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痛,隱藏的疼痛。對一個生命,它不是劍出鞘、刀出血的外傷,而是隱藏在身體內部的暗痛;對一座城市,它不是一個工程缺口或一座橋一棟樓的坍塌,而是隱身在城市背后的文化、文明或看不見的其它。隱痛,是一個生命或一座城市的溫情殺手。
我來南陽,從上大學算起,已有三十多年。從前在南郊居住,來來回回的上班,要穿過白河南灘一大片幽深的槐樹林和接近于現在清陽橋位置的漫水橋。那時的南陽城不到現今的一半,現在的城中村那時還都是農民或菜農,城中有一片一片的菜園或苗圃,站在一個高點或樓頂,能看到一畦畦青蔥的蔬菜或一片片鮮花錦簇的果園,而不是現在幾乎是千篇一律的馬路和街道,高樓和煙囪。
南陽是一個有悠久歷史的文化名城,但歷來都不算太大,只在東漢鼎盛時,因光武帝劉秀起兵于南陽,故有“南都”之稱。那時的南陽城可謂風光一時,是全中國六大都市之一。自水繞城,青山北橫,豪宅如林,車水馬龍,連一向恃才傲物的大唐詩人李白也四、五次游覽、拜謁南陽,留下了不下十首頌揚南陽的詩篇,“此地多英豪,邈然不可攀。”很讓南陽自豪了一陣。但南陽是南北通衢的要道,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幾乎每個朝代的大變遷、大混戰,南陽都要首當其沖,遭到數次屠城甚或滅頂之災。起起落落的南陽,終于在歷史風雨中涅槃重生,以三面環山、一面朝向長江和大海的優越地勢而成為南陽盆地。盆地如碗,也就有了宛城之說。盆,聚金納銀,碗,盛食吃飯,南陽是塊風水寶地,南陽是一個過日子的好地方。
盛夏納涼,如果你沿白河一轉,無數的燒烤和地攤夜市會讓你如入迷宮一般。南陽吃食很包容,川味的麻辣、粵菜的甜膩、大東北的烙餅,西北的大馕都可在這里原汁原味。農業的城市,小生意幾乎被農民占領,所以,只要你不太過分,南陽人一般比較包容,絕不會一出口就傷人,和他們一聊,幾句話就是鄉情鄉音、親戚朋友。南陽歷史上出了不少名人,但不像西安、開封、洛陽、北京,一提就是幾朝古都,宮廷政變,天下大事,歷史文化。這里的人們過著四平八穩的日子,這里是如碗的平靜,如盆的狹小。
南陽的城墻早已遠去,留下的古跡也不連貫,水陸碼頭的寨墻寨門也將隱沒在市聲和高樓中。雖然南陽的楚漢文化很燦爛,稍一留意,一座現代化的建筑物下面就可能是一座楚墓漢冢,可這并沒有引起太大的重視。三門峽一個小小的新城,虢國小國的幾座古墓,就成就了一座耀眼中原的虢國博物館,而南陽要建如此規格的博物館,文物遍地都是。南陽看重的是府衙、縣衙、帝王系列的官文化。從農耕文明到工業文明,幾千年的帝王將相、官位權勢,誰役有升官發財這個夢?即便做不了這個夢,看個熱鬧,探個稀奇總是可以的。所以,南陽人喜歡談論官場,喜歡談論人勢的升遷跌落;男人走路喜歡低頭或平視,見人喜歡客套和謙卑。上個世紀的那些浮夸風、打砸搶、派別爭斗,南陽是最慘最烈的釋放地之一。南陽需要開放和釋放。農民工涌進了城,小商小販涌進了城,從賣紅薯起家,從開飯店起家,從美發美容、放錄像起家,從殺豬宰羊、賣藥販藥起家,南陽出現了經濟上的又一次繁華,香車寶馬、洋樓別墅、妻妾成群,大紅燈籠。富起來的大款們有誰能對南陽的“四圣”如數家珍?“南陽作家群”享譽全國,可又有幾人讀過他們的的作品:在外地歌廳、KTV漸漸落下幃幕的時候,南陽卻風起云涌,越裝越豪華,歌聲越來越嘹亮。有錢了卻感到狂躁,絕望,甚至沉重無比。好多人積累了無法釋放的情緒,于是要在小姐、二奶、酗酒和歌唱中得到釋放,讓一些刺激穿透自己的隱痛,快感一些,輕松一些。這使我一下子想到一段沉重的歌唱:“我思念的城市已是黃昏/為何我總對你一往情深/……我在遙遠的城市/陌生的人群/感覺著你那遙遠的憂傷/我的幻想/風路過的時候/沒能吹走/這個城市太厚的灰塵/多少次的雨水/從來沒有/沖掉你那沉重的憂傷/你的憂傷像我的絕望/那樣漫長……”
