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底層小人物的隱秘世界

無論從哪個方面而言，趙西學的經(jīng)歷都是復雜的。如果說身在21世紀的人們，不斷地追求自己所渴望得到的東西，自愿或不自愿地跳槽、換工作，是件極普遍的事的話，在上個世紀的幾十年里，趙西學就已經(jīng)把這種“時髦”嘗試過了。

我每次讀到趙西學的簡歷，都會為他的復雜經(jīng)歷所震動。1950年生于河南內(nèi)鄉(xiāng)赤眉鎮(zhèn)。學過獸醫(yī)，當過兵，開過飛機，后又成為一名井下工人。之后做過教師、政工干部，還曾經(jīng)去北京讀了兩年大學中文系，最后到文聯(lián)做了一名作家。

我們發(fā)現(xiàn)。正是這種多元化的生活經(jīng)歷，正是嘗試過不同崗位的體驗，使趙西學的小說創(chuàng)作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縱觀其三十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其小說的主要人物指向是有章可循的：那就是直面社會中的小人物。或許是經(jīng)歷使然，趙西學在寫小人物，尤其是身處社會底層的小人物時，游刃有余而不失靈動。無論是其歷史系列小說，還是航校系列小說，抑或礦山生活小說，內(nèi)中的人物始終是那么近距離地逼近生活的現(xiàn)實，那么貼近讀者的心靈。在很大程度上，不論是宰相、高官，還是煤礦工人、飛行員，趙西學都以一個平視的視角來表現(xiàn)人物。在小說中，他們都是普通的“人”，而沒有高低貴賤、偉大卑微之分。一個事實是，趙西學筆下的小人物盡管有很多制約，有很多磨難和坎坷，有“從大流”的不由自主，但也有自己的長處和優(yōu)勢。趙西學雖然盡量客觀描述小人物內(nèi)在缺陷和弱點，卻以更大的人文關(guān)懷來關(guān)注他們的生存和發(fā)展。

我不知道把《一個叫馮道的人》和《一個史官的故事》列為“歷史小說”是否恰當，因為從人物的選擇和走向來看，根源于中國知識分子的本性，把馮道和尹吉甫放在任何一個朝代，都是合適的。這兩部寫于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的小說，顯然是受了當時的文學思潮的影響。彼時在新歷史小說和新寫實小說甚囂塵上的情況下，作者宕開一筆，把時間繼續(xù)往前推，推到了唐以后的亂世——五代，甚至推到了詩經(jīng)產(chǎn)生的春秋時期。在《一個叫馮道的人》中，看似荒唐和不可能的事情接連出現(xiàn)：一個貌似老實、實則狡黠的讀書人，竟能夠連仕幾朝，以宰相之位，侍奉了四姓十君。其實，荒唐背后多的是一種無奈。那就是延續(xù)至今的知識分子的劣根性。面對人生的選擇，知識分子很多時候是無法自主選擇的，要想生存，只能“跟著潮流走”。用“無行”來形容，似乎過于嚴厲，但事實確是如此。尹吉甫的命運是多舛的，他的歡樂與痛苦，他的被動與主動，其實也暗示著一種深層次的東西——選擇的痛苦與無奈。

在上述兩部小說中，我感覺最強烈的就是那種冷峻的“零度敘述”，這種在新寫實小說中被慣用的手法，也被趙西學恰到好處地用在小說里。在小說中，你看到、聽到馮道們的言談舉止，究竟和其內(nèi)心有多少差距呢?他們說的話、做的事，他們內(nèi)心的無奈與抗爭，在字面上你是體會不到的，一切都掩藏在小說背后。越是這樣，越讓人感覺到命運之于人，從來都是殘酷的。好與壞，優(yōu)與劣，誰又能夠說得清楚呢?

如果說趙西學知識分子題材的小說多的是一種對自我的體認的話，他的礦山系列小說，則充分顯示出其悲天憫人的人文情懷。在這里，《小翠和驢》堪稱代表。這部以礦山事故為背景的小說，塑造了“小翠”這樣一個質(zhì)樸而又執(zhí)拗的農(nóng)村婦女形象。小說里，選礦女工小翠愛上了同是礦工的“驢”。新婚之夜，“驢”因為下井救人，而喪失了性功能。在礦區(qū)，“驢”和小翠在礦工及家屬的眼里別扭地生活著。礦山破產(chǎn)后，兩人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為了給“驢”治病，小翠被迫開了家理發(fā)店。一個偶然的因素，小翠被一個小礦主奪取了處女之身。為了生存，小翠成了一個被左鄰右舍嘴里叫罵的“破鞋”。生活就這樣平淡地過著，直到有一天，“驢”的性功能又恢復了正常，興奮之余的“驢”和小翠辦了第二次婚禮。婚禮過后的第二天，小翠卻離家出走，從此消失在“驢”的視野里。

