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的家族

一個姓氏，就是一個家族。一個家族，是由一群同姓的個體組成。這樣的家族，生活在不同的空間。一部分人活在大地上，由土地、空氣、糧食、水養活著；一部分活在紙上，由 筆、墨、紙、人養活著。這后一部分，大多是我們的先輩，他們已離開了大地，軀體已隨著歲月的流逝湮滅灰飛，活著的，是一個個名字，他們活在一張張紙片上。

一張白紙，印上漢字，它記載的就是歷史。人們希望活在真實的生活中，享受物質、親情帶給他們快樂、幸福的生活；他們也希望活在一張紙片上，因為活在紙片上，就活在歷史里，人們就容易記住他。

人的一生，是短暫的，當他還沒弄明白做人的艱難時，他就長大了；當他明白了做人的艱難時，突然就老了；當他想享受生活時，天堂的路就在眼前。也許是人生太短暫了，他們想在自己死后，延續他們的生活。于是就有了家譜，有了祠堂，有了后人的祭祀，活著的時候沒有享受的，希望死后繼續享受。

人與人不同，人與人的欲望也不同。不能活在歷史的史冊里，千秋萬代，萬眾敬仰；但能活在一個家族里，那怕是短暫的瞬間，也是一種幸福，或者是一種滿足。沒有人愿意成為一片落葉，悄無聲息，化為泥土，消失在歷史的塵埃里。

所以，我們千萬不要小看了這一張張紙片，這一張張紙片裝訂起來，就是一部家族史。其實，中國的歷史，就是一張張紙片組成的。國家有史，地方有志，人有傳記，沒有這些大大小小的史志，就沒有中國的歷史。就說人吧，帝王將相，名人大家，都有專門的官方機構撰寫，而且分門別類，詳細記載，讓他們走進了一張張紙片。后人通過這一張張紙片，把他們裝在了心中，永垂不朽，這就是所謂的青史留名。

畢竟，像帝王將相，名人人家這樣的大人物為數不多。更多的是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自然是小人物，當然也就沒有什么官方機構為他們樹碑立傳。可小人物也是人，他們也希望門己的流芳百世，讓人們記著他們。于是便有了家譜的誕生。

家譜其吱就是一部完整的家族史或家族百利，全書。通過家譜，可以了解到一個家族的歷史沿革，姓氏源流、世系繁衍，人口變遷，居地變遷，婚姻狀況；可以了解一個家族在政治、社會生活中的地位、作用和事跡；了解他們的經濟情況和喪葬、禮典、家規、家法等典章制度等。家措以書、圖、志、表、史的形式記錄下來，使其得以流傳后世。可以說，家譜是一部與正史與方志并列的又一文史寶庫北方，在我們的家鄉，人們把家譜看的十分重要，這似乎與尊嚴有關。一個家族，就是一個大家庭，如果一個人死后入不得祖墳，上不了家譜，那是莫大的恥辱。一般來說，上不了家譜的，都是女人。因為，幾百年來，家譜只記載男人，不記載女人。在家族人的觀念里，女的終究要出嫁，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女兒一旦出嫁就是外人。而男人，才是一個家族的傳承者，是這個家族的根。這似乎是傳統，幾百年，上千年延續至今。除了女人，上不了家譜的，還有一種，那就是家族中的敗類，比如土匪、強奸殺人、亂倫通奸等等，這類人大都會被逐出家族。被逐出家族，自然就上不了家譜。

續修家譜，是一件十分慎重的事情。稍有不慎，就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甚至會引發家族之間的械斗。想想也是，一脈相承的家族成員，沒行出現在家譜上，別人會怎么想?是不是干了見不得人的事?這不僅會影響到當事人，還會影響到下一代。是啊，他們這一支人的祖輩是不是干了缺德的事，為什么沒上家譜?

我曾經受人之托，調解一起因家譜遺漏引發的糾紛。在我們老家，有一個莊姓大家族，他們在修家譜時，將其家族中的一個成員遺漏，被遺漏的一支，十分惱怒。心想，你讓我們上不了家譜，我砍你們祖墳的樹。于是，在一個夜晚，將其祖墳上的一棵火樹砍了。其實，砍棵樹并不是大事，但砍的不足一般的樹，而是祖墳上的樹。在我們這里，砍挖祖墳上的樹，就是扒祖墳，是奇恥大辱。于是，雙方不僅大打一架，而且祖墳上樹被砍的一方，還將砍樹的一方告上了林業派出所。但構不成刑事案件，而無法立案。