南陽,在時代的裹挾下,正在走向春困。南船北馬,千帆竟發;“走馬紅陽城,放鷹白河灘”,大唐詩人筆下的南陽激情和豪放哪里去了。難道真中了我筆下曾經的描寫:故鄉是一堆草木,正失去根的沃土,一陣鳳就可以吹走我的骨架,讀過的書,走過的路,都已淡忘。
南陽是一座優美的城市,四季分明,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但南陽又是一座有隱痛的城市,楚風漢韻的開拓和高貴已變得蒼白和無力,后現代的物質大潮和更多的欲望正在銷蝕著文明和歷史的吶喊。圣人已逝,隱痛悠悠,古都南陽,誰立潮頭,再現帝都風采,人文華章;誰又能洞開一扇智慧之門,讓南陽人蘊蓄起意想不到的內在支撐,而讓人文精神普照,面朝長江大海,永遠春暖花開。
南陽。從你美麗的源頭
有人說,看一個地方的美麗首先得看那里的天然條件,然后才是街道、園林、樓市、人文。游走一些地方或羈旅他鄉一段時間后,會感到這話確有道理。試想,如果一個地方天天風沙迷漫,高溫騰騰,即使你建筑了高樓大廈,裝飾了花園、噴泉,修設了假山,雕像,那又有何用;如果你整天在熱帶雨林中,在冰天雪地里,在極晝極夜中,即使衣食無憂,也會郁悶而煥、因天而惱。
南陽,絕不是這樣。
南陽在青山碧水環抱中,這里氣候濕潤,土地肥沃,一面臨水,三面環山,典型的四季分明氣候,風調雨順之地。生于斯,是本地人的福氣;隱于此,是外鄉人的愿望。那個諸葛亮,從山東一路走來,在此隱居十年,一句“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弊尯眯┳非竺撕吐糜涡钠渌鞘徐Яw不已。而你無論緣何至此,一入南陽,便歸于平和、寬容、自然、輕松。不即不離之中若即若離,若即若離中又心向往之。
南陽,緣何使本地人不想外出,而往來于斯之人又夢牽魂繞?
先看這里的地理環境。這里是淮河、白河、唐河、丹江等中原河流的源頭或上游。巍巍伏牛山憑借秦嶺之勢阻擋了北來的風沙和寒流,使這里溫潤宜人。南來的干熱風,到信陽、武當已成強弩之末,而經長江、漢水、丹江的反復浸潤,到南陽已成為春潮帶水,和風細雨。臨河的沙灣地,肥沃得跺一腳就會流油,隨便被風吹落的一粒種子,落地就會生長;靠山的黑土地,種什么果樹都會碩果滿枝,香飄萬里。
再看這里的人文歷史。
這里曾是昔楚之都,興盛時期的楚王曾在北塞要城一一方城,揮鞭北指,問鼎中原;大秦曾把商賈流犯和不合時宜之人遷往南陽,成就了這里的寬容與大度,并讓他們教養出范蠡,百里奚,治國國強,經商商成。尤其是東漢,開國皇帝劉秀從這里興兵起家,中興后把這里賜為南都而與洛陽相媲。浣洗于白河之濱的陰麗華,讓千古一帝喟嘆“娶妻當如陰麗華”。就是到了國勢危弱的東漢末,這里又獻出兩位舉世矚目的大家:張衡與張仲景。直到如今,張衡星仍璀璨在耀眼的星河中一,而風靡日本東南亞諸國并在全世界華人中享有至高地位的中醫處方藥祖,便是張仲景。還有,僅中國《二十四史》正史中被載入的南陽名人就有8O0多位。
什么都不用說了,這片土地孕育了無數的山川、溪流、江河,更養育了澤被后世的無數名人、大家。如果沒有特別的原因,誰愿意離開這片土地?“白水繞東城,青山橫北廓”,綜合起天然條件,我實在找不出有什么地方比南陽更適宜于人居住。
白河,一條不起眼的河,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養育繁衍了人類的祖先一一南召猿人。更不要說,盆地之上,有無數阡陌縱橫,村落如群星散布,一片恬靜的山水田園讓多少生命在這里流連往返。
但南陽有隱痛,那是失落的輝煌與文明。曾經的楚風漢韻,曾經的青銅漢畫,曾經的楚都漢冶,曾經的名人輩出,一切一切,似乎都在俱往矣。現在,無論是經濟還是城市建設,南陽,北比不過洛陽,南趕不上襄樊,而僅僅以人口超千萬而自豪,這難道是自豪的理由嗎?一個二月河,就讓我們常常不得不掛在嘴邊,幾部帝王小說,竟是我們禮尚往來的必備,南陽,應該覺醒、知痛。
有沒有一種山水可以與我們互相注釋?