這部小說，看似平常，實則直逼讀者的內(nèi)心世界，發(fā)人深省。在現(xiàn)實社會，尤其是礦區(qū)這樣一個特殊的人群里，失去性功能是一件很讓人沮喪甚至丟臉的事，而小翠偏偏還是正處青春期的處女。在這種情況下，小翠對“驢”不離不棄，始終堅信“驢”的病是可以治好的。盡管生活艱難之下，這種信心始終未丟。小說中的小翠和“驢”，其實都是被侮辱和被損害者。只是具體的表現(xiàn)方式不同而已：小翠是在肉體上，“驢”是在精神上。或許也可以這樣說，兩人在肉體和精神上是遭受了雙重折磨的：小翠雖然有男人，但男人卻難行“男人之事”，她忍辱負重地被侮辱，被當做“破鞋”遭人罵，百折不回，一心為“驢”治病。而一旦“驢”的病好了，感覺又對不住“驢”——自己畢竟是被其他男人玩弄過的“不純潔”的女人。而“驢”在生理痛苦的同時，遭受旁人的冷嘲熱諷，還要承受老婆是“破鞋”的輿論壓力，精神和肉體遭受著雙重打擊。小翠最終離家出走，其實是一種大舍棄，是一種大愛。她知道，為了“驢”能夠有一個好的生存環(huán)境，為了不再給“驢”戴綠帽子，小翠選擇了離開。這種離開，從來都是理性與悲壯交織；這種離開，顯示出小翠的奉獻與割舍。

考察趙西學近三十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可以清晰發(fā)現(xiàn)，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始終和新時期文學思潮同步的。換句話說，盡管身居山城小縣，盡管在深山的礦區(qū)工作，趙西學的視角和眼界，卻是從來沒有落后于這個時代的。他的筆觸和眼光，從來沒有拘限于一地一域，或許是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使然，趙西學在幾個不同的素材背景下如魚得水，恣意揮灑。趙西學的小說創(chuàng)作起步于1 983年。那個時候，隨著文革的被否定，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許多占有重要地位的作家和作品，遭到了質(zhì)疑和否棄；而一些長期被冷落、被批判的作家和作品，受到青睞。在一種新的文藝思潮成為文學界的“流行語”的時候，“傷痕”、“反思”、“新歷史主義”等被諸多作家所追捧，而趙西學從來沒有隨波逐流，就是河南作家習慣干的那種批判、否定甚或眷戀的寫作方式，也不為所動。他的眼光緊跟文學界，而創(chuàng)作上卻始終堅持自己的文學領(lǐng)地。也正源于此，有了趙西學小說的三個系列：“航校系列”、“礦山系列”、“歷史系列”。

如前所述，趙西學的小說遵循著這樣一個近乎其寫作圭臬的東西，即寫小人物、深入小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從而生發(fā)出對生存、生命的思考：人應(yīng)該怎樣活著?人怎樣才能活得更好?在“航校系列”小說中，這種思考顯得尤為有力。

眾所周知，飛行員以及飛行員所在的群體，從來都是一個極為隱秘的世界。飛行員的日常生活、飛行的細節(jié)等很多東西都是人們所希望了解的，而這方面的文學作品長期以來處于缺席狀態(tài)，這其中有很多原因。趙西學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有一段航校學員的經(jīng)歷，本身就是一名飛行員。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使他寫起飛行員來頗有些得心應(yīng)手。在小說《放風箏》中，趙西學塑造了兩個飛行員形象。身為高干子弟的方向東玩世不恭，生活層次始終和普通飛行員有別。詭秘的是，方向東患有嚴重的夜游癥。農(nóng)家子小畢青澀而又真誠，在航校里一直不敢放單飛(獨自駕駛飛機)。主人公丁大中作為一名觀察者，始終充當著“看”與“被看”的兩種角色。當方向東晚上夜游時，丁大中在其身后默默保護，他在“看”著方向東。小畢一個人單飛而危機四伏時，丁大中在塔臺上密切關(guān)注，并主動和小畢對話，使其轉(zhuǎn)危為安，這也是“看”。同時，當丁大中苦學爬懸梯而鬧出不少笑話時，他被方向東“看”。丁大中做夢和小女孩結(jié)婚、說夢話，他又被戰(zhàn)友們“看”。

