就指出,兒童能夠自然而然的提出問題,發表評價,甚至進行哲學家式的思考和推理。“作為成人研究對象的哲學可被看作對兒童提問的成熟的回答。”他自己6歲時關于宇宙起源的想法,就與神學家圣托馬斯·阿奎那十分相似。他以自己的童年經歷證明了這一觀點。當時,他問媽媽宇宙到底是怎么來的,媽媽答不上來,而他卻用了一個類比做了回答,“我想,這就像有人畫了一個圓。畫的時候要是你在邊上,就知道圓的起點在哪里。但現在再看的話,就說不出來從哪里開始的。它(宇宙)就像一個圓,終點和起點連在一起,分不出來。”
(二)兒童哲學始于兒童生活中的困惑
兒童的哲學往往從兒童對現實生活的迷惑與困惑開始。在《哲學與幼童》一書的開始,馬修斯以6歲的提姆為例說明了這個問題。這個孩子一邊舔罐子一邊憂心忡忡地問:“爸爸,我們怎么知道現在不是在做夢呢?”他爸爸不知該如何回答他。不過,他又舔了幾下罐子后,用自己的邏輯解決了這個問題。他說:“要是現在是做夢的話,我們就不會問這是不是夢了。”羅素曾經說過:“邏輯上講,全部人生都是一場夢的推斷并非是不可能的。我們在夢中自己創造了眼前的一切事物。”白居易也曾有過類似的思考:“特入空門問苦空,敢將禪事問禪翁。為當夢是浮生事?為復浮生是夢中?”笛卡爾在他著名的《沉思》一書中描繪了他是如何對自我的存在產生質疑的。他試圖說服自己就在“這里,坐在爐火邊上,披著長袍,手里拿著紙。”可是他又突然想起,他經常也會夢見自己在“這里,坐在爐火邊上,披著長袍,手里拿著紙”,盡管他其實躺在床上!當認真思考這個問題后,他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找到有說服力的證據來推斷自己究竟是醒著還是睡著。最后,他通過“我思故我在”的經典論述結束了他的迷惑。由此可見,兒童對自己所處困惑的思考與結論完全可以和經典哲學家的觀點相媲美。
對于兒童來說,深奧的哲學問題起源于他們對周遭世界的困惑與好奇,又通過游戲的方式和兒童的日常生活聯系在一起。馬修斯引用了蘇珊·薩克的《兒童智力發展》一書中的故事來說明兒童如何把哲學與游戲聯系在一起。4歲6個月的丹尼斯試圖對爸爸詹姆斯解釋:一個東西可以同時既在前面,又在后面。詹姆斯不能理解,于是丹尼斯在圓桌旁邊給爸爸演示:“假裝我們現在繞著桌子一直走、一直走——現在你在前面,我在后面——然后我在前面,你在后面。”馬修斯發現兒童的這種相對觀同亞里士多德的相對邏輯思想極為相似,而且同樣的想法在柏拉圖的著述中也大量存在。
(三)兒童哲學始于兒童天然的質疑精神
兒童哲學還來源于兒童天然的質疑精神。馬修斯曾講了這樣一個故事來說明這個問題:5歲的喬丹是一個地道的懷疑主義者。他對時間產生了疑問:“要是我8點上床,早上7點起來,我怎么才能知道那個短針(時針)只走了一圈呢?我是不是必須整夜盯著它?要是我有一會兒看向別的地方,沒準這個短針就跑了兩圈了。”沒有足夠的證據能夠讓喬丹得出一般人認為是基本常識的結論。所有觀察到的現象和行為是否足夠可靠,使得我們能夠推論出沒有觀察到的結論呢?如果人們觀察到太陽在過去每天都會升起,就代表它明天一定會升起么?這個孩子的疑問恰恰涉及到了哲學中的“歸納問題”。
沃爾夫(Christa Wolf)的小說《Storfall》中描寫了一個6、7歲的男孩和他爸爸的對話。㈣男孩在琢磨一個在大人看來也許不是問題的常識:“浴室的門那么大,我的小眼睛怎么看得見它呢?”這位爸爸非常耐心,他認真的給兒子解釋了視覺形成的原理,并在紙上畫圖來表示光線是如何進入眼球,形成微小的圖像,然后通過神經系統傳遞給大腦,大腦再把它還原為正常大小的圖像……但孩子對這樣的回答并不滿意,他皺著眉頭問:“那我怎么確定我大腦里反應的就是浴室門真正的大小呢?”馬修斯也曾提到他的兒子約翰關于視覺原理的另一個疑問。約翰問:“爸爸,為什么我用兩只眼睛看見的不是兩個你呢?我明明每只眼睛都可以看見你啊?”這個復雜的問題其實涉及到了光學、神經科學、心理學和哲學。父親無法解釋,只能說兩個眼睛里的圖像會在頭腦里合成一個,所以人只看到一個圖像,但約翰拒絕接受父親簡單化的解釋,他嚷嚷著說:“我得再好好想想。等我想好了,我再告訴你!”