有沒有一種風景可以與我們互相印證?
有沒有一種城市可以與我們詩意共存?
有沒有一種家園可以與我們生死無悔?
二月河先生說,我生在昔陽,學在洛陽,活在南陽,但最后會死在南陽。這或許不是一種住在哪兒就說哪兒好的矯飾造情,但也絕不僅僅只是一句溢美之詞,這里面,肯定有先生對南陽未來的一份厚望與期盼。
生在南陽,活在南陽,就盼望著南陽更美,像鳥兒依戀著樹林。林子深了,枝葉茂了,大家同聲同氣,相應相求,不亦樂乎!
從你美麗的源頭,從你美麗的流域,南陽,都應該大醒悟、大崛起。
一座城市的消失
錫巴里斯,古希臘南部城邦中,最繁華的一座城市,因富饒與奢糜而聞名于世,卻在一夜之間從古希臘的版圖上蒸發消失了。誰,如此擁有上帝之手,讓一個雄偉的城市頃刻間灰飛煙滅?偌大的城堡、建筑和人,都到了哪里?
“能在美麗與哀愁中沉淪”是古希臘祭祀酒神狄奧尼索斯“酒神頌”的主題。每到葡萄成熟收獲季節,狂歡的人們載歌載舞,用代表生命顏色的紅葡萄酒祭祀天神。他們把新榨的葡萄汁裝滿陶罐并舉過頭頂,虔誠地跪地而拜:
啊!尊敬的太陽神,
你來到天堂,成為眾神的造物主, 坐上神主的寶座。
你的駕臨,照亮了納特圣母,
也照亮了成熟和喜悅,
圣母伸出熱情之手歡迎你,
愿你帶來繁榮、榮耀、真誠和神圣。
古希臘人相信,葡萄的紅汁液是有生命的,它總能激發人的想象和欲念。正如美國作家威廉·楊格所說:“一串葡萄是美麗的、靜止與純潔的,但它只是水果而已。一旦壓榨后,它就變成了一種動物,因為它成為酒以后,就有了動物的生命。”正是這悠悠醇香,浪漫迷醉,讓古希臘最富有的錫巴里斯人學會了奢糜虛榮的生活。他們吃的是珍貴的海鞘,家里養著鵪鶉,喜歡把玫瑰花瓣撒在床上睡覺。甚至因為懶惰,他們還發明了夜壺,并且把夜壺裝飾得十分華美,宴會和旅行時都隨身攜帶。 但美好的,同樣也是有代價的。醇美的葡萄酒,奢侈的享樂,不但醉人,也能醉倒一個國家。
公元前510年,錫巴里斯大法官霸占了500名市民財產,無奈的他們只好逃離到貧困弱小的鄰邦克羅頓。大法官來要人,善良的克羅頓國王無奈中一連派去3O名特使來說情,昏了腦的大法官斬盡殺絕,一個都不放過。一場戰爭不可避免??肆_頓國王著急了,連夜請教當時住在克羅頓城的古希臘哲學家數學家畢達哥拉斯,睿智的先哲捋起飄飄的美須,不慌不忙地告訴國王,我有取勝的法寶,錫巴里斯必死無疑。
當時,無論是經濟還是軍事,錫巴里斯遠在周邊城市之上,兵力更是克羅頓的4倍,然而錫巴里斯城最后卻被小小的克羅頓從古希臘的版圖上抹去了。
歷史,有時就是這樣的荒唐卻又無容置疑。
兩軍在錫巴里斯城外開戰,當克羅頓軍隊走到離敵人一箭之遠時,克羅頓軍隊的軍鼓手忽然奏起錫巴里斯節日游行時候的曲目,錫巴里斯的戰馬一聽到這些樂曲,便整齊地邁開舞步,像夢游一般,根本不聽騎兵的使喚。為了在節日游行中顯得更優雅,錫巴里斯騎兵隊特意把戰馬訓練得可以跟著固定的音樂節拍起舞,沒想到這卻成了他們的死亡旋律。
錫巴里斯戰敗了,惱怒的克羅頓國王甚至開渠引水,把整個錫巴里斯城夷為平地。
一座城市消失了。錫巴里斯與其說輸給了克羅頓,不如說是輸給了自己。輸給了自己的優雅和奢糜。再好的東西不合時宜的時候,也會變成災難甚至哭泣,就連優雅也不例外。
錫巴里斯滅亡了,留下“Sybarite”(錫巴里斯人),成為今天英語里“奢糜的人”的詞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