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電影《芙蓉鎮》中,李國香、王秋赦和胡玉音、秦書田構成了一個犬牙交錯的矩形方陣:有斗爭性的權力同日常的吃喝、性的生活樣態的茍合;有以“革命”名義進行的人格欺辱的打壓。這些融匯為芙蓉鎮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至七十年代末的群體性生存狀況的悲歌,從中可以窺見人性中觸目不忍卻難以避免的復雜因子。
關鍵詞 女性 李國香 欲望 運動
《芙蓉鎮》作為謝晉“反思三部曲”之一,自1986年問世以來,無論是在電影創作界抑或電影評論領域,均獲好評。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重新審視《芙蓉鎖》,除卻體感其“反思”的厚重之外,即影片展現建國后60年代、70年代民族國家政治經濟狀況,以及在這一大氣候之下的芙蓉鎮(民族國家的縮影)人的生存體驗。明顯的印象是,影片在塑造美蓉姐胡玉音、秦書田等人的形象之余。把作為芙蓉鎮政治理念代言的李國香、王秋赦放在了一個對立的位置:時時處處在說,之所以芙蓉鎮遭遇政治災難,在于李國香、王秋赦等人的存在。同時發見影片存出些許旁曳的枝椏,它們林林總總編織出莢蓉鎮的欲望化的語言之陣:李國香與胡玉音的糾葛,并以此衍生出王秋赦與秦書田的錯位對應:乃至谷燕山、黎滿庚甚至黎桂桂的生存漂移。不管是政治運動的弄潮兒。還是罹難者,在謝晉的藝術手筆里,都覓得了相應的活動空間:除卻斗爭對立,互文的曖昧性充斥其間。或許正因為這些,反思“芙蓉鎮”,反思那一特殊的歷史時期,并不因為文學意義上的“反思文學”運動的停止而終結。
圩場遭遇:女性的李經理嫉妒漂亮的芙蓉姐
《芙蓉鎮》開端就很“芙蓉鎮”地展現了那里充滿濃郁地方色彩的生活:食乃性也,是人都要吃飯,對于芙蓉鎮的人們來說。都要吃芙蓉姐的米豆腐。芙蓉姐夫婦一個憨厚老實,一個熱情好客,到他們家吃米豆腐的人一方面在享受美味,另一方面則在歆享芙蓉姐的生命活氣,連右派分子秦書田都不例外。沒成想。這一火辣自然的生活在外來人李國香那里成了眼中釘肉中刺,“那些男人們,都象饞貓圍著魚腥似的。”李國香從男女關系出發,解讀芙蓉姐米豆腐生意紅火的原因。可見她內心的隱秘。她知道男性糧站主任谷燕山嗜酒。“剛來的五林大曲,人家特意給你留了兩瓶。這衣服領子也不讓人家洗一洗?“搭訕失敗,眼睜睜看著谷燕山去捧芙蓉姐的場子且欣然接收芙蓉姐的點煙。此刻的李國香妒火中燒,憤憤然以國營食堂經理的身份造訪芙蓉姐的米豆腐攤子查要營業證。結果在眾人的哄笑與谷燕山的調停中“落敗”,“當我不知道,欺負我是外地人”。李國香可不是普通的外地人,她是縣委書記的外甥女。芙蓉姐可以一時憑依芙蓉鎮親切和睦的生活氛圍暫且使米豆腐攤子安穩。長期的保障不敢想象。畢竟漂亮的芙蓉鎮的芙蓉姐搶了她李國香的風頭。
新屋事件:女性的李組長在芙蓉姐身上施展政治抱負
李組長走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新屋落成的芙蓉姐家做家訪。那個場景極富象征意義:喬遷新屋的鞭炮塵埃落定,芙蓉姐享受著新居的寬敞明亮,喜悅的她在鏡中端詳自己,剛好照見李國香跨入門檻,于是鏡子邊緣就出現了李國香的臉。“胡玉音在屋嗎?”“在。李組長,早聽說你回來了,也一直沒有去看你,來,進屋坐吧。”一種侵入者的姿態,偏偏就是鏡像的邊緣,改變了鏡中核心人物胡玉音的命運,所以她的熱絡客氣成了善良的贅疣。接著工作組長進入正題,“我們要對各家的政治、經濟做一個摸底”,“對工作組講老實話,就是對黨講老實話”,“我這兒初步為你算了個賬,你每圩大約賣500碗米豆腐,收入就是50元,一個月6圩收入就是300元,再給你扣除100元的成本費,還剩下200元,胡玉音,你的收入可相當于一省級領導的水平了。”“我們也沒有說你一定就是搞了剝削犯了法吧。”“這新屋的地基是雇農王秋救的土改果實吧,門上的對聯也是出自發動右派秦書田的手筆。”“糧站主任谷燕山每圩都從打米場拉給你60斤大米。”件件樁樁,胡玉音成了新的富農婆。連帶的南下老干部谷燕山靠了邊兒。