二、李普曼的兒童哲學觀——“給兒童的哲學(Philosophy for Children)”
(一)讓哲學走進兒童的生活
李普曼是美國著名的兒童哲學教育家。和哲學家馬修斯把兒童哲學確立為一門新的獨立學科的目標不同,李普曼一直致力于提高兒童的批判思維能力,關注如何把哲學課程帶人兒童的生活。
他在新澤西的蒙特克萊爾創立了兒童哲學促進機構,一直致力于哲學在兒童教育中的普及工作。幾乎在馬修斯出版《哲學與幼童》的同時,李普曼出版了《課堂中的哲學》。此前,在1978年他已經編著出版了《與哲學一起成長》一書,對兒童與哲學的關系進行了初步的探討。
(二)教育重建:讓學校生活成為哲學“冒險”
在1970年之前,美國的小學里沒有哲學課。“幾個世紀以來,哲學一直是大學生或研究生們的專利。而今,為什么要在已經排得滿滿的基礎教育課程中加上哲學課呢?”這是因為今天的教育過多地強調工具價值和外在價值,而忽視了內在價值。兒童需要探究與發現,需要對意義的理解,甚至某種冒險經歷——“為什么兒童的整個學校生活就不能夠成為一次冒險呢?”㈣在對這些問題進行反思的基礎上,李普曼提出了教育重建(Educational Redesign)的概念。和馬修斯從哲學家的角度欣賞兒童不同,李普曼把對兒童哲學能力的欣賞直接轉換為教學實踐。
李普曼指出,兒童不僅希望理解各種現象產生的原因,還想知道它發生的目的和引起它的動機,并進行自己的推理。例如,大人試圖對一個2歲的孩子說:“看,天空真美。”孩子則回答道:“很美,誰畫的呀?”孩子發現人們創造一些美好的東西,例如一些美麗的畫。天空很美,因此它也是被畫出來的。哲學始于驚奇,而“成人已經學會接受我們日常生活中出現的混亂,并把它們看作理所當然的。我們當中的許多人不再好奇事情為什么是它們現在這個樣子。”也許,是他們沒有足夠的時間停下來驚奇與思考了。而在兒童的生活中,涌現的所有事物都帶給他們謎一樣的感受。“為什么在水坑的表面能夠看到彩虹的顏色呢?”“因為水的表面有一層油啊。”面對成人這樣的回答,孩子也許不說話了,但他的困惑依然存在。為什么有油就有彩虹呢?為什么游泳池的水看起來藍瑩瑩,捧在手上就變白了?為什么這個引起那個?成人并沒有解決孩子的疑惑。心理學家科爾伯格(Lawrence Kohlberg)還把兒童稱為“道德哲學家”。《蘇菲的世界》的作者賈德也說“小孩子應該比較可能成為好哲學家。”
在蒙特克萊爾州立大學,李普曼和他的同事在中小學進行了長期的哲學課程實踐。為了提高教學的質量,所有的哲學課都不安排在學校的第一個課時或最后一個課時進行。《混亂中的兒童——兒童的哲學體驗》一書介紹了李普曼等人1987-1989年在華盛頓的公立學校中進行的兒童哲學課程。在他最初發表于1991年的著作《教育中的思維》中,他就系統地介紹了如何在學校教育中讓不同水平的兒童更加善于思考和通情達理。他提出教室應該成為探究的場所,哲學課程應該重新設計,以提供“今日課程中所缺失的概念和價值”。李普曼的研究被推廣到美洲、歐洲等許多地區,土耳其、夏威夷等地方都有學校在進行兒童哲學課程的實踐。和馬修斯引導兒童得出某種哲學結論不同,李普曼傾向于鼓勵兒童進行開放式的討論,教師只是討論的促進者,而非引導者。討論內容往往是沒有固定結論的話題或沒有答案的問題。探究精神是李普曼哲學課的主導精神。
三、李普曼與馬修斯的分歧:教化兒童還是欣賞兒童?
事實上,馬修斯與李普曼是多年的好友。李普曼曾經對馬修斯的工作給予了直接鼓勵。李普曼主編的雜志曾經一度連載由馬修斯主持的兒童哲學欄目——“加里叔叔講故事”。馬修斯通過李普曼的雜志和兒童分享哲學故事,進行哲學對話。馬修斯則尊稱李普曼為“兒童哲學研究的先驅”。不過在兒童哲學的學術研究方面,他們二人在互相尊重和借鑒的基礎上堅持著自己的觀點。
(一)李普曼的“給兒童哲學”與馬修斯的“與兒童進行哲學對話”
李普曼和馬修斯都承認兒童具有非凡的哲學能力。然而,李普曼認為,“兒童哲學”的意義在于證明兒童有進行哲學思考的能力,從而為兒童學習哲學奠定了基礎。因此,他致力于學校課程的重建,把哲學引入到兒童的日常課堂中去。李普曼等人認為,既然學校是廣泛遍布世界的學習機構,兒童到其中來學習閱讀、寫作、地理、歷史……為什么他們不應該在學校里學習思維和思考的技巧呢?