在“看”與“被看”中，一股蒼涼的意味貫穿整部小說。當方向東夢游營房大門外，被哨兵誤傷時；當丁大中和小女孩一起放風箏時；當小畢單飛即將機毀人亡時；當若干年后，方向東成了一個治療夢游癥的專家，而把當年的一切都遺忘了的時候，我們可以切身感到，人的一切都是一場夢。然而，這部小說的卓犖之處，就在于時時提醒讀者，我們生存的世界，還是有暖意的。就如那位放風箏的小女孩一樣，純潔、真摯還是在我們周圍環(huán)繞。在這里，丁大中是作為救贖者的形象出現(xiàn)的。不論是在精神上，還是實際生活中，對于戰(zhàn)友的冷暖，他都是時刻牽掛。盡管時過境遷，別人都忘了他的時候，他還是一如既往。

其實，這也是趙西學一直在尋找的東西。新的時代背景下，真誠和美好是人類面對社會、文明的困境時，最后的渴望和精神歸宿。趙西學寫的是航校生活，但航校也是一個小天地，他不為航校而航校，而是試圖通過航校的生活揭示出一種狀態(tài)，一個現(xiàn)實，一個撥開塵埃之后讓人感慨的真實。他的作品都是生活的真實見證，是對人的生存和發(fā)展的思考。在《正步走》、《雙螺旋》、《航校軼事》等以飛行員生活為背景的小說中，這種思考始終延續(xù)。楊直、汪紅兵、老鼠等一個又一個人物形象讓人難以忘懷。當許多人把飛行員當作神秘人物的時候，趙西學在可能的情況下，還原了飛行員作為“人”的本質(zhì)。七情六欲、兒女情長都那么鮮活地存在干這些天之驕子身上。唯有如此，我們才可以看清楚這樣一個獨特而富于魅力的群體。此外，趙西學把飛行常識、技巧等讀者日常很難知道的東西融入小說中，在增加了小說可讀性的同時，也普及了很多知識。

我一直認為，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猶如一道分水嶺，最能顯示一個小說家的積累是否厚重、對大的事件和場面是否有操控能力。趙西學的長篇小說，主要有《桐柏英豪傳》和《紅眉》。僅從標題我們就可以約略知道，趙西學是一個多么留戀故土的人。《桐柏英豪傳》寫的是趙西學第二故鄉(xiāng)、革命老區(qū)桐柏縣在第二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時期的傳奇人物金孚光的故事。《紅眉》寫的卻是趙西學的故鄉(xiāng)內(nèi)鄉(xiāng)縣赤眉鎮(zhèn)在20世紀30年代至50年代中的艱難生存狀態(tài)。這兩部長篇小說，尤其是《桐柏英豪傳》，作者寫的是一個英雄群像，而不單單把歌頌當作主題。把英雄人物從神壇上請下來，還原為一個普通人，是作者最為著力之處。理想與信念是如何產(chǎn)生、并融入到人物血液里的?為了自己向往的事業(yè)，為什么會甘愿獻身?這些東西，是讀者最為關(guān)心的，也是作者著墨最多的地方。可以看出，趙西學關(guān)注點始終停留在“人”本身。關(guān)注人的苦難，關(guān)注人的快樂與悲傷，并用一種溫情的筆調(diào)對之進行理解和寬容，這不能不說是趙西學小說一以貫之的“根脈”。

站在另一個視角“冷眼”看趙西學，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問題。作為一個有著三十年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的作家，在文體特征的呈現(xiàn)上，趙西學的探索似乎顯得力度不夠。很多時候，小說創(chuàng)作不僅僅是一種“講故事”，如何尋求“故事”與文體之間的平衡角度，是值得思考的大問題。因為，文體的變化，甚至創(chuàng)造，是凸顯作家寫作張力的絕好方式。就讀者而言，變化著的文體，也是讓其不會產(chǎn)生“膩味”的添加劑。畢竟多元化的時代，讀者需要有多種選擇。這就要求作家要為自己設(shè)置一個又一個的山峰，不斷提出新的任務(wù)。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在趙西學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作者并沒有擺脫自我體驗、具體的人和事，使得小說勾連不斷，如何擺脫具體的事件和經(jīng)驗，進入更為廣闊的世界，創(chuàng)造出意蘊豐厚的小說，是值得探討的事情。我們知道，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富礦”，在這方面占有優(yōu)勢的趙西學，如何進一步深入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創(chuàng)作出場面浩大、人物眾多、意蘊深厚的“大部頭”，真正出現(xiàn)一兩個可以進入中國文學畫廊的人物形象，是值得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