文革式的惡搞:李國香成了破鞋
紅衛兵鬧革命至英蓉鎮。李國香成了破鞋和右派分子秦書田與新富農婆胡玉音一起在大街上淋雨示眾。這該算作李國香與胡玉音第三次共處同一銀幕時空。具有反諷意味的是,她脖子里被系上了一雙破鞋。而破鞋是她一直處心積慮給芙蓉姐胡玉音的形構。
表面看,李國香的政治身份一直在變,由李經理。李組長到李主任,性別空間呢?影片里交代很清楚,她的舅舅到芙蓉鎮視察工作一看到李國香就問道:“你來芙蓉鎮日子也不少了,終身大事怎么樣?”“這的男人,我一個也看不上。”其實她看上了南下干部谷燕山。事實上谷燕山疏遠她反倒親近胡玉音的米豆腐攤子。這一切使好感成了恨。使她狠力發掘芙蓉鎮的小集團:谷燕山,“兩年零9個月的時間,你一共賣給新生的資產階級分子胡玉音一共是11880斤大米。”“我不是專賣給她一個人。”谷燕山分辨到。“這么干凈,沒有得到一分錢的好處,這我們或許相信。但是你一個單身男人,總該有單身男人的收益。別裝腔作勢,天下哪只貓不吃腥,米豆腐姐子可是芙蓉鎮上的西施,干這種事情她可是有種的,她母親不就當過妓女。”……“我在戰爭中負過傷。”谷燕山激憤地進一步辯白。“即使你和胡玉音不是奸夫奸婦,但黎滿庚沒有你說的那種病吧,他和胡玉音干哥干妹的倒火熱又是為什么?你,胡玉音,黎滿庚,還有秦書田。在經濟上。政治上,思想上,難道就沒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你們這幫人,黨內黨外互相勾結,左右了芙蓉鎮的政治、經濟,是一個社會存在啊!實際上就是一個小集團!”李國香以男女關系這個那個時代的禁忌劃出了一個界域,中心的禍水或者破鞋就是胡玉音,圍繞她的男人谷燕山、黎滿庚甚至秦書田都和她瓜田李下。名義上是黨內黨外勾結的小集團,在心理意識上她實際處理的就是男女關系的風化案。
恐怕連李國香都未必清楚,她在芙蓉鎮的工作無非是欲望的一次歷程:胡玉音是一面鏡子,由這面鏡子,李國香知道自己不受男性歡迎,不過她的身份特殊,具有芙蓉鎮一般婦女所沒有的權力,這樣她才敢以組織自喻,代組織說話,以組織賦予的權力充分抒發自己的欲望。所以平民胡玉音就要成為寡婦淪為新富農婆。當然,李國香的大行其道與胡玉音的天真認同個體一組織一致化的思維邏輯是相關的:黎滿庚是組織的人,又是退伍軍人,所以她放心地把血汗錢交由其保管。事件不一樣,她們行動所依照的理念是同一的。也正因為這樣,李國香的欲望之旅才得以暢通無阻。這一點在她找谷燕山談話上又可得到印證:她以組織的身份一本正經的和谷燕山談話,談來談去,卻不是南下干部的黨性的衰退,而是在說貓兒要吃腥的芙蓉西施。甚至跑題到芙蓉西施媽媽做妓女的歷史。嫉恨,辱罵一個女性,講其性道德淪喪是最徹底最有效的手段。谷燕山最后也只有咆哮的份兒了。這就明明白白的昭示一個事實,對于正直的谷燕山而言,性是同樣要避諱要禁忌的。同樣的黎滿庚更是逃脫不了了,他曾經和胡玉音戀愛過,即便早已做出了選擇組織的決定。因為他們都相信組織。豈知組織是由具體的人承當,而這具體的人是和通常的人沒有大的區別的,尤其在人的自然屬性層面,他們有欲望。而且那些具體的人憑依權力把私己的欲望政治化了。權力私欲化之后勢必帶有一般的惡所無以企及的果實。
王秋赦:李國香的政治精神連體
另一欲望化的政治人物當屬王秋赦了。
作為根正苗紅的土改根子,“吃喝”是他行動的主宰:王秋赦通知群眾晚上開會,走到食堂的時候,覬覦起大師傅案板的熟食。“政府的買買,我這政府的人來了,連碗熱水都沒有?”流氓無產者吃白食的荒謬邏輯。之后傳達至胡玉音的米豆腐攤子,吃的欲望才得到滿足,卻遭谷燕山的搶白,“你看秦書田除了給錢,還幫干點兒活兒,你倒吃白食。”谷燕山的潛臺詞是你成天敲鑼傳達革命運動,日常生活情操卻不如一個右派分子。谷燕山似乎發現了革命運動和生活倫理的悖論。等胡玉音家新房落成搞慶典,王秋赦更是邀約李國香李組長前往,“好熱鬧,有酒有肉,走啊,李組長咱們去啊!”依舊是吃喝。