而馬修斯一再指出,成人應該和兒童進行平等的對話,向兒童學習,聆聽他們的聲音。《危機中的兒童》的作者——普利策文學獎獲得者克爾斯(Robert Coles)在為馬修斯《與兒童對話》做的序言中說:“在我與美國及國外的兒童打交道的這么多年里,我有時會聽到兒童說出令人驚奇的名言警句。我也會被孩子的提問窘住,甚至擊敗。”然而,多數成人依然對兒童的能力、思維與反思持懷疑態度,他們甚至沒有認真傾聽兒童的話,這正是馬修斯希望改變的現象。他喜歡和孩子對話,這是他一生堅持的習慣。無論講學或游覽到任何地方,他都盡量尋找機會和當地的孩子們對話,傾聽兒童對一些哲學問題的看法。
馬修斯覺得,任何有意去收集兒童言談的人完全可以編出一部關于兒童哲學的著作。事實上,的確有不少人這么做了。費魯奇在他的《孩子是個哲學家》一書里就說:“孩子的思考方式與我們大不相同:他們的想法和舉動都是突發奇想和無法預測的,隨興所至,走到哪兒算哪兒”。如果說成人的“腦袋里都是尋常定式的邏輯”,而小孩就“寬廣多了。”“小孩的思考是散點式的,不會走你事先規劃的路徑,自由自在,天馬行空、獨來獨往”。兒童“早就喜歡提出哲理性的問題,還要做哲理性的評論,比十三、四歲的孩子做得更多。”
(二)“教導兒童”,還是“欣賞兒童”
隨著李普曼研究的深入,他與馬修斯的分歧也日益加深。李普曼強調“給兒童的哲學”,在他的影響下,有不少學者認為“兒童哲學就是一種哲學教育”,其本質是為了哲學教育的普及和提高兒童哲學思維的能力。
基于李普曼的理念,在德克薩斯州農工大學,布萊恩特·格里非斯(Byrant Griffith)教授和他的研究生在一所小學里成立了“兒童哲學家俱樂部”。在這個俱樂部里,教師鼓勵兒童從事各種有關哲學的思考和游戲。在2008年美國課程促進研究會的年會上,筆者遇到了格里非斯教授。他告訴筆者這所小學的孩子們正在自編自演一部“什么是真善美”的戲劇。格里非斯遺憾的說,由于三年級的學生必須通過閱讀測試,如何解單項選擇題的技巧與策略也成為課堂教授的重要內容。他說,美國的學生們只記憶,不思考,這已經成為了教育的一大弊端。也許正因為如此,孩子們對這個鼓勵思考的小哲學家俱樂部非常感興趣。雖然第一屆俱樂部成員的名額只有30個,但報名的孩子人數達到了72人。其他著名兒童哲學課程研究者還包括提倡培養兒童批判思維的約翰遜(Johnson,Tony W,1984))等人。我國也有不少研究者開始把李普曼的兒童哲學課程引入到幼兒園課程中去。
而馬修斯則信奉“兒童的哲學(Philosophv of Children)”。馬修斯認為,兒童完全可以自然而然的提出問題,發表評論,進行推理,從事一系列即便是哲學家也不得不承認的哲學行為。同時,馬修斯一再聲明,他提出“兒童哲學”的概念絕對不是認為兒童是比成人更好的哲學家,只是建議生活在科學世界里的成人們在兒童面前要拋棄優越感,認真傾聽兒童提出的哲學、認知或道德方面的問題。同時,理解兒童哲學也是為了幫助成人認識自然、理解成人哲學(或哲學本身)的意義。總之,馬修斯關注的只是作為一個哲學分支的兒童哲學,因此其兒童哲學的意義在于欣賞兒童,而非教育兒童。
概而言之,李普曼認為哲學應該走進兒童的世界,而馬修斯認為哲學本就是從兒童的世界里款款行來的,它早已經在那里了。這正是二人的本質差別。但不論是哪種觀點,他們對兒童哲學的研究都在提醒我們必須尊重兒童的文化。在兒童的眼中,任何現象的發生都有其原因或目的。兒童常常喜歡問一些現象發生的原因或事物的起源,并刨根究底,期望得到有說服力的解釋。“人死了,他自己還知道嗎?他不知道,我們怎么知道他就不知道?”“夢是怎么跑到我房間里來的?”兒童的許多“為什么”常常令經驗豐富的成人甚至學者都難以給出合適的解釋。兒童正是因為他的好奇、探究和質疑精神,而被認為具有了“愛智慧”的哲學家的品質,在許多方面值得成人學習。對成人來說,在教授給兒童有關哲學的知識與批判方式之前,更重要的是先保護和尊重兒童天然的哲學驚奇,尊重兒童文化,不讓那些美好的品質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逝殆盡。正如曾從文化學的角度對人類游戲進行深入探討的胡伊青加所說:成人“必須能夠像披一件魔衣那樣換上兒童的靈魂,并且放棄成人的智慧以便擁有兒童的智慧。”泰戈爾也在《回憶錄》中如是說:“偉人是一個天生的孩子,當他死時,他把他的偉大的孩提時代給了世界。”或許,“神期待著人在智慧中重新獲得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