祖墳上樹被砍，砍樹的那方又沒有受到懲處，被砍樹的這方忿忿不平，要求對方公開賠禮道歉，并在被砍樹的一方的祖墳上裁上99棵柏樹。砍樹的那方說：“栽種99棵柏樹可以，但必須重修家譜。”至于賠禮道歉一事，砍樹方堅決不答應。他們認為，先錯在對方，要道歉也是先錯方道歉，鬧的不司‘開交。后經調解，砍樹方在被砍樹對方的祖墳上栽99棵柏樹，不再公開賠禮道歉。被砍樹方答應砍樹方重修家譜，家譜由雙方共同修撰，費用由砍樹方承擔，雙方白此握手言和。

能不能在一片小小的紙片占據一席之地，并不僅僅是為了流芳百世。在人們的觀念里，沒有走進家譜，說明這一支人已經絕后。在鄉村，絕后是一利，恥辱，這種恥辱，比祖墳被扒更令人痛苦。在絕后的后面，隱喻著更多的不堪。他們為什么絕后，址祖上沒有積下陰德?還是祖上做了十惡不赦的大罪?不然，為什么遭到如此報應?雖然是猜測，雖然址懷疑，雖然是議論，但都是一個家族的恥辱、

這種觀念有點可笑的成分，但人們并不認為可笑。正是人們覺得小可笑，所以，人們把能不能上家譜看得比生命還珍貴。他們不愿意讓人們指著自己的脊梁罵自己，糟蹋自己的先人。就是那些干了為人所不齒的壞事，被逐出祖籍的人，他們也想在家譜上留下自己的名字。這些人死后，他們的子孫，也會千方百計，想方設法，讓自己的父輩、祖父輩止進家譜。盡管他們知道，這樣做于情于理都站不住腳，但為了尊嚴，為了面子，為了自己祖孫萬代的榮耀，他們不得不做。

是的，為了尊嚴，沒有不可以做的事。一部家譜，引發了多少不可調解的矛盾。這樣的矛盾，使血脈相承的一家人反目成仇，打的頭破血流，在幾代人的心中結下了難解的結。更有甚者，他們把血脈切開，另立一族，從此不在是一家人。他們也知道，相連的血脈是切不開的，但自此以后，他們把血脈與親情切開了。于是，他們對外宣布，他們與家族無關，老死不相往來。

分離出來后，他們便修撰自己的家譜。他們修撰的家譜，從他們分離出的這一支的最高輩分開始，一代一代往下續。這樣的家譜，其實就是無根之譜。可他們不在乎，沒有了尊嚴，什么也沒有。他們要的是尊嚴，哪怕是失去了祖根。

在我們老家，有一個祝姓家族，老弟兄四個，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走來，在我們這里安了家。數百年來，繁衍了近千口人。但不知什么原因，到了民國年間，在修撰家譜時，可能是祖輩的積怨，把老四那一支的第九代那一輩沒有寫進家譜。沒把祖輩寫進家譜，老四的后代十分惱怒，在多次協商未果的情況下，老四的后代做出一個決定，從此與老大老二老三的后代切斷血脈親情。

老四那一支宣布不與另外三支一家后，自己修撰家譜，祖輩從祝老四開始一代一代續修，把老大老二老三那三支全部從家譜中剔除。后來關系雖有緩解，但家譜還是各修各的。直到上世紀9O年代，在親鄰的調解下，雙方認祖歸宗，將家譜合二為一，重新修撰。

這似乎是不可能的發生的事情，但卻真真實實地發生在我們的身邊。不論是鄉村人，還是走出鄉村、扎根在城市里的鄉村人，他們對家譜都十分的看重。看自己死去的親人與活著的親人，他們的名字是不是印在家譜上。盡管那只是幾個方塊字，既不能給他們帶來財富，也不能給他們幸福，但只要自己的名字印在上面，他們的心里就感到踏實、滿足。那怕是卑微的人，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家譜上，心中就會產生一種自豪感。也許，對于他們，那是一種榮耀，活在紙上的榮耀。

其實，家譜的意義決不在于此，對于以家譜的形式流芳百世，那只是一種自我慰籍。幾千年幾萬年，歲月更迭，時世變遷，大浪淘過，又有幾人星光絢麗?大多的人，不就是流星一般，一閃而逝。所謂的柴耀，只不過是過眼煙云。

國有史而知興亡之變故，族有譜而曉旺衰之緣由。修撰家譜，除了讓家族成員曉之以血脈，動之以親情，使其家族人心凝聚，間心同德，振興家族外，還可以從一個家族的興衰，了解國家的發展歷史。因為，家興則族興，族興則國興，家國本一體。沒有家族的安寧與興旺，那來大國的平安和富強。修撰家譜，其意義就在于此，我以為，一部家譜，承載了太多人的夢想與希望。那看起來薄薄的一本書，掂起來卻是那么的沉重。因為，那是一部歷史，一部家族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