1966年文革爆發,于王秋赦看來只是吃喝的程度加深和范圍的擴大而已:榮升為芙蓉鎮支書王秋赦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在黎滿庚面前展開了政治宏圖想象,“運動,運動,你不懂運動。運動好啊。等將來我當了縣委書記,我提拔你當鎮上的支書,我來視察的時候,你別糊弄我,這芙蓉鎮有哪些好吃的,有哪些特產,我清楚,我清楚。”之所以“運動”好,就在于他王秋赦知曉了其奧秘,就是他可以借助“運動”吃其所喜歡吃。所以。他對官運前程的考量,就是吃更多更好的東西。抑或說這是他最大的政治動力。連他從大地方學習革命經驗回來,不是聽黎滿庚的要事匯報,而是直奔食堂給他準備的宴席。他一邊啃著豬蹄兒,一邊傳經,“豐富的很哪,夠我們這些人幾輩子受用的嗯,有一項硬是做夢都想去出來,現在全國都跳舞。”張著一雙油乎乎的手大跳忠字舞,由此可見文革這場政治鬧劇的荒謬可笑。
至于其色的心理層面,不說他家藏女性裸體木偶,或者與李國香“革命同志”情感,單看看他如何盤問秦書田和胡玉音的關系,就可見一斑了。下面是秦書田向支書王秋赦遞上結婚申請書時的對白:
王:什么?你要跟富農婆胡玉音登記結婚?
秦:是是,王支書是這么回事。
王:你們有了深淺了?
秦:王支書,您看這種事自然是瞞不過您的眼睛了
王:放屁,什么時候開始的?
秦:具體記不清楚了,我坦白我坦白,上級不是讓我們一起掃街嗎?你看我是個光棍,她是個單身,這天長日久的還能沒點這個要求?
王:上手幾次了?
秦:不敢,不敢。這個不敢。上級不批準我們不敢。我們是正常戀愛。
王:正當戀愛?你們是專政對象五類份子沒結婚這會兒事兒。
秦:王書記,我們黑我們壞,可我們總算是人吧,就算是公雞和母雞,公豬和母豬,公狗和母狗,也不能不讓它們婚配吧。
王:秦癲子。秦癲子,別說的那么難聽,坦白從寬吧。今天我就寬大寬大你。我們先研究一下,完了交到公社審批,什么時候批下來,可就不一定了。
秦:說實在我們已經有了,有了那回事。
王:什么?當階級敵人你還偷雞摸狗?你給我叫人寫幅白對子,你自己貼上門去。
可以看出。王秋赦根本不是一個地方的黨委支書,而是一個專門探聽別人隱私的小丑,無非其政治身份給他提供了一個正大光明的幌子而已。尤其當他知道他們有“性”實質的時候,竟然非人地把秦書田逼到了自輕自賤的地步,引出秦書田比附起動物的生活來。
李國香,王秋赦,非常時期左右芙蓉鎮命運的人物。無論是由組織派來的運動引領者也好,還是組織在當地培養拉扯大的運動能手也罷,他們。有意或無意,在行動中把各自的欲望都宣泄殆盡。表面看起來,欲望與政治分野很深,一個源于個體的無意識,另一個則是組織社會化的諸多關系的核心部分,帶有很深的理性烙印。這樣就引發一個問題,感性沖動如何強化為理性的活動?抑或說。政治行為怎么和欲望沆瀣一氣?關鍵點是人這個所謂的主體。理性的看,它非常講求邏籀道理,是按照規則行事的,所以是可信賴的。你比如在它會表達為很多成文的指示指導文件之類的實體,在芙蓉鎮具體表證為相關的材料和滿大街大多數出自右派份子秦書田手筆的標語之類的。從無意識分析來說,它被自然欲望所包圍,依照本能的愿望在行事。即便是嚴肅的革命運動,仍然是欲望的驅動使然:李國香是這樣,和她精神的連體王秋赦更是如此。芙蓉鎮的革命運動就這樣被置換成為個體私欲的宣泄,故有了胡玉音等簡單善良的人的悲涼命運。
由之可窺,人欲不是問題,關鍵是人欲分階層分等級:更關鍵是它如何被披上強權的外衣,肆虐那一息尚存的人性。不過導演的人道情懷值得記念:右派份子秦書田和新富農婆胡玉音結婚時有喜歌堂,連李國香與王秋赦的“革命情誼”也不乏李國香窗戶上的粉紅窗簾。